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鱼七彩
至五月中旬,李二娘亲自去了一趟大佛寺,与周孙二人商量着,不如想个主意令胡氏早日归家,令她尽快与她爹爹和好。周、孙俩婆子早就腻歪了寺庙里的清苦生活,一则确实觉得俩夫妻分离久了不合适,二则她们自己也惦念着家里的孩子们,所以俩人立刻举双手赞同李二娘的想法。
“佟婆子随着李二娘一起来的,她问我们如今有一个机会,愿不愿意帮二娘一把。她说胡娘子是不论怎么劝都铁了心的不愿意找韩六郎了,就不能光用嘴去游说她。”
因提及韩琦,孙婆子和周婆子都畏惧地望了一眼端坐在堂上首位的韩琦。
韩琦淡淡地回看她们,表现得异常冷静,目光更是冷静到吓人的程度,虽没见有多少恨意流露,却莫名地让被注视者浑身颤栗。
孙婆子嘴唇哆嗦着继续道:“她说该来一剂猛药,让胡娘子感动一回,许就有效用了……”
佟婆子由此提起她们这次来大佛寺的路上,碰见一群年纪轻的流氓装着劫匪吓唬人的情况。这若是安排一下,稍微吓唬一下胡连枝,然后让李二娘带人来救,胡连枝岂会不感动?
她们都知道胡连枝是一个容易心软的人,再怎么样也要承下李二娘救她的人情,如此李二娘再央求她什么事儿,她断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了。
周、孙俩婆子都觉得这提议极好,愿意配合李二娘和佟婆子的安排。佟婆子便让俩婆子听信儿,回头按照她们的安排去做即可。
五月二十七这日,俩人接到佟婆子捎来的消息,告知她们务必要在五月二十八这天午后出发,另给了她们一封李二娘说自家爹爹病重的亲笔信,可在必要的时候使用。
佟婆子还告诉周、孙二人,出发后会有‘意外’,倒不必害怕,不过是做戏而已,随后李二娘就会带人赶来救她们。
周、孙俩婆子先试探了胡连枝的口风,见胡连枝坚持要等李朝乐亲自来道歉,才打算回李家了,俩人就不好再多说什么了。
次日晌午天下起了雨,俩人见这样,更不好劝胡连枝今日动身,只能假装焦急收到信的样子,告诉胡连枝老爷在家病重了。到底是自己的丈夫,胡连枝看过李二娘的信之后,哪能还继续留在寺内,当然选择急忙忙地赶回。
在即将抵达陈留县的时候,她们的车便被陈三郎等人劫了,被迫到了青窑。周孙俩婆子心里有数,没多害怕,但是胡连枝慌乱了。她取来随身携带的嫁妆,只把那金步摇藏在怀里留下了,便交出余数所有钱财,求陈三郎等人放了她们。
陈三郎等见钱眼开,哪有不要的道理,自然要收下。因天下着雨,衣裳被打湿了便贴着皮肤,有眼尖的人就瞧见胡连枝胸口藏着东西。陈三郎等自然觉得是宝贝,便要她交出来,胡连枝不肯,两厢抢起来,惹怒了陈三郎那帮人,便对胡连枝拳打脚踢,将其按进了水池里。这时那两名跟踪过来村民也被发现了,一遭被抓来按在了水里。
陈三郎等人都不过十几岁,年少气盛,疯起来下手没深没浅,等他们意识到出问题的时候,人都已经死了。
周婆子和孙婆子在旁都吓傻眼了。陈三郎等人也都吓傻了,所有人瞬间安静下来,甚至连呼吸声都没有了。
这之后,周、孙俩婆子就哭着喊杀人了。
陈三郎总算回了神儿,眼盯着周婆子和孙婆子,周孙二人预感不妙,吓得忙求饶。
