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夜微冷
当然, 这话我不会告诉任何人,只藏在自己心里。
……
天忽然下起了雪, 地没一会儿就覆了层微薄的白。
我站在门口, 目送着朱九龄离开, 直到看不到他的背影、直到极目望去, 只能看见冬夜的茫茫的黑。
我不禁感慨。
朱九龄这辈子到底是个怎么活法?
他活得清楚,知道自己的路在哪儿, 在书画一道功成名就,李昭评价其为当世首屈一指之大家;
他活得稀里糊涂,在教坊司里醉生梦死;
他活得风流薄情, 辜负过许多真心爱他的女人,还引诱戏耍过我;
他活得痛苦, 与父亲决裂, 亲生儿子拒绝认他;
他又活得恣意狂傲, 孑然一身, 来也潇洒, 去也潇洒, 曾给长安带来浓墨重彩一笔, 走的时候又悄然无声。
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我不去评判,全都交给长安的雪吧。
站了许久,我搓了下发凉的双臂, 转身回到屋里。
屋中的酒菜已经撤下去了,此时,几个宫人将那幅《盛世长安夜景图》展开,这幅画足足有一丈五尺,上面画了长安的亭台楼阁、车水马龙和民生百态,有小儿蹴鞠、有瓦市杂耍、有士子清议、有教坊司花魁跳剑器舞、亦有一掷千金的豪贵公子……的确是盛世之景。
李昭双手背后,立在这幅鸿篇巨制前,怔怔地看。
他眸中之色十分复杂,一会儿流露着骄傲,一会儿又皱起眉头,担忧满满,手好几次想要轻抚画卷,估计怕弄脏,没舍得,最终让宫人们卷起,连夜送回宫中,珍藏在勤政殿的珍宝阁里。
紧接着,他又让胡马将朱九龄的另一幅画用撑杆撑起。
扭头看向我,笑着勾勾手,示意我去他那里,一起观赏。
另一幅画是《长安丽人行》,画的是我。
记得头一次见这幅画,还是朱九龄自尽那晚,当时这幅画还是残稿,并未画五官,如今已经添上去了。
画中的我坐在桂花树下的石凳上,穿着淡紫色褙子,发髻松散,媚眼如丝,似乎在看什么人,手中提着壶酒,赤着足,脚背上画了两朵一红一白的彼岸花,旁边题着赵长卿那首词:
“玉楼初见念奴娇,无处不妖娆。眼传密意,樽前烛外,怎不魂消。
西风明月相逢夜,枕簟正凉宵。殢人记得,叮咛残漏,且慢明朝。”
这首词是当初他戏弄我,写在纸上的。
“真好看。”
我靠在李昭身上,掩唇轻笑。
“哪个好看?”
李昭揽住我的腰,轻笑着问:“人好看,还是画好看?”
“当然是人。”
我毫不脸红地自夸,仰头看他,打趣:“记得某人也曾给我画过幅嫁衣图,可比起人家朱大师的功力,那真是差远了。”
“哼。”
李昭拧了下我的屁股,“不满”地嗔道:“朱和尚这幅画了一两个月,精雕细琢,自然是好。而朕的那幅呢?某人当初同朕闹别扭,朕为了哄她,只能连夜画了那张衣着不伦不类的画,肯定简单粗糙。若是不喜欢,还给朕便是。”
“真真小气。”
我白了眼他,转身,捏住他的下巴摇,噗嗤一笑:“画既送出,概不退还。您皇帝老爷送的这幅画,我可是要带进棺材里的。”
李昭面有得意欢喜之色,俯身吻了下我的头顶,忽然扭头,看向睦儿。
睦儿此时正被乳娘横抱着,昏昏欲睡。
李昭笑容渐渐收敛,怔怔地看了良久,轻叹了口气:“因儿女事,咱们与老朱结缘颇深,惟有亲生父母才会如此为子女盘算、妥协、受屈。好个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希望吾儿日后平平安安,无灾无祸。哎,眼瞅着就到年下了,他马上就该过周岁的生辰了。”
“是啊。”
我轻叹了口气,刚准备问李昭,打算怎么给睦儿过周岁,是不是要交给礼部,而今袁文清是礼部尚书,若是过得动静太大,老袁又该上奏札进言了,可若是交给内宫操办,皇后免不了要插手,她会不会又做什么文章?
