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林木儿
之前趴在窗口的少年见过了,这孩子自小习武,长身玉立,比林雨桐还稍微高一些。已经有些沉稳的样子了。这便是在府里排行为二的二少爷金启琨,今年十五了。
挨着他站着的,瞧着跟他长的不像。林雨桐从记忆里扒拉,知道是这次子,这孩子长的像是林家人,老实忠厚的面相,不善言辞。此时一脸的着急,偏嘴上不会来事。这就是自己的二儿子,排行为三的三少爷金启珅,十四岁。
挨着四爷,眼圈都红了,嘴上一个劲的问着:“爹你疼不疼,要不要紧……”这个是小儿子,府里排行为四的四少爷金启琪,也都十三了。
贴着林雨桐的后背站着,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的,是小闺女,金启璇,是府里的三小姐。
行二的姑娘是三房孙氏生的琳姐儿,今年也都十五了。原本计划的是年底成婚的,可那边是御史人家,跟文家一样,满门都斩了,婚事自然也就作罢了。
围在这里也无济于事,林雨桐就指挥两个儿子,“抬你父亲先回咱们院子。”
金启琨欲言又止,但到底没说什么,叫了弟弟跟自己抬着春凳就走。家里的仆人,都被拘拿,等着发卖呢。他们本就是主家的财产,抄家了,这些人自然是不能留的。如今这一家子一个使唤的人也没有。
抬到屋子里,屋子里也是空无一物的。
连一床被褥都找不见,可见这个家抄的有多干净。林雨桐按照整个金家的排行叫次子:“老三……你带着弟弟妹妹守着你爹别动地方,娘和你哥哥有事。”
金启珅点着头:“您放心,我哪里去不去。”
天色渐暗了,连个灯也被抄家的那些兵丁搜罗走了。林雨桐先带着大儿子去厨房,把灶台前的柴火搬过去,还有打火石这些东西,给把火点起来,又暖和又能照明。
厨房里食材不管是什么样的,都已经清扫一空了,但有些碗筷碟子罐子,还有茶房的炉子,没被全部拿完的炭,这些东西零零碎碎的,收拾了好几大筐。
生来就是少爷的金启琨不知道母亲要干什么,但还是默默的跟着一起收拾。
两人弄了一火把,举着火把满府里转。主子们屋里已经没什么要翻找的了。她主要找仆妇住的地方,尤其是一些领着差事的仆妇。找了好几个房间,每间房间里总能从地面的砖下面,或是墙缝了,找出点东西来。散碎的金银,主子赏赐的首饰,还有些铜板小额的银票等物。
金启琨脸涨的通红,这就搜罗起下人的东西了。可他也明白,这一家子大小,要回老家,可身上当真是一个铜板都没有。他们身上戴的玉佩,女眷身上的首饰,都被抄家的人拿走了。
母子俩把府里的下人房搜刮了一遍,又把仓库,厨房马棚花房都开了。找到的能用的东西倒是不少。马棚里找到了靠在墙角的破旧人力车一架,箩筐里锅碗瓢盆不计,悬挂在下人厨房横梁上的菜干小米熏肉各样也就十来斤。又在花房找到给名贵花草保暖的八成新的各种毡毯和油布三大捆,再就是搜罗来的碎银子,大概估摸了一下,有一二百两那个样儿。
林雨桐看着蹦出来的这么大的儿子,“……你是想着要不要把这钱交到公中,是吗?”
不分家,不许有私财。
自小受的就是这样的教育。
但这次不一样,她跟孩子道:“富的时候,能用银子打发的事都是小事。可穷的时候……就难了,难就难在银钱上。你大伯你大哥那身体,一直就是人参鹿茸的养着呢,你祖父不可能没留后手,可这再有后手,钱却不能可着花。财产都查抄了,不就是逼着你祖父受不了清贫好低头吗?因此,就是有钱,也得摆出贫寒的样儿来。拿出的那点钱,还得先可着常年靠药养着的人花销。轮到你们跟前,能有多少?况且,你爹这个身体……便是伤养好了,有没有后遗症这说得清吗?再者,你也是个糊涂的,你媳妇这怕是有了。这一路上,回老家,千里迢迢的……”
“我明白了,娘!”就是得顾着点自个的小家。
林雨桐拍了拍他:“你爹好歹还有几个朋友,这大老远的要走了,少不得人家会去践行……”
金启琨秒懂,一般亲朋远行,还送仪程呢。
“可这仪程……难道咱们能私自留着吗?”还是得交到公中的。
金启琨马上明白四房的难处,大房有徐家帮衬,钱得过大伯母的手。二伯母是寡妇,一应开销,有老太太管着,委屈谁也不会委屈她。三房那边有孙家。
只自家这边,自己的舅舅家在西北,自家媳妇的娘家也就是徐家,但又远了一步。徐家给了大伯母就行,但能指望白氏伸手从大伯母要吗?也没法要!一应开销都归公中嘛。
他马上接话:“钱您想办法放我爹身上……”病人身上藏东西,没人察觉,“搜罗的其他东西,我从后门拉出去,您放心,我知道怎么办……”
可林雨桐哪里放心?