这时青窑来了人,陈三郎便留下几个兄弟负责拦人,他则带着人将尸体抬走,令周、孙俩婆子挖坑埋尸,并威胁她们若是敢随便外道,他们这些人便会众口一词地说是她们杀的人。而且这半路劫持,本就是他们收钱受雇才做的,使钱雇他们的人都说了,有俩婆子知情会配合。
周、孙俩婆子自知她们也不清白,只能照做,乖乖闭嘴走了。她们在返回陈留的半路上,才遇到李二娘带着人赶过来。
李二娘出门时遇了点意外,赶上街上有人赶车拉了一车柴火堵住了路,所以才来晚。
周、孙俩婆子哭着跟李二娘道明了经过,李二娘也吓得不轻,没想到事情结果会是这样。后在佟婆子提议下,李二娘安排周、孙俩婆子去了梅花观住。本打算要她们俩在那住上两年,等事情彻底平息了,再编理由让她们现身。
崔桃和韩琦听了这个经过,觉得情况倒是基本符合逻辑了。
再之后,审问陈三郎等人,又令其与周、孙俩婆子再度对峙,陈三郎倒是嘴硬,还不认。但是当时在场却只是围观,并没有真正出手杀过人的几名少年却是把守不住了,终于肯招供说了实话。他们所述整个经过,都跟周孙婆子的供述基本一致。
他们还说,事发后,陈三郎还命他们收走了俩村民在路上遗留的两捆柴火和柴刀。
至于那个金步摇,陈三郎带着俩兄弟特意去了汴京一家叫珍宝阁的首饰铺卖了,那里对他们来说完全陌生,谁都不认识他们,而且选在汴京的大铺子也能卖上价。得来的钱陈三郎自然是均分给了大家,这样众人才会乖乖老实地闭嘴,谁都不怪谁,谁都保密不提那天的事。
“我……我们真没想到,就那么玩儿一下,戏弄他们一下,人就死了!”
面对众多兄弟的招供,陈三郎自然也没办法再嘴硬下去,痛苦懊悔地为自己辩解。
王钊从不在公堂上乱言,但这一次王钊没忍住,狠狠瞪着陈三郎:“真是个畜生。”
韩琦则静默坐在公案之后,漠然盯着堂下哭啼忏悔的陈三郎、周婆子、王婆子等人,半晌之后,他道了一声提审李二娘、佟婆子。
李朝乐等作为重要干系人,也当被羁押至开封府,候审待命。
崔桃和王钊一起带人去了陈留李家,因对周、孙俩婆子的调查和缉拿都是悄然进行,并没闹出动静,李家这边半点风声都没听到。
崔桃等人一来,就将李二娘、佟婆子拿个准儿。可巧了,突击抓李朝乐的时候,他正躲在房中喝酒吃肉。李朝乐虽辞官丁忧,但出了孝期即可官复原职。如今此举,倒是让他以后都跟‘官’这个字无缘了。
李二娘和佟婆子被抓的时候,还是一脸疑惑不解,质问王钊等人:“你们有何凭据突然闯进来抓我们?”
“凭你们教唆杀人!”王钊怒道。
其实细论起来,二人教唆陈三郎等流氓劫车吓唬胡连枝,并不算教唆杀人,但恰恰是这种可恨的行为,害死了胡连枝,以及两名怀着正义之心的村民,这跟教唆杀人的结果也没什么分别了。
李二娘和佟婆子听这话,都吓了一跳,原本残存在她们心底的那些小忐忑徒然变大,成了没有尽头的恐惧。她们再听到什么周婆子、孙婆子和陈三郎招供了,二人彻底意识到:完了!
李二娘和佟婆子被架出去的时候,腿都是软的,须得被拖着走出去。
李朝乐被带出来的时候,看见自己的二女儿居然是被绑着当犯人一般,她嘴边油渍还没来得及擦拭,咧嘴就喊:“这这是怎么回事?你们为何还抓了我二女儿?”
“到了开封府你就明白了!”
