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鱼七彩
李明达眼看着李承乾,安安静静听李承乾讲完这些带着怒火的言语之后,便伸手请李承乾坐在左下首。她的声音与李承乾相比,轻轻的,如夜莺声婉转,可唤起人心底的柔软。
针尖对麦芒,必然是激烈的。但一拳头打在棉花上,白白得空出力了不说,还会让人心里有一种恼恨感。
李承乾红了眼,他瞪一眼李明达后,负气坐下,到底控制住了自己的怒火。因为他身为太子,一个比李明达大了十几岁的兄长,岂能与之相比,表现得焦躁不够稳重,平白失去太子的威仪,让人白白笑话。
李明达此时的态度也不相让。既然李承乾一进门就称呼她为“李主事”,撇清亲戚关系,李明达当下也就不和他论什么亲戚关系。
“殿下请先落座。”
李明达开口就称呼李承乾为“殿下”,这反倒让李承乾有些不适。李承乾又有些恼气地多瞪了李明达两眼。
“我想左尚宫应该已经和殿下讲明了,我们缉拿叶屹的缘故。合情合理合法,殿下此来有什么异议呢?”
“说得倒是好听,但你们说擅动我东宫的人,提前连一声招呼都不打,可曾把我这个太子看在眼里?你们刑部凭什么未及我允准,就随便把人押走?”
“凭圣人口谕。再者,左尚宫去了东宫后,可是先跟您打了招呼,然后才把人押走。我们抓人也有凭据,据尚食局的太监邢开的供述和指证,叶屹确有参与‘互相帮’之嫌。殿下刚刚也说了,刑部司办案当遵循‘秉公执法、不徇私’的条例,而今我叫人去将犯法的叶屹带回,就是遵循这一条。他所犯的案子在我刑部司稽查范围之内,且有圣旨允准,又对于太子也已经尽了告知之责。还请殿下示下,这其中还有什么不妥之处?”
李明达的言外之意,他们抓叶屹是按照章法办事,正是李承乾所谓的公事公办。而这个职责范围之中,并不包括需要太子允准同意。
“好,好啊。”李承乾气笑了,拍一下大腿,“真没想到我的好妹妹口齿这样伶俐,倒是让我这个做大哥的颇受教了一番。”
“殿下刚不是说,在这里只有公对公,没有私么?”李明达也被李承乾惹恼了,遂当下也没给李承乾脸面,直接反驳回去。
李承乾眯起眼睛,嘴角的笑也敛尽了,整个人身上散发着十分恼怒的萧杀之气。
“好,既然如你们所言,叶屹有罪,那就好好审问。我也看一看他有什么罪。他身为我东宫的家令,若知法犯法,我必然也不饶他。但倘若你们只是怀疑,或者是有人诬陷他,就休想在我这讨人情,我们就公事公办到底。”
李承乾说到‘怀疑’和诬陷的时候,特意拿目光看向叶屹。叶屹感受到李承乾的注视之后,把头低得根深,缩紧整个身子。
“他已经认罪了。”李明达接话道。
屋子里瞬间安静了下来,连呼吸声都寥寥,已没有人敢去看李承乾此刻脸上的表情为何。
许久的沉默之后,李承乾终于发话了。
“既然认了罪,那你们就审。”
李明达用了声“好”,就让叶屹继续交代。
叶屹还是跪在那里,但浑身恐惧地哆嗦着,根本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李明达看向李承乾。
李承乾此时正满眼愤恨地瞪着叶屹,怨他不争气,这么快就招供,背叛自己。李承乾随受到了李明达投射而来的探究目光,转眸看向她。
“你不审案,看我干什么?”
“还请殿下回避,您的威仪已然已慑住了他。您在这,别说让他招供了,连话他都不敢说。”李明达道。
李承乾话里带着冲劲,“你的意思是说我此来是故意在威胁他不要多言?”