哎,真是烦人得很。
蓦地,瞧见他眸中似含有痛苦之色,似乎想起了什么人,他方才有感慨父母子女之言,莫不是……李钰?
“说起给睦儿过周岁,我正准备给你说个事儿呢。”
我拉住他的腕子,犹豫了良久,低下头,笑道:“还是算了,我怕你听了后会不高兴。”
“你说。”
李昭抬手,温柔地将我额边的碎发往上抚,柔声道:“不论你说什么,朕都不会生气。”
“嗯……”
我佯装不好开口,最后轻叹了口气,真诚地看着他,柔声道:“我晓得你疼爱睦儿,这回这孩子又受了这么大的委屈,你想弥补他,给他热热闹闹地办场周岁宴。”
“妍妍,其实朕……”
李昭面含羞惭之色。
“你让我说完。”
我轻声打断他的话。
瞧见他这般神色,我便知道自己猜的多半没错了。
“你说的没错,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睦儿是你儿子,钰儿也是。我虽恨他母亲伤害了睦儿,可这孩子却是无辜的,而今他被你远远逐去洛阳,外人瞧你是一点都见不得他,我却晓得你心里是在意他的,公主夫妇是胸襟开阔、乐观豁达的良善之人,孩子由他们教养,坏不到哪儿去。而今曹氏被赐死,这孩子心里本就别扭,若是知道你给他弟弟大办周岁宴,难免心里会生出比较和怨怼。照我说,睦儿周岁咱们不大办,也不宴请什么大臣公侯,就咱两个单给他过。你偏爱睦儿的心,我知道就行了。”
“妍妍,你……”
李昭眸中含泪,重重地叹了口气,再次将我紧紧地搂在怀里,抱着我摇,喃喃道:“多谢你体谅朕,真的多谢你。”
说到这儿,李昭斜眼看向胡马,沉声吩咐:“明儿晓谕六宫,朕去汤泉行宫探望皇五子,宠幸宫人高氏,抬举其为美人,赐封号元,元亨利贞的那个元字。”
听见这话,我登时怔住。
元,有原配、初始之意,李昭这这这……什么意思?
我忙仰头看他,咽了口唾沫,小声问:“这个汤泉行宫的元美人,是我么?”
“你说呢?”
李昭手指刮了下我的鼻梁,眨巴着眼,噗嗤一笑:“怎么,不愿意当朕的后妃?还是嫌位份太低?你先别急……”
“不不不。”
我一把推开他,冲他连连摆手:“你先别过来,一下子把我弄懵了,容我仔细想想。”
“这有什么好想的。”
李昭摇头,笑得无奈。
“位份我是不在意,我知道你以后肯定不会委屈了我,可、可……”
我眉头皱成疙瘩,直面他,说实话:“可若是封了美人,我可就得进宫啊,你那皇后张素卿还不得吃了我?”
说到这儿,我横了眼他,撇撇嘴:“那我不干,我还有一摊子生意呢,再说了,宫里哪有外头自在,你还是收回成命吧。”
“这话朕已经说出去了,收不回了。”
李昭手指轻点了下我的眉心,俯身,盯着我的脸坏笑:“元美人住在汤泉行宫里,不为朕喜,且与皇后八字相克,倒也不必回长安拜见。朕的丽夫人就待在外头,高高兴兴地陪朕过日子,怎样?”