崔桃懒得跟李朝乐废话,她倒是格外多瞅了一眼李二娘,的确身量苗条,略有几分姿色,但还不至于到倾城之色的地步。却不知她为何会产生‘给我一次机会见见韩六郎,他便会爱上我’的错觉?若无这个错觉,若不是非要争取这个所谓的‘机会’,去破除道德底线,自私而为,何至于会让胡连枝送命,让两名好心的村民送命?
人的愚蠢和贪婪一旦凶猛起来,真是突破常人的想象。
这次,李二娘终于得偿所愿,可以再见一次韩琦,不过是在公堂之上。
在被押至开封府的路上,李二娘已经吓得哭晕了两次,两次都是崔桃施针将人弄醒。后来见她又要晕厥,崔桃干脆插了两根银针在她脑袋上,可保她不必因受惊而中风。
韩琦见李二娘上堂跪拜的时候,头顶插着两根银针,不禁想起崔桃当初也如此过,命崔桃将银针除去。
“可保她不会再度惊厥晕倒。”崔桃解释道。
“除去。”韩琦坚持。
“是!”崔桃乖乖对上级行下属礼,便将李二娘头顶的两根银针拔掉了。
李二娘每日脸上都会精致地涂脂抹粉,如今哭肿了眼睛,脸也哭花了,发髻也在被押送的时候凌乱了。她竟以此等姿态面见韩六郎,而且她算计韩六郎小姨母害得她意外身亡的事儿,也都被他知道了。
李二娘在战战兢兢地抬首与韩琦四目相对的刹那,惊得再度晕厥了。
果然,不出她所料人又晕了。
崔桃挑了下眉,看向韩琦,寻思着自己又该上针了。
韩琦目光冰冷,声音更冷:“泼。”
王钊当即将备好冰水一盆泼在了李二娘头上。
崔桃:“……”
好的,这办法也不错。
崔桃默默收好自己的银针。
深宅大院内的女子哪里会经得住衙门的审问,更可况如今已经证据确凿,她们更是扛不住片刻酒招供了。
“金步摇找到了。”李才将寻回的金步摇呈上。
金步摇上有七朵翠玉点缀金花,可见其中有一朵金花上点缀的翠玉跟别的金花成色并不一致,明显这一朵是后补上去的,而原本的那一朵随着胡连枝一起埋在了沙下。
这金步摇已经被珍宝阁出售,幸而是被一名老客买走,珍宝阁知其住在那里,所以寻回并不算麻烦。
韩琦看着桌上的金步摇,攥紧手里的惊堂木,斥令佟婆子和李二娘招供。
佟婆子自然是不敢有所隐瞒了,老实地交代司所有,与周、孙俩婆子所述一致。但这拿流氓恫吓胡连枝的主意,却不全都是她想的。
当时她们在半路偶遇陈三郎等人围车吓唬人,因有家仆跟着,自然是没被真吓唬着。
李二娘是由此想到了‘英雄救美’,琢磨着若是自己有朝一日真遇险了,心中向往之人若能解救她该多好。接着,她就由此想到了,若是让胡连枝遇到麻烦,她舍身去救,是否就能让胡连枝心软,像当初胡连枝为她大姐那样,也为她用心张罗一下?她大姐姿容一般,失败了实属正常。她可不一样,家里人人都夸她貌若天仙。
佟婆子因瞧出了李二娘的意思,也因李二娘素日出手大方,对她极好,自然是想尽心为她着想,便顺着李二娘的心思来,给她出主意。俩人就此就商量出了办法,把去大佛寺探望胡连枝,改为悄悄见胡连枝身边的周婆子和孙婆子,进而四人便沆瀣一气。
李二娘见佟婆子竟然把她当时在车上道出的小女儿心思都说出来,还在韩琦面前说,惶惧无脸自容,身子摇摇欲坠又要晕厥过去。
“拒不招供,视为阻碍堂审,杖刑二十。”
韩琦说此话时,目光甚至都没落在李二娘身上一下。
李二娘一听自己要挨打,强打精神,尽量不让自己晕过去。她双手伏地,哽噎地哭着道歉:“我并无杀害阿娘之心,我没想到事情会变成那样,我也不想的。是陈三郎他们,见财起意,害死了阿娘!”