“他身为东宫的家令,犯了错事,给东宫招惹了麻烦,给太子丢脸。他惧怕太子追责,不敢在太子面前阐述事实,实属常理之中的事。就是此刻审问长孙家的家仆,若是舅舅在此,只怕他也不敢招供。”李明达解释道。
李明达不想和李成贤这样继续斗嘴下去,她只想尽快审清案子。所以当下若有她让一步就可以避免的问题,李明达愿意相让。
李承乾听了李明达的解释之后,仍然有所不满,觉得李明达不念兄妹之情,处处针对于他。但眼下这局面,已经不容他在此多留,他在计较就会让人觉得他有所心虚。而且他一个大男人,还是堂堂东宫太子,竟然和个小妹妹斗嘴计较,被人道出去,只怕会笑掉大牙,说他没有风度。
李承乾随即扫视在场的人,除了房遗直之外,只剩下几个嘴巴严的忠仆,应该是不会传出什么歪话出去。
李承乾皱了皱眉,口上嘱咐李明达好生审问,再三强调他此来不是为了护短,只是不满他们擅自带走叶屹的行为而已。
李明应承,忽然放软了态度,对李承乾道:“任谁家中的信任之人突然被人带走,也会觉得措手不及,有些气愤。殿下会有这样的反应我十分明白。若换成是我,田邯缮被人带走,我也会非常气愤地过去质问,但凡是个有情有义的人,都会有此反应。”
李明达这一番话,给足了李承乾的面子。
李承乾态度缓和了不少,他叹气应承就是如此,而后打发李明达好深查案就是。
“行了,也不用叫什么殿下了。”李承乾说罢,就起身欲离开。
李明达忙说:“恭送大哥。”
李承乾离开的脚步停顿了一下,而后他回头情绪复杂的望了一眼李明达,最终他只叹了一声气,便负手而去。
李承乾一走,屋里的人都松了口气。李明达几乎同时听了好几个气息重重呼出去的声音。唯独房遗直的方向没有如此。李明达就去看房遗直,发现他眉头紧缩,面色十分阴沉难看。
“怎么?没事的,这件事他就算记恨也会算在我头上,跟你没关系,不用担心!”
“贵主竟以为我在担心自己么?”房遗直暮色复杂的看着李明达,问她道。
“那你是在担心我?”
“何止是房世子,我们都担心贵主,这一次和太子殿下太针锋相对了。太子殿下毕竟是储君,未来的皇帝。若因这次记仇于贵主,那以后的日子可怎么办。”田邯缮担忧道。
左青梅看眼田邯缮,持不同意见,“兄妹之情,到底深厚,况且贵主处事机变,和太子的关心倒也不至于就此结仇。”
其实左青梅心里还有一些话,但是却不适合明白地讲出来。
如果这件事太子真的是清白的,那他必然和公主之间的关系可以修复。因为叶屹的事情,他也一定被蒙在鼓里,只要问题解决,最后对东宫没有什么影响,那太子必然不会和公主有过深的计较。但倘若恰恰相反,太子和叶屹自己互相帮有关系,而且牵涉很深,那么太子必然就有谋反之嫌。加之他前几年本就因为表现不佳,不得圣人之心。说再有这一次的事情,只怕地位不保。而没了太子之位,对于公主自然也造不成威胁。
“还是左尚宫了解我。”李明达微微笑一声,转即给田邯缮一个安慰的眼神,示意他根本不必如此担心。
其实李明达心中所想,与左青梅的分析无二。这件事如果她大哥真的是清白的,那么他们兄妹之间的关系,还不到不可修复的程度。但如果真有问题,那该是要决裂了。其实李明达心里隐隐早就预料会有这一天了,毕竟当初苏氏的事,他大哥看起来根本就不无辜。再有这些日子以来,圣人一直在暗中监视东宫。从父亲的情绪中,李明达也能感觉出什么来。
李明达随即看向房遗直,希望左青梅刚刚那番的话能让他明白,她并没有事。但没想到房遗直的神情并没有放松下来,而是更为紧绷沉重,两张脸下面似乎坠着千斤巨石一般。
李明达微微偏头,意欲进一步探究,就听身边的左青梅建议还是尽快审案。这件事既然已经惹到了东宫,清白与否最好能尽快给个结果出来,对于处理公主和太子之间的关系也有好处。时间越久,就越伤感情。
李明达点头,转即看眼堂下跪着的叶屹,“刚刚什么光景你也瞧见了,当下好生交代,才是你最好的出路。”
叶屹点了点头,抖着嗓子交代道:“罪臣是在六年前,开始在宫中发展互相帮。那时候罪臣在太子府,还只是个跑腿打杂的小吏,因偶有一次机会,发现了大家互相帮忙的好处。罪臣发现有时候就是顺手帮一下忙,对另一个人来说很可能就是改变一生的事。所以罪臣当时就萌生了一个想法,把一些很容易需要帮助的小人物都聚起来,大家一起互相帮助,人多力量大,就算解决不了大事情,一些小事总能解决。
邢开当初是我的属下,而宫里头那些参与互相帮的宫女太监,也都是我这些年一点点发展壮大起来的。因为这个,罪臣就办事麻利这些年在东宫接连升等,最后做了掌管东宫家事的太子家令,就这短短几年,我从一个一年到头都没可能仰望太子一面的小喽啰,转眼成了太子身边的红人。不光是我,互相帮助里有很多老人因此受益,而提升了地位。可见互相帮可成事!