金启琨马上道:“后门转出去,就是街道。街上这个点,衙门开始巡逻了。有个差役,跟我很熟。他娘病重,是我叫给大伯看诊的太医帮着给瞧的,人好了。他往常也帮我留意街面上的消息。我将东西交给他处置,他是三教九流都认识一些人……趁着宵禁之前,叫他打发人把东西送出城,放在北城的义庄。那看义庄的是他远方表叔,是个结巴,人很老实。我想请他给咱们家帮工,跟着咱一起回老家……”
林雨桐便明白了,有这么个人在,那么跟京里就断不了联系。随时都能知道京里的消息和动向。她从这钱里抽出大概一百两左右的留下来,剩下的全塞过去,“那就拜托人家,买一匹马,叫他表叔驾车赶着,明儿就坠在咱们后面。剩下钱,给他十两银子的辛苦费,其余的看着置办点衣物,粗布的就行,越暖和越好。看着置办吧!”
嗳!
金启琨收起来,然后林雨桐帮着把车推到后门口,看着这孩子拉着车费力的从巷子里出去。等了得有一刻钟左右,远远的模糊的能看见一个人的人影凑过来,两人说了一盏茶时间的话,然后那人走了,一炷香之后又带人过来,车被拉走了,琨哥儿才返身回来。
母子俩回来的时候,正院那边又叫了,说是府里太大,大晚上的,指不定就叫人摸进来了,还是聚在一起的好。
于是又灭了这边的火,叫几个孩子抬着四爷先走。林雨桐这才顺着屋子里的梁柱爬上去,房梁上放着个原主藏起来的匣子。当时抄家从前面往后面冲,她在内宅。一听情况不对,赶紧把钱匣子放到上面了。首饰匣子若是丢了,抄家的肯定不干。但是谁也没想到,这家的夫人是能上树爬墙的。东西给放上面了。
这点东西还真不敢叫几个孩子知道,就怕他们嘴上没把门的。取了东西她就跳下来,追上几个孩子,给四爷拉了拉身上的披风。这个动作是做个孩子看的,将来就是拿出这钱,也能解释说,当时是塞到四爷身边盖住了才保下来的。
四房到的时候,一家子都在正堂呢。也就正堂里的东西保存完好,因为正堂是金家的祠堂。里面放着列祖列宗的牌位,抄家的再不懂事,也没动里面的东西。
牌位前,灯烛这会子都点了起来,灯火通明,仿佛能赶走秋意渐浓的的深夜里的寒意。就着灯火,林雨桐才用余光细看众人:
金匡按年级算,也是奔着五十的人了。可满头乌发,一双眼睛便是在打盹,偶一撩开,那也是精光闪烁。跟他并排坐着的是徐氏,跟金匡相仿的年岁,可能是连着丧了一女一子的缘故,华发早生,手上缠着佛珠,一身素服,闭着眼睛一下又一下的转着佛珠。
站在金匡边上伺候的,年纪也不算轻了,这是五姨娘。三爷的亲妈。
三爷比四爷只大三个月,同一年生人,今年也都三十了。这么推测,吴姨娘的年岁在四十五岁上下。可保养的极好,不是长相多出色的女子,只是气质温婉柔和。看起来,也很是本分。
再往下,斜靠在椅子上的是大爷金伯仪,此人生的俊美非常,当年的嫁给许时忠的大姑奶奶金平安,生的也如大爷一般貌美……只是她短命,这位大爷却是个病西施的样儿。守在边上心疼的眉头紧皱的,是大太太小徐氏。她只盯着她丈夫,手里的帕子不停的搅动着。
大房两口子斜后方坐着大房的儿子金启瑞,继承了他父亲的容貌,美的犹如琉璃娃娃。他媳妇姚氏生的平常,倒是瞧着圆润壮实,这是按照宜男之相找的媳妇,为子嗣计。
大太太边上,手撑着头打盹的是文氏。文氏一身简朴,可这气质却出尘,饶是一身狼狈,可看那姿态,却像是在九天仙宫一般。