我抿唇偷笑,高昂起下巴:“让我考虑考虑。”
“你还敢考虑。”
李昭大手一挥,让胡马等人退下,他把我往内间带,笑骂:“看来朕真把你给纵坏了,可是得好好收拾下你,来吧元美人,今夜就开始侍寝吧。”
……
开平元年末,是我回长安的第二年。
这一年,没落的高家发生了很多事。
年初,我促成月瑟和谢子风的婚事,向李昭索要爵位未果,反伤了八弟和鲲儿父子,继而愤怒离家,恰巧,那时李昭破格提拔梅濂到长安做官,我找到梅濂,同他体面地和离,并且在那个风雪之夜,我生了个儿子。
年中的时候,我的儿子被李昭狠心抱走。我在伤心失望之下,第二次离开了家,有了自己的生意,结识了朱九龄,并且从教坊司将赵燕娇救出,进而又帮扶贫弱妇人,初步实现了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心愿,有了点微薄名声,而八弟亦开了书局,日子蒸蒸日上。
年末,我与李昭和好,谁知睦儿被后宫前朝联手算计,差点夭折。万幸旧日结识陈砚松和杜老,亲姐姝华更是催产赠予胞衣,救了吾儿一命。时隔半年,儿子重新回到我身边,而我,也有了名分,不再是李昭生命里的过客流莺,是他心里的元妻。
回首想想,当初我两手空空来长安,落魄无助,寄身在妹夫左良傅家中,辛辛苦苦走了两年,而今,我也终于拥有了点什么。
这一路走得多不容易,也只有我自己才知道。
第116章 周岁宴 如题
波云诡谲的开平元年, 就这样过去了。
不知不觉,距我封美人已经过了三个来月,如今已是开平二年。
这三个月, 倒是发生了不少事。
我现在总算明白当日李昭从张府回来, 脸色为何那般阴沉。
张致庸逗孩子时被冰滑倒了,摔了一跤, 当即就背过气了,我四姐夫和半个朝堂的官员都去探望过, 觉着老人家可能活不过这个冬天。
这不, 老首辅“临终”遗言都有了, 皇后偏爱儿子, 多年来忽略了小公主萝茵,他心疼可怜这个外孙女, 希望皇子傅、翰林院大学士、礼部尚书袁文清的长子能尚公主。
好么,这门亲事定下后,老首辅估摸着能咽气了, 谁知人家“老骥伏枥”,拿人参汤吊着口气, 病情居然有所好转, 生生熬过了这个寒冬, 而今在家卧床休养, 拒不见客。
他的庶长子张达齐是出了名的大孝子, 每日家伺候在父亲床边, 汤羹必得亲尝过不烫了, 才喂给父亲,夜夜帮父亲擦身泡脚,他夫人林氏乃德靖侯嫡长女, 出身高贵,林家也是豪宗大家,族中子侄出任武官的不在少数。
自打老爷子病下后,林氏逢初一十五必去三清观祈福上香,并将自己的嫁妆折成银子,大量买粮米,施舍穷弱。
不仅如此。
大理寺乃复审平反刑狱之司,张达齐为正三品的大理寺卿,他应天子宽和仁厚之风,查阅古籍,结合本朝三司决狱记档,花费数月写下《开平慎刑十二编》,记述了从三代至本朝的十二则经典刑狱决案,主要还是体现慎刑、宽严相济和德法兼治之核要。
据说此书一出,李昭喜爱得手不释卷,连叹张达齐乃博古通今之大才贤臣,朝野上下也赞誉纷纷。
张达齐夫妇名声盛极长安,有些门户还发出感慨:其实只要人好了,嫡庶出身仿佛也没那么打紧。
可还有些世家大族反驳:嫡庶本就该分明,张达齐大人虽是庶出,可从小是当家大夫人一手教养大的,胸襟见识怎能是妾婢之子能比得上的。
一时间,嫡庶之论竟也成了茶寮瓦肆谈论的时兴论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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