作者:姜玖
“少主……”又一个人叫了他一声,隐隐带着哀求。
毫无迟疑地将视线从那丝光辉中收抽回来,他将手里绘有红莲带着血的布缕扎在臂间,抬起来的面孔上,并无半点因目睹至亲战死而流露出的悲痛,清黑如墨的眼瞳中满是令人诧异的冷静沉着:“所有将领听令,即刻向朝暮林分散退行。”
“少主的意思是……”
“魔族的这种攻势,只有当他们全部集结起来的时候才能发动。而朝暮林是异族生灵难以深入的禁制之地,他们若是想要在我们退行至朝暮林之前截杀我们,势必也会分散追赶。但这里是我们所熟悉的领地,所以我们必须在他们追上来之前,占据所有的地形制胜点。”
“末将明白了……少主是想以退为饵,分散他们的兵力夺取主动权,然后再让我们以地形优势进行逐个击破。可是,魔族向来狡猾无比,他们若是追击上来却并不上钩……”
“他们会用魔气制造出前锋攻势提前扫清障碍,我们难道就不会用同样的办法么?”
副将一愣,只听到对方接着开口,声音少年人独有的清冽如冰,可态度却是与他年龄所毫不相符的沉稳:“等到魔族追上来进入我们的领地范围以后,便立刻借助朝暮林的灵气屏障切断他们与外界本族的一切联系,截断所有退路,逼他们分散开。”
“可即使如此,他们的兵力也比我们庞大许多,少主……”
“先集全力杀了他们的将领。”
他平静地说:“一个不留。剩下的散兵料理起来会容易得多。”
话已至此,接下来的战况该如何引导把控已经非常清晰了。
几名副将深深看着面前这个年轻且面容姝艳如绝色女子般的少将军,好像一下子看到了许多年前,曾经英气勃发的老统领的影子,顿时心下安然:“谨遵少主之命!”
那场战役持续了多久,他已经有点记不清了。因为紧接着还有下一场,下一场,再下一场……直到魔族军队被惨烈无比地消耗近半,再也不敢轻易踏足这片总是被笼罩在美丽霞光中的神木之森,而其余同属五行军的援军部队也终于从其他战场赶来。
旷日持久的厮杀与战争让天空总是处于一种浑浊压抑的状态,日月星辰似乎都已经将这片充满死亡的坟场遗忘。
他们开始逐渐分不清白天黑夜,眼前只有无数破碎与亟待击杀的敌族,疲倦与凶性..交替着牢牢把控住他们的感官。
甚至有些时候,他们都觉得自己与那些倒地死去的尸身没什么区别,或者还有点略微地羡慕它们。
只有在每日的清晨和傍晚,新生的霞光会准时从朝暮林中诞生,带来每次都不一样的色彩。
那些美丽光辉淡淡浮现在天空中,将红莲军旗微微映亮,又很快便如娇羞少女般再寻不见。他轻轻抚摸着海东青洁白的羽翼,内心难得获得短暂的宁静。
当霞光第一百次在朝暮林出现又消失的时候,他们与魔族在极西之境最艰难的一场战役开始了。
魔族少君带领着无数精兵亲自迎战,与五行军在朝暮林边僵持着彼此消耗。
两军对垒厮杀,拼命冲锋,看上去全都勇猛无比,似乎一时间难分胜负。
可只有深谙战局的领袖才知道,那只不过是将士精神里的战斗本能在抵死支撑而已。哪一方若是先露出些许败迹,那很快便会溃败如山倒,直至全军覆没。
而对于一支已经紧绷到接近极限的军队来说,杀死他们的统领无疑是最好最快速地击溃他们的办法。
魔族少君很快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因此在与那位太若灵族的火行军新统领交战的时候,他也拼尽全力想要置对方于死地。
那个看起来还仅仅只是个少年的年轻将领,一身白衣银甲孑然而立的模样,已然成为魔族最大的噩梦与阻碍。
少君清楚到几乎有点恐惧地知道,在对方那副惊艳无双的漂亮皮相下,包裹着的是一个凶煞又狡诈的恶鬼。只要让他察觉到一点破绽,他就会像狼一样死死咬住猎物不放,直到猎物流干最后一滴血。
