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夹生的小米
江菱轻轻揉了一下太阳穴,将那盏微凉的水搁在案上,阖眼小眯了一会儿。
今天的午膳仍旧跟早上一样,是按照太医精心写的方子,用乌鸡加了枸杞当归等等滋补之物,反复地熬煮三回,才熬出了一碗粥。虽然看起来清淡,但高汤带着一丝人参的味儿,在唇齿间慢慢地化开,落到腹中,整个人都暖了起来,当是一件难得的享受。
午膳后歇了小半个时辰,又有一位女医师来诊了回脉,将晚膳的方子稍稍做了调整。
江菱因为身怀六甲的关系,精神比往常松懈了不少,即便往常能六七日都不睡,这段时间也只能乖乖地按时作息,否则便会恶心反胃,整个人都变得难受起来。她抚了抚腹中的小生命,暗想,等孩子生下来之后,便要回末世一趟,看看自己的身子到底怎么了。
刚刚小憩了片刻,便又被嬷嬷们唤起来,说是有外人到了。
是抱琴。
抱琴应该是一路小跑过来的,发髻上还残留着几片雪花,面颊因为奔跑的缘故,有些微红。江菱无意在此时为难抱琴,便让人搬了张椅子来,让抱琴落座。但是抱琴却没有做,反倒跪在江菱面前,练练叩头道:“主子,求云主子救救我们府里罢。”
这样的场景,江菱曾在抱琴的梦里看到过。
但那时,抱琴求的是王夫人。
“抱琴姑娘。”江菱道,“我同你们府里,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即便我曾在荣国府里住过一段时日,但在进宫之前,我父亲亦曾赠过荣国府一批金银,权作孥资。现在,”她低头看着抱琴,仍旧在抱琴的名字后面,添加了姑娘二字,“抱琴姑娘,你这又是何意。”
江菱称抱琴为姑娘,一是维持表面的礼仪,二则是分了亲疏。
“云主子。”抱琴央求道,“老太太实在是没有法子了,才想着来求您的。从昨儿晚上开始,府里已经将能求的,不能求的,全都求了一遍。我们大姑娘今天已经回府去了,还是在太后跟前跪了一上午,才额外开恩,准的探亲假。林姑娘不知去了哪里,北静王又……这可是亲家呀,他们怎么能这样,丝毫不顾惜半点亲戚的情分。”
江菱闭上眼睛,靠在软枕上,缓缓问道:“这话,是你们老太太教你说的?”
“是……但云主子,这也是我们大老爷和二老爷的意思呀。”抱琴抬起头,表情焦急地看着她,“昨儿夜里,府里的两位老爷一宿没睡,宁国府的老爷亦是一宿没睡。不知为何,王爷在户部查账,第一个竟查到了荣国府的上头,说我们府里的铺子漏了课税,还说二爷平时游手好闲,吏部年年课考为良,都是使了银子的。这、这可怎么使得。还有,还有说我们琏二奶奶曾受过贿赂的。眼下查着查着,不知从哪里查出一笔烂账,说府里当年和户部的几项进出,银子是有漏报的,这回通通要堵上窟窿。要是荣国府的窟窿堵不上,那后边儿的,便不用查了。云主子,您是正儿八经的官家小姐,身家亦是丰厚,大老爷便想,想从您这儿拆借些银子,以渡过了难关。”
江菱闻言,微愣了一下:“你刚刚说什么?”
“正儿八经的官家小姐”?
当初抱琴可是说过,自己的那点事儿,她知道得清清楚楚。
江菱目光掠过抱琴的眼睛,果然看见她的目光微闪了一下,便问道:“是老太太教你这样说的么?”
除了那位老而成精的老太太,江菱实在是想不出第二个人了。
抱琴无可奈何地低下头去,咬牙道:“是。”
江菱稍稍往后靠了一些,忽然摇了摇头。“正儿八经的官家小姐”,这九个字倒是相当微妙,前些时候,在她们的梦境里,王夫人可不是这样说的。这回,是要拆借银子?
江菱又低头看着抱琴,问道:“要借多少?”