坐在文氏身后的低着头的,是文氏的侄女。这侄女不是文氏的亲侄女,是堂侄女。只是文氏没亲生的兄弟,这才从旁支过继了一个,谁知道就引来杀身之祸。这孩子容貌不错,但也不及文氏多矣。
三房三爷坐在椅子上似乎有些不安,他生的最为普通,人也木讷一些,全不似金匡和吴姨娘,倒是孙氏长的还算好,生的琳姐儿也随了娘,端是好相貌。倒是三房的儿子按说虚岁也都十三了,跟琪哥儿是同一年的,琪哥儿生在年头,琅哥儿生在年尾。一般大的年岁,可琅哥儿愣是比琪哥儿矮了一头,瞧着似有弱症一般,都不及璇姐儿高壮。到了小大人的年纪了,却只依偎在他娘的身边汲取温暖。
不光是林雨桐打量着一家子,就是金匡这会子眯着眼,也在打量着一家子。
回老家,这是一句话的事吗?
从京里往老家走去,得一路往北走,不耽搁的话,也得月余。如今北边怕是已经落雪了。越是往北天越冷。这一家子,妇孺占了大半。男丁可用的……原先还有老四,如今老四也躺下了。老三是个连京郊都少去的人。能用的就孙辈了。瑞哥儿是个风吹就倒的,也只有琨哥儿能用。他看看这孩子身上沾染的土……心里就有了决断。
但他是一句也没言语,闭眼,等着天亮。
更深露重,哪里能睡的安稳。天才蒙蒙亮,外面似乎就嘈杂了起来。
府门并没有关闭,只是这个院落的大门昨晚是关了的。等到大门被敲响,一家子被惊醒,璇姐儿吓得往林雨桐怀里钻,琨哥儿看了祖父一眼,起身就开门了。
正堂里有女眷,没叫人冲撞打搅,琨哥儿将人留在外面了,“请差爷稍等,这就动身。”
再进去的时候,一家子已经起来了。金匡跪在列祖列宗的牌位前,等儿孙们跪下了,他才带着一家老小,磕了三个头。然后起身,起来之后,朝最后看:“老四媳妇,你上前来。”
林雨桐愣了一下,怎么倒是把自己拎到前面了。
不过如今不是推脱的时候,她走过去,金匡就道:“将祖宗牌位收了吧。”
牌位收了也没没东西包呀。
林雨桐伸手,一把将挂着的帐幔给扯下来,然后叠成包袱的形状铺在地上,啥话也没说,伸手就拿牌位。牌位一入手,她的手微微顿了一下,就不动声色的将牌位放包‘包袱’,一尊一尊的请下来,放好,然后包袱四角打折,当着站在外面的差役的面,背在了身上。
这个……谁也没多想。毕竟林雨桐习武,嫁进来除了怀孩子生孩子的那几年,这些年从来没落下过。
珅哥儿伸手:“娘,我来背吧。”
这孩子,你知道这些牌位的分量吗?你背的动,但是能不动声色吗?这里一定藏着东西的。
林雨桐拦了,伸手把另一边的帐幔也给扯下来,折成床单的大小,“你跟你哥将你爹用这个抬着吧……”
也许出了城门就有马车呢?
金家就这样,一步一步的踏出了府门。
吴姨娘扶着老太太,三爷扶着金匡。大太太扶着大老爷,姚氏扶着瑞哥儿,文氏姑侄两相互搀扶着,孙氏一手拉着闺女一手扯着儿子,白氏跟璇姐儿相互搀扶着,琨哥儿珅哥儿抬着四爷,林雨桐和琪哥儿跟在边上,随时准备换手。
这个时候,比天蒙蒙亮还早,城门开没开还是个问题。
本来想着会有人来送一送,可谁能想到这么早就被赶出来了?这要是没有小人在后面作祟才怪了。这世道就是这样,落魄了被人踩几脚,也不过是常事而已。
出了大门,门口停着几辆马车,车上还带着一股子令人作呕的味道。不用问,这应该是拉牲口的车。有差役就站在边上,“上头好心,将你们送到城外!”
