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冰糖松鼠
太史朗躺在病榻上愣了愣:“我兢兢业业二十年……”
“世人总是愚昧不自省。”唐神棍一边在屋子里转圈,一边取出一张黄纸折叠起来。无论是他的步伐,亦或是他手上的动作,都有章法,让人捉摸不透。“郎君是读书人,怎么不知道就连孔圣都要‘每日三省吾身’。圣人自省因而为圣,人人自省因而为盛世:盗贼不兴,天灾不至,疫病不临。我一路行来,多的是人死到临头了还自认无错,就连巨贪恶霸也是如此,如今果真是到了乱世了。”
他停下来,取出朱砂在黄纸上画符,又将黄纸焚烧,灰烬混入一碗水中。
“恩师告诉我,中黄太一将临世,因而灾祸频发,意在涤荡世间之恶。郎君若真问心无愧或是有心悔过,这一碗符水自然能够救命;若是执迷不悟,那我一介凡人也不敢违抗上天的旨意。”
太史朗看看老神在在的唐周,又看看忐忑不安的妻子,闭了眼睛:“多谢仙师出手,我将自省,仙师请回吧。”
唐周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也不留恋,抬脚就走,走的时候还要放歌。古古怪怪的腔调,宛如嘲讽一般,响在黄县的天空上。那名送菜的脚夫毕恭毕敬地跟在他身侧亦步亦趋,眼神中除了崇敬还有畏惧。
“郎君,要不,还是将这碗符水喝了吧?四方神明多了,信他也没有害处。”
太史朗摇摇头:“我们史官之后,与其信神明,更相信人力。我以为丁氏医堂说的就很好,病了就吃药,药吃对了就能病愈。咳咳,大疫之下,有人死有人活,除了体质,就是运气。品德报应这种冥冥之中的东西,把握不准也把握不好。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郎君。”
递到太史朗嘴边的就是那碗符水,他顿了顿,还是喝了。“罢了,我喝了它,让你安心,然后你送我去隔离坊罢。”
“郎君啊!”
太史朗咧嘴笑,笑容里情绪不明:“我有神明的符水护体,你怕什么?”
太史夫人突然就跪下了。
“咳咳咳,你这是……”
“恳请郎君不要去。郎君在病中所以有所不知,昨日隔离坊那里有人闹事,砸了两间房,还打死了一个大医。说……说是丁氏医堂毁人尸身,是不敬神明,即便苟活一时,死后也定会受七刑八灾,魂飞魄散。”
“咳,咳咳。”太史朗咳嗽得快从榻上掉下来了,“荒唐,这些年凡有疫病,都是焚尸,卓,咳,卓有成效。你,你就说,隔离坊,还开张吗?”
太史夫人忙上前扶住丈夫,磕磕巴巴地说:“开……开张的。郎君,你别急。”
“送我去。”太史朗咬牙,“我说,送我去。”
太史夫人不敢违抗丈夫的命令,租了一辆牛车载他,趁着日头好咯吱咯吱地往城外运。小阿慈没人管,大疫之年又不敢将他放在左邻右舍,于是也坐在牛车上,时不时给父亲掖被角。
一家三口穿过荒芜的大片农田,最后抵达东边旷野中门前冷落的隔离坊。就跟太史夫人说的那样,有两间房屋正在抢修,身穿白衣的护工人人脸上挂着冷漠。相比往年四方来投的热闹景象,如今医堂算是门前冷落了。
只有实在走投无路的百姓,和几个大胆的游侠,还在往这里来。走到近前了,就有穿白衣戴青色绳带的习医跑过来,用竹简登记了姓名籍贯,就上手查看病者的症状:体温、痰样、扁桃体、舌苔……这是一个年纪不大的女孩子,碰触男人的身体就像是碰触木头一样,一丝情绪波动都没有。
“来的及时,是个轻症状患者,送到丁字号房。两位家属,可以住在南区。我们会组织每日一洗和预防措施。”那名小习医说道,口气很冷。
太史夫人行了一礼,就拉着儿子跟在护工身后去安置了。她还记得要还牛车,又跟护工好一阵托付。她的注意力太过分散,因而没有像小阿慈一样注意到,在隔离坊东面,还停着一支车队。
车队上方,高高飘扬着白兔旗。
第81章 药物
阿生像块木头似的,坐在一具尸身面前。旁边是默默流眼泪的威海校长田马。
“连缯家阿母都离我而去了。”她叹息,仿佛又回到了祖父那灰尘落下的房间,“是我的错,没有及时处理好对太平道的事宜……”
“跟主人没有关系。母亲,母亲生前死后,都不会怪罪你的。”田马抽抽鼻子,“……要派人去南岛通知阿兄,还要迁回雒阳和父亲合葬。”
从这里就可以看出田马是一个淳朴的学术宅,要是换成了廿七、赵奇那样的暴脾气,一定会说“跟太平道势不两立”的话出来。
“阿马,我恐怕暂时不能替你们报仇了,你不会怪我吧?”
“主人……”田马俯首,“主人想来是有自己的打算的。”
“将此事通报各地,新增规定:从今往后,医堂只接门诊,不出诊,且门诊中必须有至少六名家丁护卫,凡有医闹,关门谢客。百姓若问起缘由,就直说便是。医疗资源本就有限,愚昧者跟太平道走,智慧者入我门庭。”
她现在有人口十万,占据威海、南岛、沉岛,和琉岛的高雄,三十多艘大船、四十多条中型海船往来各地,运送着武器、粮食和药品。她如今还真不缺劳动力,她缺精英。
能够被宗教轻易煽动的人心,不要就不要了。天下将乱,没有足够的时间去扭转所有人的思维了。
缯氏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要求火葬。
她最早是个没有洗澡习惯的贫民,为了养家糊口进入曹府当乳母。阿生年纪渐长后,她才开始认字,但到最后也没有学到多少新文化。她所凭借的,就只有对阿生的无条件信任和埋头苦干。
“要……火葬……让他们看看……魂飞魄散,我也不怕。”
不是没有畏惧的,也不是彻底抛弃了神明,而是胸中有着这么一口气。
裹着麻布的尸身送入焚尸炉,炉门关闭,连红色的火舌都被封入其中。烟囱上冒出黑灰,悠悠飘散不尽。
“很憋屈?”秦六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冒了出来,在她耳后说道。
“解决掉唐周很容易,一支弩箭的事。但是……”
“但是?”
“与他们正面交锋,太显眼了。最好的办法,还是用成果说话。”这次大疫不同于以往,是某种细菌导致的呼吸道感染。阿生这几年的空间水都用来换玉米和橡胶了,因此手上没有显微镜。但从之前试验的两个案例上来看,青霉素对本次大疫的病原体有效。
十五年过去了,养菌和提纯的技术一直在改进,终于有了制备注射用青霉素的条件。虽然因为纯度的限制会有一定比例的过敏,但总要踏出这一步的。
于是,太史朗住进隔离坊的第二天,就收到了一页报名表。
《烈性药物志愿申请表》
丁字号房里的人大都不识字,于是还要太史朗将上面的文字解释给他们听。
“大家都知道,大疫无情。就本次大疫目前的状况来看,死者达三成。为对抗大疫,医堂新制了一种烈药,可以起以毒攻毒之效。已在三名死囚身上试验了,一死两活。现招募第一批自愿接受烈药的病患,药剂一下,生死自负。此外,每人可得一串铜钱为安家费……”
还没有说完,室内就哗然了。
“张习医,你说,这烈药活命的几率有几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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