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斋藤归蝶
“琵琶湖畔月光很美。”
“也不见得我这辈子都去不了琵琶湖亲眼一见吧?”千代立马不高兴了,“好了,别炫耀了,姬君要是带你出国你不得炫耀死啊!”
“出国?”不知道为什么,五郎八的声音听上去很悲伤,“你见过欧洲的什么湖吗?”
千代一窒,皇太子对自然风光丝毫不感兴趣。
“我见过尼罗河!”她强调,满身使不完的不服输的劲儿,“我在真正的大洋上航行过。”
“那你见过沙海吗?无边无际的沙漠,像海洋一样,无论向下还是向四面八方,仿佛都看不到尽头。”五郎八低沉地述说着,好像她真的看见过一样,“炎热的空气包裹着你,向上也逃不出去。”
千代气结,她连鸟取的那个沙丘都没去过。
“你——”
“我……我好像后悔了,千代。”五郎八听上去都快哭了,“可是来不及了,太晚了。”
“——到底在打什么哑谜?!”千代火冒三丈。
五郎八苦笑起来,千里之外的遥远声波鼓动着听筒里的簧片,她笑得难听,千代忍不住拿远了些。
“或许你是不一样的……”她难过地说,那声音里一点希望都没有,“只要你是那个例外,我就别无所求了,我该相信她吧?”
“谁?姬君吗?”千代兴致勃勃地问,“那当然啦,我肯定是不一样的,不然她怎么不带你们去欧洲?”
此次旅行除了女仆,直子姬甚至还邀请了那些与她合伙做生意的西洋客商,双方约好了在东京站碰头。只是日程与路线似乎颇为紧张辛苦,五郎八常常累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但好歹醒着,十天里有九天还没等千代电话接通,直子姬就已经倒头睡过好几觉了。外国人更是完蛋,据说一路上不断有人体力耗尽而掉队、被迫留在当地休养,等到了琵琶湖,除了五郎八,只有那个红发女苏茜顽强地坚持了下来。
闹得千代最初那两个月不得不反复向五郎八确认,这旅途确实是有车代步、而不是要靠两只脚艰难跋涉。
“哎,你们什么时候回来啊?”千代不自觉地撒娇,“快元旦了诶!”
大正十二年(1923)就快要到了。
“还有两个月呢!”五郎八不由失笑,笑声里浮现出小小的希冀,千代仿佛能看到她鼓鼓的、玫瑰色的双颊,一时也觉得很有意思的,“你……有没有想过我?”
“嗯嗯……”千代漫不经心地应付她,“哪有出去旅游一去好几个月的啊,你当是皇太子游欧洲呢?日本这么小!再不回来,我都老了!”
“在不为人知的地方寂寞老去的另有其人。”五郎八以一种诗意的语言喟叹。
“谁?你啊?”千代给她酸得够呛。
“当然,其中有我,但绝不会是你。”
“你要再打哑谜我就挂了!”
“好好好……”五郎八且笑且叹,“说正事吧,这几天要是有外国人找上家里,就指点他们到滋贺的洗剑亭旅馆来。虽然早也已经知会过了,可这群人离了正事总是迷迷糊糊、道三不着两的,去年还擅自闯进家里来了,不是吗?”
“外国人?也是来旅游的?”
“嗯……也不是,我们的生意扩大了,方方面面都缺人,很多岗位都空着,自己顶上还不够,一个人当三个人使。”五郎八向她解释,千代本以为直子姬这一趟是纯玩,顶多带些政■任务,谁知道还在趁机赚外快。
“你们天天出去跑生意,姬君到底做的什么生意啊?”
“咦,你不知道吗?就是那个糖,叫什么来着……哦,‘横滨糖果’,我们拿下了它在日本的独家代理权。”五郎八的声音很奇异,似乎有什么很怪诞好笑的事,而她正在苦苦忍耐。
“厉害!”千代由衷夸赞,尽管她不知道什么是“独家代理权”,但她知道糖是好东西,可以提供热量,以供士兵在战场上奔驰。
原来在嫁给一位帝国勇士、诞育抚养下一代勇士之前,她也一直在以另一种方式参与这伟大的事业。这怎么不算一种“曲线救国”呢?
这认知使千代的心情空前绝后地好起来,她快快乐乐地重又投入到荣耀的事业里去,有一天下学回来,辰雄正雇了力夫在大门口清理落叶,见到她就顺便提了一句,说是上午真有外国人找来了。
“是什么样的人?”千代正向让她搭顺风车回来的侯爵家的小姐挥手作别,一边随口问道。
“外国人都长得差不多吧?”辰雄挠挠头,“皮肤苍白,鼻子很大,三十来岁年纪,黑头发黑眼睛倒是和我们差不多。我说借门房的黄页和电话机给他,他说不用,我要登记一下他的名字,他一眨眼就不见了。”
“你现在英语讲这么好啦?”千代大是惊讶。
“您随姬君访欧的时候,我与五郎八君也没闲着,不过她不常在家。”辰雄有些自得,脸色也泛起一阵红。
“那人还说了什么?”