和其他手持刀剑或重器的兵将不同,他只执一柄红缨枪,看起来和他本身一样,有些过分细弱。可那柄长.枪在他手中却极为灵活又坚韧,每次都如破海蛟龙般将周围所以意图靠近的魔族生灵都击杀成齑粉,也洞穿了魔族少君的心脏。
明明还差一点,他就可以杀掉这个铱椛魔族最大的绊脚石,明明还差一点……
他不甘心地挣扎着,却只能感受到血液与魔力都在源源不断地抽离他的身体,连带着将周围战场上的刀剑碰撞与号角和嘶喊声都在逐渐远去。
他咳出大口有些发黑的血液,朦朦胧胧看到那道刚才与自己以命相搏的白影也已经伤痕累累,仅靠红缨枪的支撑才没有倒下。
于是,他又颤抖着咧嘴一笑,已经被削去了半面皮肉的脸孔看起来极为诡异且令人作呕:“你也……到极限了吧,灵珠子……你也……活不下去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会在……在冥府深处等你,也算……值得了……”
说完,他便彻底安静下去,不动了,只剩一双黯淡空洞的眼睛仍然死死瞪着面前的少年,很快又被盘旋在半空中的神鸟海东青啄出胸腔里的那颗石头心脏,一边高声鸣叫着一边扔向战场,宣告着魔族少君的死亡。
灵珠子艰难喘.息着,想要调动起身体里仅剩的一点灵力来治愈自己身上的致命伤,可他几乎已经感觉不到那些微若游丝的灵力。
对方说得没错,他也已经到极限了,距离死亡也就只有冥府那道将开未开的大门的距离而已。
归来的海东青察觉到主人的异样,焦急地扑腾着翅膀绕着灵珠子转圈,一声一声凄厉无比地叫唤着。
残剩的意识仍然在支撑着他往前走,可已经辨不清方向与视野的状态又让他根本没有发现自己正在跌跌撞撞向朝暮林的深处走去。
隐约间,灵珠子似乎看到了父亲和几个兄长的身影,还听到了母亲还在世时曾许多次抱着他轻轻哼唱过的古老曲调。
混合着风声与树叶沙沙声的熟悉调子,眼前时不时随之出现的父母至亲的模样,都在引导着灵珠子竭尽毅力地撑着一口气继续往前,往前,来到那声音的源头。
红缨枪..刺进地面岩石,震起一层金黄落叶如涟漪般扩散开,成了灵珠子在彻底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依靠。
在那道绵绵不绝的口琴声忽然停下来的时候,他也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一头栽倒在地上,视线里最后出现的是一道鲜红的俏丽身影。
像是霞光。
那抹陪伴着他一天天熬过这场惨烈战役的天之彩,此刻似乎正从树梢上轻盈无比地飘落下来,缓缓笼罩住他,随之而来的是无尽安静。
时间在朝霞与余晖的不断交替中缓缓流过。
这已经是戚妜将这个少年从朝暮林里带回来的第三天了,他看起来仍然没有要苏醒的意思,只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地昏睡,眉尖还总是紧皱着,仿佛即使在梦中也正承受着莫大的压力。
在第一次为灵珠子检查完伤势后,斓彩就说过:“他能从战场上活着离开,已经是奇迹。”
戚妜听着这话,再看向床榻上那一直阖目昏迷的少年,心里略微有点难过。
朝暮林的另一头就是与魔族接壤的战场,她曾在朝霞诞生的时候,偷偷乘着苍鹤去远远望过一眼。那地狱般惨烈恐怖的场景如同最可怕的噩梦,一直在她脑海深处挥之不去。
很难想象这个看起来如此秀弱的少年是怎么从那些尸山血海里挣脱出来,又是以何种毅力支撑着用重伤之躯走过大半个朝暮林,来到那日她吹奏木口琴的地方。
