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夹生的小米
园子里已经坐了不少人,想来是康熙掐准了时间,将她送到这里来的。
江菱暗暗地抚了一下额——又没有给她准备剧本和台词——便扶着侍女,步伐摇曳(其实是为了掩盖自己怪异的走路姿势)进到了园子里。
梁大总管刚准备跟上去,忽然听见那顶小轿传来轻轻的三下叩响。他知道康熙在轿子里,便让身后那两个小跟班上前引路,自己走到轿子跟前,低声问道:“爷?”
里面传来康熙模糊不清的声音:“让今日当值的几个跟在她身边,将园子里的情形,一字不漏地报给朕知道。事情做得利落一些。”
梁大总管应了声嗻,又问道:“爷,您就让小主独个儿进去了?”
康熙笑了一下,声音里隐隐透着些许愉悦:“朕想再试一试,当初到底有没有错看她。”
梁大总管懵懵懂懂地唉了一声,忽然想起昨天晚上的宴会,也是闷声不响地就把人接过去了,一点儿缓冲的余地都没有,但小主的表现似乎还不错。再想到里面那位爷的心思,忽然悟了。
皇上虽然把册书封在了匣子里,一直未曾开启,但现在对她的期望,好像比原来更高了。
康熙又叮嘱了他一些别的事情,便回到了刚刚的明堂里,跟没事人一样继续处理政务。不过,他跟前的梁大总管,还有上午在跟前服侍的许多人,都已经到了江菱身边。
这些事儿江菱是不知道的,她现在正烦心的,是应该如何避开那位薛老太太的拉拢。
刚刚康熙让她试探的事情,已经试探了一小半。扬州的盐商虽然手眼通天,夫人太太们字里行间隐隐透露着一种“自然是畅通无阻”的意思,显然是平时买通官府的事情没少做,但他们在扬州活得很滋润,暂时没把手伸到金陵去。至于南洋的客商,目前还没问出来。
现在她被薛家的那位老夫人缠得有些脱不开身。
“小主有所不知。”那位老夫人絮絮叨叨道,“我薛府从前在金陵,也能算是个富贵人家,祖辈儿三代都能在朝中站稳脚跟的。大孙儿虽然是个皇商,但两个孙女都是一等一的人品相貌,要不是她们父亲的官衔低了些,家道中落,怕是连主子娘娘都做得。现如今一位与梅翰林家里议亲,另一位则做了荣国府里正儿八经的二奶奶,端地是个个出挑。听闻小主从前在荣国府住过半年,但不知可曾见过我那大孙女,噢,按照时间推算,理当是见过的罢。”
江菱想了想,还是说了一句见过。
薛老夫人喜道:“果然、果然。”她有些伤感地看了周围一眼,除了自己之外,大多是商贾人家里的老太太,虽然有绫罗绸缎穿在身上,但平素见了官家太太,都是要矮一身的。原本自己家里是皇商,直接隶属于内务府,官家太太亦要矮自己一头,现在家道中落,却与她们坐在一处了,不禁黯然。
江菱耐着性子应了两句,记起康熙嘱咐过的第三件事,便问了问京城里如何了。
那位薛老夫人打开了话匣子,将自己近日来的苦闷无助一并宣泄了个干净。
“小主有所不知。我们薛家比起贾、王、史三家,本就人才凋零。现在蒙受了这样的折损,那就更连个主事儿的人都没有了。本来我们家是薛蟠主事的,但薛蟠好端端的去了京城,说是送妹子进京待选,这一走就是三年多,现在在京城里乐不思蜀,连堂弟和堂妹都一并接了过去,独独将一些带不过去的产业留在金陵,让几个族人看管着,这圣旨一来,那可不就是……小主可得在皇上跟前好好说说,宽限薛府一些时日,咱们既然是受人蒙蔽的,那总该有个折罪的机会不是?”
江菱没有回应,不过却继续问道:“大半的人都在京城么?产业都不顾了?”
