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鱼七彩
实际上两家铁匠铺都是因这俩姐妹的游说和怂恿,一个为了赚钱,一个被逼无奈违法犯事,不得不选择给天机阁卖命,暗中打造了大量兵器。其中兵器制造所用到的铁矿,则由一位叫陈一发的商人提供,此人在泉州生意很大,酒肆、米铺、赌坊、妓院都有涉猎。陈一发很会附庸风雅,与当地许多读书人都有结交,碰到境况困难的书生,他还愿意出资帮助他们。
“我知这个陈一发。”韩琦道,“在泉州读书时,曾有几位友人为我引荐过他。那时他三十多岁,头发比同龄人更斑白。”
“可能是要经营这么多产业,累得白发早生了。”
衙门内存有陈一发的户籍情况,上面写着陈一发是蕲州人,父母早亡,由长兄陈启抚养长大,后长兄病故,他来泉州做鱼鲞生意,便就此扎根在泉州。据了解他的身边人供述,陈一发初来泉州的时候,确实操着一口蕲州话,为人豪爽大方,常以笑面示人,所以人缘非常好。
“常以笑面示人……”崔桃琢磨道,“倒不禁让我想起了苏员外,他也经商厉害,甚至把两个‘女儿’嫁给了本地高官。且从年岁上看,陈一发、苏员外、娇姑和苏玉婉的年纪都差不多。”
王钊这时候呈上了审问陈一发的证供。
陈一发拒不承认自己跟天机阁有干系,只承认了自己贪财,暗中私采铁矿,并供货给了白、温两家铁匠铺。
在陈一发住宅内,李远搜到了陈一发与两家铁匠铺往来交易的账本,查抄了近十万贯的家财。
私采铁矿的罪名证据确凿了,必为死刑,且罪无可赦。
韩琦命王钊继续拷问陈一发,不管用什么手段,只要能从其口中查问到更多线索即可。
“是奸商贪钱,私采铁矿供货?还是说他也是天机阁的人?”崔桃问韩琦更偏向认为是哪一方。
“当年大家作词饮酒之际,曾戏说过起名号。”
崔桃反应了下,才意识到韩琦在接着说他当年在友人引荐下,和陈一发见面的经历。
“陈一发说他可以叫丙洲老叟,但老当益壮。”
“丙洲老叟?”崔桃打一激灵,“丙洲村?”
韩琦应承,他和崔桃的想法一样。
当年陈一发突然一说,不了解情况的人自然察觉不到异样。可如今知道了娇姑和苏玉婉的老家都在丙洲村,且都跟天机阁有干系,就不免叫人联想到了一起。
当然,严谨点来说,苏玉婉的老家其实在古井村,只是与丙洲村相邻,但当时古井村是逃难者安置后渐渐形成的村子,还不算是个正经村落,故外面的人经常把古井村也算成是丙洲村。
“因为发白,所以自嘲是老叟。可陈一发不是丙洲村人,为何要用‘丙洲’起名号?还特意强调了老当益壮。”崔桃心中有一个大胆的猜想,但她没立刻说出口 ,在与韩琦的对视中,确定了韩琦的想法再次跟她一致了。
刑房内,王钊拿着苏玉婉的画像,质问陈一发可认识画上的女子。
陈一发受刑之后,嘴角流血,气息羸弱,连抬眼皮都需要费很大的力气。当他看到画像上苏玉婉如花般的美貌时,目光定住了,失神片刻后才缓过神来,低下了头。
“不认识。”
“那却不凑巧了,当我们拿你进府衙后,便有一男子跑来指认你,说当年就是你欺辱了画上的女子。”
王钊在刑讯犯人上经验丰富,纵然陈一发有心刻意隐藏,但他身体乍然绷紧的状态却已经出卖了他。
“他当年只是个孩子,亲眼目睹你在苏玉婉买药回来的路上,对她下了手。后来他在泉州见你很有风头,跟官贵结交,更不敢揭发你了。但这件事一直是他的梦魇,终于等到今日,他听说你被抓了,家被查抄了,官府悬赏有关你的线索,才有胆量跑来官府坦白了当年他目击到的情况。”
王钊说罢,就将那名年轻农户叫了上来,令他与陈一发对峙。
男子一身农户身打扮,半脸的络腮青胡茬,穿着破旧粗布衣裳,双脚踩着脏兮兮破洞的青布鞋。他一见陈一发,便操着浓浓的本地口音,喊着‘就是他’的话。
陈一发垂着脑袋不欲让对方再看自己的脸。
王钊嗤笑质问:“怎么看着,你好像还有羞耻心似得?”