“他问我,姬君外出做什么去了,我说旅游,他似乎觉得很好笑。”辰雄困惑地说,“我就带他去了会客室,给他看那些照片,他神情就变得很难看。”
直子姬离开前,给了千代对这幢房屋与她同等的处置权。她可以随意使用任何一处房间,用直子姬在欧洲订购的梨木大餐台宴请她在“女子大学寮”里的华族同学——只要她能请得动。藤典侍势必要在首都顶级圈层里消失很长一段日子,在这期间,她得替直子姬将阵地牢牢守住。
于是千代干脆将那些照片统统用相框裱了起来,在会客室里布置了小小一面照片墙,对每位出身高贵、家世清白的访客讲述藤典侍被冤枉的故事,当然,是将神神鬼鬼大幅度删减后的版本。几个月下来,旁的千代不知道,但阴阳寮那群乌帽子在年轻小姐——或许还要加上她们年长的女性亲属——中的信誉已然降到了最低。
不过她倒不担心这会对帝国正逐步推行的宣传大计造成什么负面的影响——后者面向的是千万茫然无知的普通国民,是千代的祖母与爸妈,像她和哥哥,他们就能跳出来,更加超脱地看待这件事:有问题的是人,又不是高高在上的神,神当然是永远无错的,只会出于祂平等的仁爱,暂时为邪恶的人所蒙蔽。
多亏了有直子姬这样忠贞的人!受了这么大的委屈,仍孜孜以求和解之道。千代环顾着精心打造的这一方小小天地,内心感到无比的充实与满足。
晚上通电话时她与五郎八说起此事,本想当个笑话讲,但五郎八却颇为紧张,一叠声地问她:“那是个怎么样的人?”
“我不知道哇!”千代怒了,“我又没见着人!”
“唉,向梅——向神明祈祷他一定不是,可我们的人里并没有这样的一个人。”五郎八低沉地叹了口气,“千代,你知道比一位知根知底的敌人更可怕的是什么吗?”
“什么?”千代一愣,商业竞争要做到这种程度?
“是他对你知根知底,却不一定要做你的敌人。”五郎八开始说谜语,“最可怕的是,你的领袖还要拿他当爱人。”
“他是姬君的爱人?!”千代勃然大怒,“腾”的一声站起来。
“比方、比方!”五郎八连连道歉,声音中弥漫着苦意,“你知道的,善与恶就像黑与白一样分明,但对于有些人来说,世俗通常所不能容忍的罪孽,他却觉得还行,可你若真以己身的标准去衡量他、同化他,他却决不肯与你们为伍。他的心里有一条模糊的、起伏不定的标准,谁也摸不透,他恰恰再又是一位强大的——”
“所以你们——不,我们是坏人?”千代难以置信地反问,“你有病啊你这么说自己?”
“我——”五郎八给堵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好又苦笑了一声。日子一天天过去,她苦笑的频率简直和地震的频率一样在逐渐升高,迟早有一天,“五郎八苦笑”就会和“日本地震”一样,成为所有人都见怪不怪的事情。
千代正想再从她那里套两句关于神秘访客的内情,就听到电话那头传来“砰”的一声爆响,半声高亢的尖叫夭折在五郎八的嗓子眼儿里,突如其来的噪音险些震破千代的鼓膜,大概是差点儿摔了听筒什么的吧?
“你还好吧?”千代紧张地问。
五郎八不理她,听筒里传来脚步声,有人前进,有人后退,信号也时强时弱起来,千代甚至听到被拉长的电话线将一只水杯拖倒在地、摔个粉碎的爆裂声。
“五郎八?”她开始有些害怕了。
没有回应,千代只听到急促的喘气声。正当她下定决心要让辰雄报警时,一个绝不属于五郎八的声音响了起来。
是个男人,说英语,声音很低,被电话一传导,简直像一串温柔的耳语。他语速很快,好在句子都不长,千代恨不得钻进听筒里去。
男人问:“她在哪儿?”
千代立即想起白天那位神秘访客,他们指错了路,将直子姬的敌人指到了滋贺去。
“你、你是谁?”五郎八颤颤巍巍地说,“出去,不然我报警了!”
“你是谁?”男人又问,“抬头。”
千代从未见过五郎八这样慌张的样子,哪怕在火塔之下,她看上去都是游刃有余的。但那男人的声音的确令人惶恐,明明声音不大,明明很简短,明明没有倾注多少感情,可就是让人觉得,你最好按他说的去做。
“你还好吗?”千代自己都忍不住想要向后躲,耳畔传来五郎八恐惧的啜泣,千代甚至能想象到她不知道缩在什么地方,听筒就磕在柜角或者桌腿上,随着她难以自控的颤抖,发出“哒哒“的轻响。
“五郎八!”她拼命大喊,“活着!活着最重要!”