他看起来年纪不大,最多也就十六七岁的模样,脸色因伤病未愈而显得有些过分苍白,也让那种眉眼间浑然天成的锐利英气被削弱不少。如果不看身型骨相与颈间明显的喉结线条,实在很难不将他误认成一个飒爽绝艳的女子。
那条扎在他臂间的布条太过破朽,戚妜在替他取下来的时候,仔细辨认了半天也只能隐约猜出那应该是一朵红莲花,只是在沾满新旧重叠的血迹与损伤后早已变得不全了。
这是又一个他来自战场的证明。
红莲向来是太若灵族的至高图腾,永远飘扬在五行军的军旗之上,代表了能焚尽世间一切罪孽的业火,也象征着那朵被视作全族圣物的涅火红莲花。
能不被朝暮林所排斥,且身带红莲图纹的布条。戚妜再次看了看少年的样貌,莫名想到了几天前曾听女伴们说起过的那位火行军的新统领。
她端起水盏向少年走去,原本守在床头的海东青立刻转过头来警惕地盯着她。
这已经算是很不错的了,至少它没有像第一次那样张牙舞爪地扑过来对着她又啄又抓。
大概也是这几天的观察让它发现,眼前这个少女对自己的主人并无恶意,只是真心想照顾他。
不过对于家里的其他侍仆,这只神鸟就没那么好的脾气了。
这三天里,多的不说,被它护主抓伤过的仆从至少都有十来个。
于是,戚妜只能将除了每日与斓彩铺就朝霞晚霞以外的大部分时间都拿去照顾他。每次不熟练地喂药都会把她弄得手忙脚乱,有两次还差点把药汁全洒在对方身上。
用小小的银勺盛了点水,戚妜小心翼翼地用水珠滋润着少年有些干裂泛白的嘴唇,还时不时用手巾替他将多余的水渍擦拭干净。
做完这一切后,她转头看到那只海东青还在一动不动地盯着床上的少年看,于是微微抿开一个笑,不知是在对它还是在对少年说:“都会好起来的……一定会好。”
静坐片刻后,她起身离开房间,关上门,没有看到少年因为她腕间金铃发出的轻微响声而略略颤动的眼睫,似是要醒。
……
今日的朝霞是红色。浓郁灿烂得仿佛世间所有鲜红的花朵都被融化在了这些初生的光辉里,也是戚妜最喜欢的颜色。
和斓彩一起在银河源头铺就完今日的朝霞时,天幕上的最后一颗银星也跟着月亮一起逐渐消失不见。
还在她专心致志地看着那些顺着银河里不断扩散的霞光时,她忽然听到身旁的阿母轻轻说了一句:“真美啊。”
她仰起脸,却看到阿母正微微垂着眼睫,视线好似漫不经心地追随着那片逐渐稀薄近无的星辰月辉。
比起霞光,她似乎一直都更喜欢月亮。
回到栖霞山后,戚妜坐在宫内庭院的一棵古树下,膝上摊开着一本《万古志》慢慢翻阅着。没过多久,她就被里面那些晦涩艰深的内容给弄得昏昏欲睡。
闭上眼睛将自己靠在身后的古树上,戚妜摸出怀里的木口琴放在嘴边,轻吐一气,清婉悠扬的调子立刻响了起来。
她就这么闭着眼睛自娱自乐地吹了一会儿,忽然听到阁楼上传来了那只海东青的鸣叫声。
戚妜一愣,下意识觉得是某个侍仆不小心闯进了那个白衣少年所在的房间,于是连忙停下吹走,提起红裙噔噔跑上楼。
却没想到,在推开门后,她一眼便和那不知何时已经醒来的少年四目相对。
霎时,她似乎有点明白为什么斓彩总是会对着夜色赞叹。
因为当她在望进少年那双凌厉漂亮的眼瞳中时,分明也看到了一片乌沉夜幕与冷亮寒星。
而那一刻,她脑海里油然而生的第一个念头也是,真美啊。
少年看着周围这完全陌生的环境,以及忽然出现面前的明艳少女,苍白脸孔上微微浮现出的一丝怔愣很快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明显的警惕与防备:“你是什么人?为什么我会在这里?”