“他头壳坏,就是个该杀的鲈鳗,哪来的羞耻心?可怜那漂亮的査某被他祸害了!”男子咬牙切齿地骂完了,情绪更加激动,还想上脚去踹他,骂陈一发害得他这么多年一直良心不安。
王钊忙叫人阻止男子,男子却不依,挣脱拉扯之后,一脚就揣在陈一发的下身上。陈一发痛得“嗷”一声大叫,王钊忙命属下赶紧将男子拉出去。
男子依旧咒骂不听,直至被拖出刑房外老远,他才站直身体。
拉着张昌的李远和李才都放下手了,不禁笑起来,直叹张昌学得像,真真一点都看不出是本人来。
“就是个农夫!”
张昌摸了摸自己脸上的青胡茬,谦虚笑道:“还是这玩意儿遮掩得好,换谁贴脸上都认不出来。”
刑讯房内,审讯未停。
“私采铁矿,贩卖铁器已然是死罪了,再多罪加在我身上,结果终不过还是个死。你们随意吧,有什么悬案难案都往我身上安,反正只要我一死就都了了。”
陈一发脸色很差,可见才刚男子那一脚踢得有多疼,豆大的冷汗珠正顺着太阳穴流淌而下。他虚弱地把话说完后,就闭上了眼睛,一副任凭‘你们如何折磨、诬陷我,我都不打算再睁眼’的架势。
明明就是个祸害,说得好像是他受了多大的冤枉似得。王钊被气得恨不得再多给他几鞭子。
“丙洲老叟。”
潮湿阴暗充满着铁锈和血腥味的刑讯房内,忽然传来一记悦耳清朗的男声,且这四字当真令陈一发心里猛然一震。
陈一发眼睛微微睁开了一条缝,看向来人。
只见一容貌丑陋的少年,推着一位容颜绝色的男子进了刑讯房。男子穿着绯色官袍,彰显着身份和地位。
陈一发一眼就认出了韩琦,再见刑讯房内王钊等人对韩琦恭敬地行礼,更加肯定自己没认错了。
陈一发不禁自嘲地笑起来,“初与韩推官见面时,韩推官还是一位稚气少年,在酒桌上不善言谈,一人落寞而坐。我那会儿见你受冷落,特意跟你多聊了几句。如今再见,不想是这等光景了,一官一囚。何须三十年河东河西?三五年就够了。”
“你不是丙洲村人,却要起这个名号,可是因某些缘故,心中一直惦念一个人?”韩琦没理会陈一发的‘叙旧’,继续他的质问,却换来陈一发再度的闭眼。
似乎闭上眼就可以逃避一切问题,省得让人看到他的心虚了。
“苏玉婉死了,你可知情?”韩琦语调不变,也似乎没看到陈一发的抗拒,质问如故。
陈一发仍旧闭眼不大,但从其极力紧绷的脸部状态可知,他知情,而且还很愤怒,在非常努力地隐忍。
“是不是有人告诉你,苏玉婉系遭开封府所杀?”
陈一发埋在眼皮下的眼球动了两下,蹙起眉头。
“开封府如此大费周章地调查机阁和地臧阁,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蠢到在诸多事情没查清楚之前,就先将匪首诛灭。况且以苏玉婉的聪慧,她主动提出的交易,选定的地点,会不给自己留后路么?”
陈一发睁开了眼睛。
“当年天机阁早就盯上了苏玉婉,但他们需要一个‘契机’才能收留她,得以成功训教她。于是你就成了引发这个‘契机’的工具,令苏玉婉在遭受一干屈辱后,自愿归顺了天机阁。人在愤怒中的力量往往更强大,甚至会忘记肉身的痛苦,此系天机阁所传《阙影书》所言。如今天机阁又拿苏玉婉的死诓骗你,想来是要利用你对苏玉婉的‘旧情难忘’,令你更愤怒,更加效忠天机阁。”
韩琦轻嗤了一声。
“你们都很聪明,却都被当猴耍了。”
陈一发仍旧戒备地盯着韩琦,觉得他在激将自己,在心中再三警告自己千万不能上当。
“我有些好奇,你当初又是因何缘故才选择效忠天机阁?你就没有想过,你的那个‘契机’是不是跟苏玉婉一样,也是被安排策划而来?”
这个问题就像是一支飞速的箭,狠狠戳中了靶心。
陈一发瞪大眼睛。
第128章
韩琦将《阙影书》的部分内容拿给陈一发看, 这部分讲的内容正是如何通过一个人的弱点去控制一个人,若其弱点还不足以支撑他赤诚的意志,便可以通过巧妙的手段制造弱点, 以达到完全控制的目的。
“这些年你刻意经营,结识各方人士,想必听过摄心术之类的秘术。传言虽有夸大其词之处,但确有其事。如今你们天机阁教众所遭遇的,便类似摄心术。”
陈一发在看过内容之后, 对韩琦摇了摇头,“不, 不可能!”