话一出口千代就愣住了,是这样吗?难道她不应该让五郎八誓死守卫直子姬的秘密不惜性命吗?尽管那人只想知道直子姬的去向……但直子姬所能为帝国做出的贡献,整座赤坂屋敷所有的仆役加起来都比不上。
“怎么又是……”正当这时,那个不知采取了什么办法贸然闯入的男人又开口了,他很惊讶,有些烦躁还有些好笑,“她身边怎么总是些……”①
“你放过我吧!求求你了先生!”五郎八的英语一向是没有一些日本口音的,可现在她听上去就像性转版的辰雄,还是年轻时刚从土味浓重的房总半岛乡下迁进东京的辰雄。
“她去哪儿了?”男人却不肯动摇,“回答这个问题,放你离开。”
“我不知道!”五郎八崩溃地哭了起来。
“你知道啊!”千代恨铁不成钢地喊了起来,“你刚刚说姬君在和室里睡觉啊!”
什么思想觉悟统统都去他的吧!她绝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五郎八就这么死掉!
千代不知道自己的声音有没有大到足以让对方听见,但五郎八眼疾手快试图挂断的动作从另一方面证实了这答案的可信性。她很快听见听筒里传来纸门被拉开的摩擦声,那男人遥远地笑了一声,声音小得像叹气。
“人呢?”他问,语气很是不善。
“不知道。”五郎八自暴自弃地说,“反正她说了是去睡觉,大概偷偷背着我和情人幽会去了吧!”
第106章 105
嗯?
嗯???
“你说什么呢!”千代怒吼,那男人的声音却渐渐走近了。“不装了?”他漠然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兴味,“你是哪一个?很久很久以前我很偶然地看到过你们的名字,我猜你在表格的第一页。”
“随便你。”五郎八的声音虽然还是女孩子的腔调,但千代总觉得他忽然沧桑了许多,“费舍尔,大概。”
“我也见过费舍尔。”男人说,“来之前,刚刚——有个叫赫尔曼的在海德堡被捕,前脚失去自由,后脚她就去放了他出来,就当着我们的面。不得不说,如果我是你们中的一员,我也会觉得这场面很爽。”
“嗯嗯。”五郎八消极地说,千代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随即五郎八的呼吸就变得很闷,大概是把脸俯在膝盖上了之类?
“别误会。”男人说这话的时候莫名有种纡尊降贵的感觉,好像他根本没必要同五郎八解释,“我并非代表凤凰社①而来。”
又是一阵响动,五郎八大概动了一下,抬了抬头或者扭了扭脖子。“这名字……”她又苦笑了,“我不告诉你,是因为我知道,我没有告诉你。”
男人沉默了片刻,才道:“格林德沃一直没拿回去?”
新人物出现了!千代激动得屏住呼吸,生怕刺激得五郎八想起来她还没挂电话。这人听上去是直子姬在中欧或北欧的合作伙伴,但愿不是什么不三不四的人——永山家世代忠良,祖祖辈辈都在北奉行所担当与力。②刚刚那个“被捕”是什么意思,她都不敢想。
“天啊!”五郎八禁不住哀叹,发出一连串意义不明的、含糊的呻吟,“她这都说了?她怎么不带你去纽蒙迦德野餐?”
“去过了。”男人冷淡地说,“我还去过那家酒店,还住了一夜。”
千代从那话音里居然听出一种隐秘的炫耀!
五郎八很是无语了一阵儿,半晌她才说:“给了她就是她的,再说你也没必要——你们是什么关系,跟我说这些干什么?”
什么关系?千代竖起耳朵!
“只是想表明我没有恶意。”男人的声音明显上扬了起来,“接下来我会留在这里,但不会干涉你们。”
“干涉?”五郎八难以置信地问,“你还要怎么干涉?”
男人冷笑起来:“那我毕竟是凤凰社的。”
五郎八痛苦地叹了口气:“等她回来,你自己去和她讲,你需要说服的是她,而不是我们。”
“没必要。”男人刻薄地学着五郎八刚刚的声气,“她不需要说服,她很乐意见到我,尽管她离开我时总是毫不犹豫。”
“听上去你真像个怨妇。”五郎八毫不客气地回敬,这个词对千代来说有些超标了,她赶紧估量着先胡乱记下来。
“彼此彼此。”男人说道,“盖勒特·格林德沃想必比我好过很多吧?”
五郎八的胸膛里发出一声古怪的声响,仿佛她深吸一口气正准备凶狠反击,却被堵了个正着。
“先生才不会!先生有他放眼全球的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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