后来时间久了,我发现互相帮不仅有彼此可以帮助的好处,还交织出一张消息网,能让我在无形之中及时得到一些消息,助太子……”
“助太子什?”李明达揪着最后一句话问。
叶屹犹疑地转了转眼珠子,然后自打了一下嘴巴道:“怪罪臣没解释清楚,并没有什么其它,罪臣就是利用互相帮,帮太子搜集一些有用的消息。太子对此事,其实并不知情。”
叶屹说罢,跪对李明达磕头,又一次致歉。叶屹又连连恳求李明达,一定要放过他的儿女。
因为叶屹的头总是来回撞地,李明达并不能看到他的神情,难以仅从声音去判断叶屹的话是否为真。不过这叶屹的头磕得倒是够狠了,单就这么听声就让人觉得莫名疼,还算能看出他父爱的深重。
但事情还没有完,叶屹交代的这些并不全面。有关石红玉,金矿地图,还有齐飞的事,他都没有阐述清楚。
“石红玉?”叶屹茫然地一问,然后皱眉,“这名字……是个女子么?我闻所未闻。”
“那齐飞呢?”李明达又问。
叶屹承认道:“他是我过命的兄弟,我们二人都是穷苦出身,一块赶考的时候相识,以天地为证,拜过兄弟。不过后来他落榜人就走了,也不知去了何处,再没联系。直至五年前,我们偶然在长安再相见,我才知道当年他家中父亲去世,匆匆离开。后来又因为日子落魄,他不得不放弃读书,在肆意楼做了个账房。
其实对于宫外的互相帮,我并不是太清楚,这个想法我只是跟齐飞讲过,他说这主意好,就张罗着说帮我在宫外也弄。而且这帮派的名称也是他给起的,说我就被尊称为帮主,让他做个副帮主。当时不过是酒后之言,我以为是他的一时玩笑的戏言。
后来过了一年,他跟我说他已经把互相帮发展至全国。我还不信,以为他吹牛说大话。直到后来,他弄了些金子给我看,我才被惊着了,方意识到他的能耐。但是他跟我讲得一些事情,我并不是很明白,我只是觉得金子好,再者以后在宫外,我也是个可以跟成百上千人发号施令的帮主,我自然高兴,也就应承下来。却不敢要什么金子,让他悄悄拿去跟外族人兑换了钱帛等物,方便去花。”
“也便是说,齐飞这些年在宫外做了什么,你都不知道。他得了金子这么大的事,你也没有过问清楚?”
李明达让叶屹回话的时候抬头,不要再不停地磕头。她打量叶屹的表情,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脸。
“大唐百姓之中禁止流通金银,这种事我为官最清楚不过。我也知道这东西我要是问清楚了,只怕没胆子花,也就随他找借口糊弄我,装着糊涂信了。难得糊涂么,日子富足就行了。而且这钱多了,我出手大方了,也可结交更多身份高的官员,我能升官这么快,其实也有他出钱这一份功劳。”叶屹解释道。
这一番话说的真真假假,让李明达有些辩不明。李明达就让叶屹继续保持抬首,重新阐述一下他和石红玉等人的干系。
叶屹应承,重新跟李明达复述道:“倭国公主的死,金矿地图,还有什么石红玉、风月楼,罪臣真的都不知情。”
房遗直立刻询问地看向李明达。
李明达微微地对房遗直点头示意。
房遗直转即凝视着叶屹,若有所思。
待衙差将叶屹押送下去之后,房遗直对李明达请示,让他带着尉迟宝琪在重新审问一下这个叶屹,看看是否还能再审出什么来。
李明达点头,其实她也不确定自己用眼神观察是否足够准确,“这样最好,保险些。”
“那我二弟?”房遗直问。
“你来问最好,他对你还是比较敬重的。”李明达道。
“他若真是犯了事,对我他反倒肆无忌惮。还是公主来问,他这人情绪都在脸上,好判断。”房遗直建议道。
李明达笑道:“好,那我审问他。不过你这个大哥,倒是无情,就这么把他卖了?”