话虽这么问,但灵珠子却总觉得自己隐约见过对方。
她身上的红衣,腕间的金铃响动都让他感到一种模糊的熟悉。
他皱着眉尖回忆着这种感觉,想起似乎是在自己前几日偶尔意识昏沉的时候,他被对方小心抱在怀里一点点喂药,还仔细替他擦拭额间冷汗,用水珠湿润唇瓣……
可她是谁呢?灵珠子神情不改地望着对方。
戚妜回过神,很快笑起来:“我叫戚妜。这里是栖霞山,是我和阿母斓彩的住所。你是被我在朝暮林里遇到的,阿母说你受了好重的伤,花了很大力气才把你治好呢。”
听了她的话后,灵珠子有些恍然,这才想起那日自己确实因为击杀了魔族少君而身负重伤,只是后来的事他都不太记得了。
想到这里,他眉间皱痕更深。也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已经多久了,西境的战事结束了吗?
“怎么样?你现在感觉还好吗?”戚妜歪头看着对方,脆甜的嗓音很快将他拉回现实。
灵珠子重新看向眼前的红衣少女,神态不复刚才的戒备,而是柔和客气许多,只音色依旧清冷:“已经好多了,多谢神女关怀。只是,能否让我面见斓彩上主?”
“好呀,你等一下,我让人去叫阿母过来……”
“我已受上主与神女悉心救治,实在不便劳烦上主亲临,还请准许由我过去请见。”
说着,他掀开身上的锦被,步子有些虚浮地站起来。
海东青注视着他显然还未恢复的模样,也不再同往常那样站在灵珠子肩上,只乖乖停在一旁,金色尖喙衔住他一缕垂落的发梢。
“你确定吗?”戚妜有点担忧地看着对方,“可是你都没好全呢,还是躺着多休息会儿比较好。而且阿母也向来都不会计较这些虚礼的。”
“不计较是因为上主宽宏大量,但救命之恩必当答谢,何况只是本就应该尽到的礼数。”灵珠子回答着,态度依旧是恭敬有礼的。
见他坚持,戚妜也就没再多劝,只好心上前搀扶着对方,在他有些错愕的神情中露出一个笑来:“那就走吧,我带你去见我阿母。她看到你醒了,肯定也会高兴的。”
少女的掌心中带着种温柔细腻的触感,在碰到灵珠子因为伤势未愈而显得格外冰凉的手的刹那,让他有些不自在地僵硬了一下,似乎是想要条件反射地抽离开,但又很快克制住,只道一句:“多谢神女。”
此时,斓彩正在绣房里仔细织就着那条尚未完工的混天绫,听到门口的侍仆传话称戚妜和那个已经醒来的少年想要见自己,她略微惊讶地眨下眼,旋即颔首道:“让他们进来吧。”
“是。”
云针牵引着那缕凝自金红霞光的丝线,被随手别在刚刚绣出金乌轮廓的半面纱帛上。
斓彩端起一旁的茶盏轻轻揭开,低头喝了一口,玉骨屏风背后的两道人影很快便走了进来。
和一路上所见到的宫殿内其他地方所呈现出的大气明亮不同,这间据戚妜说是斓彩最常待的绣房却是一种完全不同的,相对显得要素淡清寂得多的风格。
屏风上绣制着的是月涌星移图,曲脚乌木的长桌上,幽幽散发着淡香的香炉是抱月银蟾。头顶悬浮着的是一圈与月相变化如出一辙的天灯,正散发着银亮清澈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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