“三万两白银。”
抱琴报了一个数。三万两白银不是一个小数目,抵得上一个封疆大吏二十年的俸禄了。要不是那位大人家里还有产业,怕是连十分之一都拿不出来。刚才江菱估算了一下,这个数字同样很微妙,刚好可以让那位大人拿得出来,但是又不至于让家里捉襟见肘。但现在的问题是——
“我父亲远在岭南,而我则久居深宫,你们如何能笃定,父亲一定会听我的话,拆借这笔银子?这是其一。其二,即便我父亲有这个心意,但我们家里的产业,多遍布在蜀中、岭南、江淮一带,荣国府要拆借三万两白银,总不能到三个月之后再借罢?其三,我到底是个什么情形,老太太心里门儿清,而抱琴姑娘你,亦是心知肚明,你们当真敢这样断定,我能借到这笔银子么?其四,我刚刚合算了一下,荣国公传到第三代,爵位和俸禄减半再减半,但仍旧是我父亲俸禄的四倍有余,再加上荣宁二府的子弟,多半在朝为官,你们要找我的父亲拆借银子,当真合适?”
一二三四条地列出来,抱琴的脸色又变白了。
原本抱琴是奉了老太太的命令,来宫里试一试江菱的。刚刚的那些话,亦是老太太一字字教给她听的,而且还经过宝二奶奶的口,修改得滴水不漏,连字面儿都妥妥帖帖。但没想到,江菱居然会这样直白,将事情给回绝了。
现在让她怎么办才好?
江菱见到抱琴的表情,便大致地猜到了一些。
“刚才那些话,果然是你复述出来的。”江菱道,“否则你不会不知,应该如何应对。罢了,你将我的话带回去给老太太罢,说这事儿我办不了,也不该办。”
随后江菱唤了个宫女进来,道:“送客。”
“云嫔娘娘。”抱琴犹自道,“您何不顾惜着昔日的情分……”
江菱笑了笑,笑容却未曾透达眼底。
“抱琴姑娘。”江菱一字字慢慢地说道,“我同你们府里的老爷和太太,尤其是二太太,从来都没有什么情分。送客罢。”言罢闭上眼睛,稍稍往后靠了靠,意思是不再多言。
抱琴待要再说,但已经被宫女以“云主子身子不好,请回去罢”给回绝了。又过了片刻,忽然有个大宫女匆匆忙忙地走进来,朝江菱行礼道:“给主子请安。主子,刚刚景仁宫里来人,说宜主子听闻主子动了胎气,要亲自来探探主子的病,顺带给主子送些安胎的药材。主子您看——”
话音未落,外面便响起了一声尖尖细细的:“宜嫔到——”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不留给江菱半点反应的时间。
江菱揉了揉眉心,道:“请宜嫔进来罢。”先是抱琴再是宜嫔,真真儿是不让她躲清闲。江菱唤过两个嬷嬷,让她们服侍自己躺到床上。但因为时间短暂的缘故,来不及做什么准备,只能简单地除去外衣,身后垫着一个软枕,有气无力地靠着。
两位嬷嬷一前一后地站在床边,生怕再出昨日的状况。
宜嫔进来的时候,江菱刚好转过头,朝门口望了一眼。引路的大宫女畏畏葸葸的,表情带着些委屈,像是刚刚被宜嫔呵斥过。在宜嫔身后,还跟着四个大宫女,刚好就是昨天见到的那四个。刚一进屋,宜嫔便道:“听闻云嫔动了胎气,便想着到这里来瞧瞧你。来人,将我预备好的东西带进来,给云嫔补补身子,可莫要浪费了呀。”
一行人从外面鱼贯而入,有些抬着箱子,有些端着药材,有些拿着药方,但更多的则是捧着一些不知是什么的香料,林林总总地塞了一屋子。江菱下意识地屏住呼吸,朝嬷嬷们递了个眼神,示意她们开窗。
临靠窗边的那位嬷嬷上前,将窗子稍稍打开了一半。
屋里的香气瞬间便飘散了一半,江菱靠在软枕上,朝宜嫔欠了欠身:“如此便多谢宜嫔了。但是不巧,我午间刚刚才用过膳,也用过了些药,您瞧,方子还在案桌上摆着呢,这些东西,怕是短时间之内,无力再用了。”
不管如何,要先将可能的危险掐灭在摇篮里。
眼前这位宜嫔,可是有过先例的,而且还不止一回。
宜嫔听见江菱这话,表情微微一顿,但很快便又恢复了原状,笑吟吟道:“那是在理。既然太医已经有了医嘱,那便遵从太医的医嘱罢。但不知云嫔这会儿感觉如何?可好受了一些?”
江菱亦露出一个优雅的笑容:“多谢宜嫔关怀,已比昨日好了些许。”
是“好了些许”,而不是已无大碍,也不是未见起色,刚好可以把话从两头堵上。
宜嫔闻言一噎,刚刚的笑容亦淡去了一些。
虽然早就听闻,云嫔这人不简单,至少不像表面看上去那样温良无害,但没想到接连两回,自己都被云嫔轻轻巧巧地给揭过了,就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让人好生气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