哪里是好心?分明就是怕一家子走不快,磨蹭的时间长了,那些相好的有瓜葛的人家再过来送。
可这车坐吗?
当然坐了。拉牲口的又怎么了?人不受罪才是最实在的。
林雨桐面不改色的叫两孩子将人抬到车上,“走吧,都上车。”
先出城吧!虽说走的早,但真的交好的人家,要是有心,快马一个时辰也就追上了。若是无心,何必为难人呢。早走早好,省的人多了看来看去也麻烦。
一个个以往都是金尊玉贵的,四房上了马车了,老太爷啥话也没说上去了。剩下的人不管再怎么难以忍受,也都坐了上去。三辆车,挤了挤二十口子,朝城门而去。
驾车的不是啥好玩意,车不慢,差点没将人给颠下去。到城门口的时候,除了值岗的,一个人也没有。驾车的扔了个牌子,那边立马开门,三辆马车出去,过了繁华的外城好一段,确保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这才停下来,“就到这里吧,一路好走。”
此时,天才蒙蒙亮了,路上有往城里赶的人。
四爷是醒着的,他跟琨哥儿指了指路上,“不拘是什么车,拦住高价买。”
可钱就得动用昨晚搜罗来的。
四爷秒懂,替他解释来处,“找你娘去,我身上原本是带着荷包的。换了衣服,你娘收着了。”
是了!一抄家他就挣扎着要出去找许时忠,结果都急着摁着他了,却没注意到有没有搜过他的身。
林雨桐正要拿些散碎银子出来,却听见身后马蹄响起,远处尘土飞扬。
到了跟前,才发现是两队人马。
一队是许家的,是英姐儿打发了人来,带了三辆马车,顺带了一个大夫。那大夫就是昨儿去家里的大夫,这会子哭丧着脸,“再要赶小的走,惹的小姐不快,都督就真要了小的命了。”说着,就对着金匡磕头,“您老大人大量,小的给您磕头了。”
之前是作态,现在人家做到这份上,正好留下。
英姐儿那孩子有心了,叫大夫带了半车的药材,还有配好的成药,都是大房父子常用的。又拿了最好的金疮药,内服外敷的都有,是给四爷的。
另外还给了一个匣子,不用想也知道,必是银票和一些零碎的现银。
另一队是李诚他们,都是过来跟四爷作别的,拢共有五个人,一人一辆马车,马车上什么都准备的齐全,被褥衣物,一人又塞了一个荷包过来。李诚单拿了一个玉佩给四爷,“你知道怎么用的。”
四爷一股脑都收了,这个时候的恩情,且得记住。
林雨桐代替四爷行礼,几个孩子跟着磕头。
李诚又道:“……你们往前走,前面的镇上,有商队等着。他们一直走的是北边的商队,你们跟着他们,很安全。”
所有的问题这就解决了。
许家的车夫肯定是有问题的,八成是许时忠的眼睛。可跟着还得跟着,是许时忠的人不怕,他不会杀人。盯着也有被盯着的好处,省的他在背后又疑神疑鬼。
一共八辆马车,怎么也够了。跟这边作别,一个时辰就赶到了下个镇点上。
却没想到,除了商队,等着的还有金家的一些下人。当然不会是全部,不过是几个护院和管家连同保护女眷的几个粗使嬷嬷,这管家跟四爷道:“二公子说,请四爷放心,家里的下人都安顿在王府的庄子上了,不会出纰漏。”
凡是伺候过太太奶奶姑娘的,没被送过来的,都被严格的控制了,等闲连小院也出不去。若是忠心还罢了,要是那耐不住,生了旁的心思的,那也不过是一碗哑药的事。
这般缜密细致的安排……等马车里只剩下林雨桐和四爷带着两小的时候,她在四爷的手心写字问他,他回了三个字:护过他。
那就不问了。
自打金家的下人送回来,车夫就不跟着走了,这些护院哪个不会赶车?不过许家的还是有一个跟着的,据说是给那位大夫驾车的。等把金家人安全送到,他还要带着大夫回京。
金家人也不管,随意便是。
之前安排的那个结巴,琨哥儿跟商队打了招呼,也就夹在商队里,默默的跟着。
每辆车外面,都有两个车夫一个嬷嬷,坐在车辕上,护的也算是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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