“既不想,当时为何不报官?”韩琦冷声问。
李二娘的哭声顿时卡住了,支支吾吾、战战兢兢地解释她当时害怕,她不敢说。
“何止不敢。”韩琦转而质问周、孙婆子,这一年多来,何人在接济她们二人家里的生活。
俩婆子同时看向李二娘,“是二娘出钱,让佟婆子安排我们住梅花观,家里头那边也不必我们操心,我们这才忍得住寂寞就留在了梅花观。实在想孩子时候,就会偷偷回去看,也都跟自家夫君通了气。”
“呜呜……”
李二娘缩着脖子趴在地上,又痛哭起来。显然她那句狡辩,转眼就被扒得一点皮都不剩。
她不止不敢说,还出钱让别人不许说。她自私地为了护着自己的名声,令惨死的胡连枝横尸在窑厂的沙土之下,无人知晓。
至于胡连枝为何陈尸在沙土之下一直没有挪走,情况就如陈三郎之前所说的那般,他们不敢移,也懒得移,后来日子久了,更觉得反正没人发现,烂了化成白骨了,也没必要移。
李二娘今年才不过十四岁,陈三郎十七,跟陈三郎一起鬼混的少年最大的十九,最小的十三。
这就是良德丧失的少女少年共同实施了一场‘意外’谋杀。
有多‘意外’?如果没有那么多丧失道德底线的行为,便不会有最后这样的结果。
李朝乐在得知自己二女儿犯下的所作所为之后,痛哭流涕地恳求韩琦轻判。
“她确实有错,可她并不是真存谋害杀人之心啊!她是一时糊涂……”
“不会讲人话,就闭嘴。”
崔桃眼见着韩琦脸色阴沉得无以复加,又听李朝乐忽然能说出这种话,恨不得想一脚踹飞他。
“胡娘子怎么会趟上了你这种夫君?她因你女儿的错惨死丢了性命,死无归所,死无人知。你可倒好,在知道这情况之后,只会感慨自己女儿只是一时糊涂。你们李家那边令三人丢了命的行为叫‘糊涂’?”
“真是有什么样的爹就会教出什么样的女儿。”萍儿气愤地感慨。
“龙生龙,凤生凤,驴屁股拉出来的都是恶心人的臭粪蛋蛋!”王四娘骂完啐一口李朝乐。
萍儿也不觉得王四娘的骂法恶心人了,立刻拍手附和骂得好。
“你还是先忧心想想,你孝期喝酒吃肉,又养出个这样的女儿,回头我还要把这案子的结果讲给太后听听,你会落得什么下场吧。”崔桃道。
李朝乐一听崔桃居然会把这案情经过讲给太后,忙哐哐磕头求饶,认下自己错了,各种都错了,他愿意忏悔,女儿也可以不认。
崔桃当然不会理会他,由着李远等人将他拖走。
韩琦还是坐在公案后没有走。
王四娘和萍儿从没见过韩推官脸色这么阴冷甚至有些戾气,俩人都大气不敢出,更觉得劝生气的聪明人这种重任她们担当不起,忙对崔桃使眼色,鼓励她上,然后俩人就退了。
王钊见状,本要去劝两嘴,被王四娘一把拉走了。
公堂之内,只剩下崔桃和韩琦两个人。
崔桃原地站了会儿,确认不会再有人来后,才走到韩琦身边,默默抓住了他的手背。
韩琦的手依旧一动不动,目光也没动过,仍然是半垂着眼眸,看着公案上的一叠认罪状。正常一场堂审下来,是不会有这么多认罪状的,但这次涉案人员将比较多,只陈三郎那头就有十五张。
“小时顽皮,母亲会以尺训诫,都是小姨母在帮我求情。”
韩琦没有说太多,但话至于此,已经足以说明他对胡连枝的离开有多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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