薛老夫人长吁短叹:“子孙不肖……族里没几个重用的,偶尔有一个薛蝌,也要等到再过两年,才能继续参加科举。现在这情形,恐怕连科举都参加不了了。真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连个落脚的地儿都没有。要不是大姑娘在荣国府还能说得上话,我们与贾、王两家尚属姻亲,现在已成了破落户了。”
江菱朝园子边上望了一眼,果然看到有一个小太监匆匆离去,显然是去给康熙回话了。
她笑了笑,续道:“那便没有别的主意了么?”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是早先在荣国府的时候,听府里的人说过无数次的。薛家虽然是金陵四大家族里最弱的一个,但总还有些底子在。真的要倒掉了,还能再稳稳地拖些时日。
薛老夫人叹息一声,但这回却多了些宽慰之色:“还是要多谢那位姻亲……”
江菱听了片刻才知道,原来当初康熙离开金陵之后,贾琏借口回金陵祭祖,王子腾亦留在金陵,着实拉了薛家一把,同时也削掉了自己家族里多半见不得光的产业。康熙的那一下子,算是雷厉风行,也算是敲山震虎,让他们都收敛了不少。
她陪着薛老夫人说了一会儿话,便又看到有个小太监匆匆离去,显然是去传话了。
薛老夫人说了半日,感到有些累了,便让人扶着到旁边歇了歇,江菱这才抽出空闲,问了余下的夫人太太们一些话。许是因为刚刚薛老夫人打开了话匣子,江菱又显得平易近人的缘故,夫人太太们也显得谦和多了,有意无意地,便漏了许多消息出来。
例如,虽然他们的手没有伸到金陵,但是却听说广州十三行是暴利。
又例如,他们有些人确实试过贩卖洋货,有赚有赔,还有些从南洋商人手里买到了不少珍贵的黄金制品和香料,大呼买卖做得值,有意替南洋客商,还有他们自己,打通商路的。
再有就是那些太太们当中,唯一一位南洋客商的夫人,虽然并非本国人,但因为在南粤住的时间久了,也学了一些话,交流起来有些吃力,但基本的意思还是能互通的。
据那位南洋商人的太太说,既然大家都是做生意的,何不将生意敞开了做,有银子一块儿赚呢。他们在南洋,尤其是在印度一带,接触过许多西洋来的贵族,不管是货物还是别的什么,都相当的精美,假如能卖到这里来,那肯定也是皆大欢喜的事情。
江菱稍微问了一下,果然也是eastindia,东印度公司。
她将那间公司暗自记在了心里,有意无意地问起,押送货船的时候,要是碰上了海上风浪,或是有盗贼劫掠的时候,应该如何是好?那位南洋客商的太太因为语言不通,便用了最直截了当的回答:我们船上有木仓,而且还是eastindia那里弄过来的,品质好着呢。
江菱惊得一身冷汗。
那位南洋客商的太太似无知觉(事实上是因为,这些天她跟那些富商们的太太打惯了交道,基本没人能听懂自己在说些什么,于是便习惯了自说自话),仍旧在抖露道,还有很多好东西上不了岸,真是太可惜了。那些让人上瘾的东西,可是船员们的最爱呢。
江菱假作懵懂无知,问道,是什么让人上瘾的东西?
那位太太耸耸肩,道:“一种红色的花。”
第83章
罂粟。
没想到那么早,这东西就在南洋蔓延了。
江菱惊出了一身冷汗,但表面上却不得不强自镇定,笑问道:“但不知是怎样珍贵的一种花,居然让船员们都趋之若鹜,可真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哪。”
那位南洋客商的太太又耸了耸肩,用生硬的语调道:“可他们是消费不起的,这种东西珍贵且稀少,一点小小的花和叶子,就能让人为之癫狂。而它的果实,则更是人间至乐的所在。可惜因为太过罕见且稀少,又多生长在丛林里,直到近几百年,才渐渐为人们所熟知。皇妃要试一试么?”
她搞不懂江菱身上错综复杂的关系,便模糊地以皇妃称之。
江菱现在不但冷汗直冒,而且连汗毛都竖起来了:“不、不必了。”
幸亏现在罂粟珍贵且稀少,要是像后世一样蔓延开来,那还了得。江菱想到这里,脸色又隐隐地有些发青,虽然不知道那东西到底是什么时候泛滥成灾的,但现在既然已经出现了,那便意味着苗头已经开始冒了个芽尖。
南洋,西洋,东印度公司?……
这鬼东西到底是什么时候,从哪里流入境内的呢……
江菱苦苦回忆了很久,但始终想不起来。面前那位南洋客商的太太似乎是说累了,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旋即开始称赞这些茶叶的甘美滋味,据说这些茶叶在南洋甚至是西洋,早已经成片地风靡。
茶叶,瓷器,丝绸,罂粟,火器,贸易顺差,还有那位太太口中无意透露出来的一些东西,隐隐约约地织成了一张大网。但可惜江菱经过十年末世,所记得的东西实在太少,即便能模糊地感觉到一个大概,也无法理清那张大网的真实轮廓。
唯一能确定的是,现在那些客商的手里,肯定有罂粟。
江菱亦端起茶杯,浅浅地抿了一口,那一点儿苦涩的滋味在舌尖上慢慢化开,也让她一点点地理清了思路。她想了想,召过一位侍女,用不高不低的声音问道:“这位太太是哪个国家的商人来着?那个名儿生硬拗口,我居然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