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冰糖松鼠
“小郎君也会促狭了。”熏香婢女一点都不局促,假意生气,但脸上的酒窝怎么都遮不住。
阿文还是低着头:“小郎君,她名叫阿香。”
这时候吉利也已经梳洗好了,跑过来跟妹妹说话,正巧听见了。“阿香这名字挺好的呀。”
仍是阿文回答:“两位小郎君有所不知,府上各个屋里掌香的婢女,十有八九是叫阿香的。”
哦,掌香,所以叫阿香。这相当于是个简单粗暴的职称,如果岗位调换了去厨房,也许就叫阿勺了。阿生又继续问了阿文和阿香几个问题,才知道这种以职位称呼的人在曹府仆人中占了相当一部分,都是自幼卖身或者世代为奴的。底层奴隶不光没有姓氏,连个固定的名字都没有。在曹家官方的名册中,他们就是个数字。
阿生同情阿香,但也没有贸然给她取名。她既然中意阿文和阿香,就该认真地对待她们。
等到中午时分,吉利又被母亲叫走的时候,她踢踏着小木屐去祖父的梅园了。青伯是大管家,对府中的下人了如指掌,让青伯去查查阿文和阿香的底细品性,没有问题她就把她们两个提拔上来。
祖父说了,她虚三岁了,该有自己的忠仆了。
“祖父。”阿生欢欢喜喜地拉开绢门。她人小灵活,门口的男仆阻拦不及,让她溜进去了。
屋里熏着淡雅的檀香,混着煎茶的葱姜味。
阿生眨眨眼,小短腿一弯,规规矩矩地在竹制地面上坐好,装作大人的模样行礼。“祖父有客人,是我莽撞了。”
客人也是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但即便身着锦衣也掩藏不住他健壮的身体轮廓和宛如铁石一般的气质。
曹腾笑着指阿生,给客人介绍:“这是巨高(曹嵩的字)的二郎,说是三岁,其实还不到20个月。”他言语里是有自豪的,曹生绝对算得上是神童了,连带着吉利的智商发育都早。
客人见阿生一个小豆丁跪坐恭敬,强装成熟的模样说不出的喜感,当下也收了杀气,和颜悦色地同她打招呼:“小郎君。”
曹腾又跟阿生说:“这位是种尚书。”
“欸欸,朝廷调令未下达,可不敢擅自称尚书。暠还是南郡太守。”
“迟迟不让返回南郡,皇帝又命随驾祭五帝,种公还不明白这其中的意思?我怕等正式的调令下来,种公的门户被道喜之人挤满,就没有曹某的位置喽。”
“曹公莫要取笑。”
阿生睁大眼睛看两个老头寒暄,他们没有称字,而是采用了“种公”、“曹公”这种比较生分的称谓,但明明语气神情都像朋友一样。
这位“种公”是个厉害人,她隐约记得太守是东汉的地方官,尚书更是一个阿生耳熟的官职。“敢问,尚书是哪一部的尚书?”问题刚刚脱口而出阿生就意识到不对,三省六部是隋唐时期的制度,现在还是东汉,这个尚书绝不是“户部尚书”、“兵部尚书”的那个她所知道的“尚书”。
果然,这位种太守,或者说即将上任的种尚书不解其意。“小郎君所指的‘部’是何意思?”
好在阿生有急智,又拿祖父挡枪。“祖父曾说,治国与治家道理相通,官员各司其职便如家人各守其位。父亲养家,母亲管家,家丁护院,仆妇洒扫,婢女侍衣食。敢问尚书在朝廷中,掌管何事?”
种暠惊奇地打量阿生。通常这个岁数的小孩不过是能够通顺表达自己的感受和愿望,某些被宠坏的还要靠哭和砸东西表达情绪呢。像阿生这样,对于抽象的家国概念展现出严密的逻辑推理能力,绝对称得上凤毛麟角。
他有意试探阿生,便当她是大人一样回答道:“初,尚书为少府下属,掌管文书,交通内外;至本朝日渐隆重,不受三公与大将军制约。”【1】
阿生秒懂,换个词就好理解了:皇帝秘书。跟后世一样,说说是个开会时作记录的,其实权利大到可怕。没有明确的职责,就相当于无所不管。联合国秘书长了解一下,韩国青瓦台秘书处了解一下。古今中外政治道理都是一样的。
她点点头:“名轻权重。”是个实差。
种暠更加称奇,她竟然还真就听懂了。没等他惊奇完,阿生的下一个问题就抛过来了。
“种公能做到尚书,定有过人之处。是品行过于常人呢?才华过于常人呢?还是祖先的遗泽过于常人呢?”