“这世上就没什么事是不可能的。”韩琦蓦然转眸,似无意地瞅一眼崔桃, “之所以觉得不可能, 只因我们见识短。”
“我知道韩推官聪颖绝伦,编出点内容来唬我们再容易不过,我不会上当!你们是为了骗我的证供,想方设法诓我!”陈一发思量了片刻之后, 进行了一番推论。
“料你们这些人都会执迷不悟, 不听劝。我唯独跟你说这些,可知为何?”韩琦再问。
陈一发摇头。
“你经商有道, 脑子活泛。不该像其他人那么蠢, 执拗至死。”韩琦顿了下,“你亲身参与过的事,难不成也会是我的诓骗?”
陈一发犹豫了。
王钊赶紧劝陈一发最好放聪明点, 本就不是正道,何必固执坚持。便是坚持了也不会有人钦佩他,只会骂他是个蠢驴。
“不, 你们别想诓我!我知道你们开封府的审讯招数不胜其多,软硬兼施,我不会上当!”陈一发依旧是一副抵死不从,绝不会被蛊惑的架势。
“随你。”
韩琦语调平淡,似乎陈一发是否招供对他而言,也没有多么紧要。
明明对方态度语气淡的几乎如水一般,不夹杂多余情绪,但不知为什么,陈一发却能从其两字简单的话语中体会到‘原也是个蠢人’的讥讽。
谈话已经结束了。崔桃将轮椅调转方向,推着韩琦往外走。在离开之前,她转头望了一眼。陈一发正低垂着脑袋,异常静默,倒看不清楚有什么表情。
“天机阁多你一人不多,少你一人不少。开封府也是,不差你一人证供。倒是没料到韩推官也有看走眼的时候,你竟不如一个见风使舵的鼠辈有脑子了。罢了,我也懒得费力气拿鞭子抽你了。”
王钊叹毕,就把鞭子一丢,品茶吃点心去了。
陈一发还是垂着脑袋,没有任何反应。
……
崔桃将韩琦推回房后,忽然想起什么来,飞快地跑走了。
张昌刚恢复了自己原来的装扮赶回来,见崔桃似化成一阵风般从自己身边刮过,懵了一下。宋氏携胡氏一起来看望韩琦,刚巧在不远处瞧见这一幕,宋氏不禁蹙起眉头。
张昌忙给二人行礼。
宋氏进门后,就见韩琦一人孤零零地坐在轮椅之上,被撂在了地中央。他白皙修长的双手搭在轮椅的扶手上,显出几分病态来,随即传来的咳嗽声,叫人听着更不禁心疼。
“哪有这样伺候人的,就这么把稚圭撂下了?”宋氏不满地训斥道。
胡氏问了张昌才刚跑走的人是谁,得知是丑童后,对宋氏笑着解释道,“不是随从,是救命恩人。”
随从是专门伺候人的,应当守礼。救命恩人有恩于他们母子,别说人家只是快跑几步而已,就是上房揭瓦,也算不得什么。
“还是他运气好,遇见了你们母子。”
宋氏暗指这事儿要换成是别人,断然没有这般纵容的道理。说好听了是救命恩人,实则他若是不救,韩琦凭自己肯定也不会有事。再说了,收留他就是还恩情,既然选择今后跟随韩琦,那就该守规矩。
韩琦和胡氏闻言后,同时看向宋氏。胡氏的目光还好些,温和中略表达了不赞同。韩琦的目光却凉意十足,有着淡淡的疏离和不满。
宋氏心中顿时不爽起来,她不过是感叹一句罢了,值当他便立刻用这般态度对她?以前韩琦待她一贯有礼有节,态度不算亲昵,却也算敬重有加。唯一次除外,便是上次她进京找他的时候,那时他被那个崔氏女迷住了,倒也可以理解。如今却不过因一个出身卑贱貌丑无比的下等贱民,居然也对她使起脾气了?
这令宋氏觉得自己好似连一个下等人都不如了,心里如何能爽快。她本出于好意,心疼韩琦没被照顾周到,却反过来被嫌弃。倒不知这丑童哪里好,不仅模样丑陋,还疯疯癫癫不守礼。这种对丑童的不喜,令宋氏莫名地忆起她不喜崔桃的感觉来。
崔桃端着饭菜进屋,见宋氏和胡氏在,忙行礼问安。
胡氏笑道:“这些活儿哪用你做,让家仆来就成了。”
宋氏看眼崔桃端来的饭菜,一碗色泽金灿灿的粟米粥,一小盘拌菜,没了。
“这饭菜谁备的?岂能给孩子吃得这么寒酸。”宋氏蹙眉,语气极为不满道。
崔桃正欲应承,韩琦先一步发话。
“是我要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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