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夹生的小米
在外面不能喊姑娘或是表姑娘,只能用一个生疏的林姑娘以代之。
林黛玉冲她笑笑,又偷偷往口里含了一枚参片,轻轻摇了摇头。江菱会意,便放开了林黛玉,安静地立在贾府三位姑娘身后。她摸了摸袖子里的瓷瓶,忍不住想到,要是这是强身健体的就好了。
可惜她接连好几个月,都在末世里一无所获,未免让人心生唏嘘。
道场,法事,路祭,哀哭。
肃目,敛容,叩拜,送灵。
秦可卿的丧仪浩浩荡荡,极致奢华,直到日头西落,月上柳稍,才慢慢地抬着灵柩,往远处去。但今天的事情还没有完,等回府之后,还要再哭灵诵经三日,以示哀戚之意。
江菱揉了揉发麻的腿,已经疲惫得没有一丝力气。
她站了整整一天,除了早晨用过一些牛乳之外,便再没有用过食水。刚刚晚些时候,才取了些清水饮了,因此便感到有些内急。在禀告过王夫人之后,江菱便匆匆到了白日的内室,解决干净。
林黛玉等人已经随着贾迎春先行回府,江菱因为身份特殊的缘故,便跟着王夫人留了些时间。
等到出来之后,江菱才发现天色已经很暗。清朝没有宵禁,不过城门宫门却是会落钥的。她加快脚步,匆匆走过已经拆成木架子的道场,忽然愣了一下,又匆忙地与那人擦身而过。
“等一等。”
康熙皇帝忽然开口,目光停留在江菱面上,顿了片刻:“你仿佛有些眼熟。”
江菱心里立时打起了鼓,立时便想到上回的身份可能败露了。但刚刚连裕亲王妃都没看出来的,康熙皇帝是怎么认出来的?她记得自己上回全程低着头,连声音都刻意扭曲了几分。
念及于此,江菱便摆出一副不高兴的表情来,道:“你白日才见过我,当然有些面熟。且让开罢,我急着回去见太太,要是晚了些时辰,太太又要责怪于我了。”
康熙仔细地看了她片刻,有些迟疑地问道:“你是博敦的女儿?”
江菱骇然变色。
博敦,便是那位道台大人的名字,也是她名义上的养父。
康熙皇帝见过博敦的女儿?还是……
江菱脑海里瞬间闪过了好几个念头,包括那位博敦大人心血来潮,提前回到了京城;又包括康熙皇帝曾见过那位博敦大人的女儿,此时不过是故人相见;哦还有,或许康熙皇帝同北静王打听了一下,北静王又跟王夫人打听了一下……一时间脑子里纷繁芜杂,不知从何而起。
但时间仅仅过了一瞬间,康熙甚至来得及发现她的脸色有变。
江菱定了定神,脸色稍稍缓和了些,摆出一副戒备的神情来。
康熙皇帝微微颔首,道:“多半便是如此了。”
第十六章
一时间两个人僵持在了当场。
江菱脑海里刹那间闪过无数念头,但一霎间却又全部消失于无形。她定了定神,稍稍后退两步,依然摆出先前那副戒备的样子,上下打量着康熙皇帝:“你认识我的父亲?”