“和贵主相比,十个都可以卖。”房遗直无所谓道。
李明达立刻问他什么意思。
“遗直的意思是说,在秉公办案,不徇私这两条上,还需多向公主学习。”
“原来如此。”李明达活动了下肩膀,对房遗直道,“今天晚上他们要熬夜了。”
房遗直正打发人去叫尉迟宝琪来,听到此话,他回首对李明达笑了。
房遗直随后人走了,同狄仁杰一起再复查一遍所有涉案人员。
李明达望着他萧绝的背影,搓搓下巴,然后偏头看向田邯缮和左青梅,问他们可闻到叶屹身上的香味没有。二人摇头,不解问公主为何。
李明达:“我隐隐觉得有些熟悉,但又一时记不起来这味道是在何时闻到。”
“宫中有很多香料,要不就像上次那样,奴一样取一点开给贵主辨别。”田邯缮提议道。
“不是熏香,是一种自然的草香,并非宫中所用的香料。”李明达确认道。
说话间,接连两声传报,李明达。
李明达喝了口茶,定了定神儿的工夫,就见高阳公主和房遗爱一起来到了刑部司的大堂。
高阳公主一进门,瞧见李明达坐在正首之位,小小的身子穿着一套绯色官袍,倒是奇了,本来这官袍样式单调,没什么新奇之处。偏偏好这颜色映照着她雪白的小脸跟含苞待放的桃花似得好看,一双眼还特别有灵气,整个人跟个仙女似得吸引人的目光,叫人见了讨厌不起来。高阳公主偏偏拗着这股劲儿,就要在肚子里努力翻出讨厌的心思来。
“十九妹近来了不得了,趁着我被阿耶降了食邑,在府中禁足的时候,你倒是风风光光了。一会儿去安州,一会儿去晋州,回来又遛跶曲江池,破了什么水鬼案,后来听说你闹得人魏家后宅鸡犬不宁,害得周家赔了女儿去道观,你倒好,在这气派威严的刑部司大堂内悠闲地坐着喝茶,成了我大唐朝的女官。”说到‘女官’二字,高阳公主忍不住嗤笑一声,她随即走到李明达左下首的位置,象征性地询问她能不能坐。不及李明达应承,她就坐了下来。
李明达眨了下眼,也没表态什么,抬手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
房遗爱倒是不敢怠慢李明达,诚如高阳公主之前所感想的那般,这晋阳公主的模样叫人一瞧就讨厌不起来。房遗爱又是个血气方刚的正常男人,他虽然对李明达不存什么男女之间的歪心思,但是欣赏难免总是有的。就跟见了好看的花花草草一般,多看一眼,心生愉悦是再美妙不过的事。不过他更清楚,这朵花十分高贵,自己不能多看,而且还要敬重。
房遗爱遂乖乖地给李明达行礼。
这一鞠躬,倒叫高阳公主看得快把肺气炸了,只觉得房遗爱是个腹内空空的蠢货,带他出去也就只能给她丢人了。今天的事,还偏偏是自己为他好,替他出头,结果这刚出师,他就自己给自己灭了士气。
“十七姐夫不必客气,请坐。”李明达笑道。
房遗爱瞧了眼李明达那明媚灿烂犹若春风的笑容,也跟着笑起来。再想到自己家里的那个母老虎,心里一对比,真是苦不堪言。
“叫你坐下,你倒是坐啊!”高阳公主恨不得把话咬碎了,都变成石头砸向房遗爱。
房遗爱垂了下头,转即就不太情愿的在高阳公主的身边坐了下来。
高阳公主随即微笑着对李明达道:“听说你有事找我们?要我们配合你查案?连大哥都被你惊动了?十九妹,你可是真厉害啊,我真是自叹不如。这一对比啊,我才真知道,自己为何在阿耶跟前不讨喜了,我实在是没有妹妹这样的能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