阿生记得隋唐之前没有科举,是举荐制度。但举荐制度非常受人为因素影响,从举贤才变化为举家世,最后造成了士族门阀垄断,腐败横行。她历史细节学得不好,规律性的东西却记忆尤深。这里表面上是在问选官制度,实际上她是想根据这位高官的回答来判断现有政府的生命力。
难得逮到一个愿意认真跟她说话的外人,还是政府官员,不满足自己的好奇心怎么行?
种暠的神情已经变得无比郑重,他思忖片刻才缓缓开口:“家世、品行、才华,三者一体。贫民氓隶,生无所教,目不识丁;家学渊源者,幼读《诗》《书》,蒙圣人教化,品行才华自然高于常人。暠自认为德才兼备,但追根溯源,还是先祖遗泽惠及我。”
阿生猛然意识到,东汉纸张还没有取代竹简布帛,所以读书成本高到可怕,贫穷就意味着文盲。穷书生靠抄书借书一步步学成大儒的故事,在此时缺乏现实基础。难怪是隋唐才出现科举,这何尝不是纸张普及后的必然结果呢?
造纸这一项,时间上必须远远优先于教育普及和改革官制。
学到了,学到了。她虽然超前千年,但头脑中的东西太多太乱,只有通过学习眼下的现状,知行合一,才能少走弯路。
阿生恭恭敬敬地朝种暠行大礼:“谨受教。”然后就坐在一旁安静听祖父和贵客讲话。
种暠顺着话题唏嘘:“便是家世德才皆有,朝中无人也难以升迁。若非曹公,我哪能有今日?”
曹腾连忙摆手:“我一介宦官怎么敢说举荐重臣,不过是在小人中伤栋梁蒙蔽皇帝时说了两句公道话。种公切莫再说是被宦官举荐的,于名声有碍。”
“哼。”种老头鼻子出气,“既然受了曹公的恩义,就不怕人说。正是曹公的公道话我才有今日,我行得端做得正,不怕人说。”
阿生听得津津有味,不过二十多分钟,她就喜欢上了种暠这个老头。能力有、脾气直、不畏流言、即便是对地位比自己低的人也很尊重……果然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祖父的朋友质量非常高啊。
“曹公家有神童,更该为子孙考虑。梁冀跋扈不义,远近皆闻,而皇帝年岁渐长。暠言尽于此,望曹公早做打算。”种暠告辞时留下这样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曹腾闻言只是叹息。
这让阿生疑惑不解,她还是第一次看到祖父被难住了。
第10章 宴客
“祖父为何忧愁?”客人走了,阿生揉揉跪麻木的小短腿,改成抱膝而坐的姿势。
曹腾将她提到矮榻上,亲自给她揉腿。“逞强什么?骨骼尚软,就学大人正坐,也不怕将来腿型不好看。”
阿生撒娇:“祖父~祖父忧愁,可是和一个叫梁冀的人有关?”
曹腾长叹一声,终究禁不住阿生反复纠缠,将几十年的弯弯绕绕给她讲了。按照阿生的理解,事情是这样的:
梁冀是当朝外戚,梁太后的兄弟,在朝中一手遮天。
先帝去世后,继位的小皇帝才阿生这么大,没过多久就夭折了。
梁氏外戚为了继续把控朝政,从宗室里挑了个八岁的小朋友当皇帝,梁太后仍然是梁太后,梁冀仍然是大将军。万万没想到,这个八岁的小朋友聪明得很,小小年纪就知道自己是傀儡并表达了对梁冀的不满。梁冀一想不对,就把刚上任的小学生皇帝给毒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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