问出这句话,她心里是经过反复思量的。康熙皇帝肯定见过那位博敦大人,但却不一定见过那位大人的女儿。假使康熙见过那位大人的女儿,但短短数年过去,那位大人的女儿也不一定认得康熙。再者,康熙皇帝断断不会费心去记一个臣子的女儿,除非那位臣子是天子近臣,心腹中的心腹,但很可惜博敦大人不是。所以最有可能的理由,是康熙大人刚刚见到她的装束,心里感到惊讶,于是便稍稍向旁人打听了一下。这一打听,就打听出了“博敦大人家中的千金”这个结果。
因此江菱便摆出了一副戒备中带着迟疑的神情,稍稍退后了两步,打量着康熙皇帝。
这是这是一位暂居京城,乍然见到一位“或许是父亲故人,又或许是陌生人”的闺阁女子,所能表现出来的最正常的反应。当然她也可以尖叫,但白天康熙皇帝见过她,因此尖叫这一招就无用了。
康熙皇帝自然不知道,就在那一瞬间,江菱心里已经闪过了无数个年头。他见到江菱神情戒备,先是愣了一下,片刻后便宽和地笑了笑,道:“我曾与你父有过一面之缘。”
——猜对了。
江菱心里暗暗地松了口气。康熙一动不动地站在她身前,站姿笔直,但却在很努力表现出一种“一个习惯了居高临下的皇帝,忽然微服出宫,便不得不平易近人”的样子,可惜却不大像。
她心里更加笃定,康熙皇帝从未见过那位道台小姐,否则他现在的反应,不可能是“消除眼前女子的戒备”,而是皱眉或是斥责一声大胆。她心里稍安,便大着胆子,将康熙当成了一位偶然路过的陌生男子,带着些戒备的神情道:“即便你见过家父,也不当在途中拦住我的去路。”
言辞之间颇有些不悦之色,还隐隐带着些惧怕。
康熙笑了。
他忽然摇了摇头,原本有些僵硬的表情,在月光下慢慢变成了一个柔和的弧度。
“非我冒昧。”康熙皇帝开口道,“不过是偶然路过,见到故人之女,有些惊讶罢了。姑娘一身素服,想来是受了宁国府之邀,前往哭灵送殡。但不知是宁国府的哪一位夫人故去了?”
江菱回了秦可卿的身份。康熙闻言,微微皱了皱眉,却未曾多说些什么。许是江菱脸上的戒备表情太过明显,康熙又莞尔一笑,稍稍让开了半步,道:“姑娘请回罢。”
江菱匆匆掠过康熙身旁,连半步都不曾停留。
等到走出二三百米外,已经隐隐见到棚子的轮廓了,江菱才彻底地松了口气,紧绷的表情松懈下来,暗暗道了一声侥幸。假如今天不是在荒郊野外,而是在待选时的钟粹宫,恐怕就没有这样好的运气了。她想到明年三月的大选,又想到毫无进展的植物激素,忽然有些沮丧。
在距离彩棚数百米之外的地方,康熙望着远处的烛火光芒,表情微微一哂。
他的身旁跟着一位弱冠的少年王爷,正是今日替秦可卿执路祭的北静王水溶。水溶正抱着一摞厚厚的文书,一五一十地禀报着什么,神态间满是疲惫之色。
康熙听完了他的禀报,忽然问道:“荣国府比起宁国府如何?”
水溶一愣,不知皇帝为何提到了荣国府,却也照实答道:“不过伯仲之间。”
康熙反复咀嚼着“伯仲之间”四字,眼里表现出一抹玩味的笑来。他从水溶怀里抽出一封文书,在手里撕成了一条条,丢到旁边未尽的烛火里燃了。微微跳跃的火光里,只听见康熙皇帝淡淡地说道:“从金陵城到扬州,一路都是江南繁华之地,也是盐商们最喜欢打点知府的地方。可惜朕前儿派出去的两个人,都折在了那里。今天宁国府送灵,你猜一猜,私底下有多少桩见不得光的交易?”
水溶恭声道:“恕臣不知。”
康熙皇帝伸指点了点他怀里的文书,玩味道:“所以说你还生嫩了一些,等明儿内务府的条陈到手,再捋一捋王家和薛家腌臜事儿不迟。金陵薛家代代皇商,朕竟不知出了这样大的事儿……嘿嘿,明珠倒是知道,可惜他打一开始就瞒着朕,顶个儿一头倔驴。”
水溶飞快地看了康熙一眼,又重新低下头去。
康熙收起了那种玩味的笑,遥遥望着那些烛光,淡淡说道:“回府去罢。现在宫里已落钥了,朕少不得要在你府上住上两日,等大朝再回宫。那些牵连甚广的密件儿,都烧了罢,暂且用不着。”
水溶道了声是,忽然又从文书里翻出一封折子,想要递上去,但又有些犹豫。
康熙略瞟了一眼折子的封面,哂然笑道:“又是那几个老家伙?照常例回了罢,再给他们找些事儿做,省得一天到晚惦记着朕的私事,三天两头就来提醒朕,朕是个鳏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