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夜微冷
虽说当年是李昭未婚妻,可到底是少年时的微薄情分,且离开他十几年,还成过一次亲,回到他身边也只有区区两年半而已……
且冷眼瞧着,李昭在短短半年封我为元美人、进而为元昭仪,再为元妃,给足了我体面和偏宠,未必不是为来日立郑落云为继后,提前哄我。
即便我有三个儿子又能怎样?
又不是比数,立宠还是立贤,其实用脚指头都能想到结果。
可……怎么就有点不甘心呢。
不管结果如何,我还是想用自己的法子略微争取一下,那么最后即便花落郑家,我也不会因为自己没争而后悔。
想到此,我扭头看向云雀,抚着大肚子,柔声笑道:“带几个人去库里,把上回陛下赏赐的雪缎挑些出来,左右雨这么大,哪儿都去不了,闲着也无聊,我给小六和小七做两件肚兜。”
说罢这话,我抿唇浅笑,盯着荷叶上晶莹的露珠,低声自语:“顺便给陛下也做件寝衣。”
……
其实婴儿的肚兜很好做,在纸上画个图样,钉在布上比对着裁下来,把毛边折进去,缝一圈就好了。
我也没在上头绣什么花啊鸟儿的,男孩子嘛,不用那么花里胡哨的,只在红肚兜上用黑线绣了个“陆”字,绿肚兜上用红线绣了个“柒”字,略作区别就是了。
做了一上午的针线活儿,难免有些乏,腰背酸得很。
用过午饭后,我就回内室歇觉去了,等帘子放下后,我侧身躺在床上,盯着枕边摆着的玉如意笑了,捂着口放肆地笑。
我虽到不了内廷,但想象着如今素卿该是如何的惊慌、愤怒。
她的女儿已经被支走,儿子虽在宫里,怕是孤掌难鸣,再声泪俱下地求情,也难改变李昭的决定,母族的兄长此时应该四处奔走,联络旧日的门生故吏、亲家友人,联合起来上表求情……但有用么?
朝中三品以上重臣多半是李昭亲手提拔起来的贤良,这次怕是会一致表态……废后!
笑着笑着,我忽然就哭了。
眼泪夺眶而出,沿着脸庞,流入黑发和枕头里,消失不见。
当年我眼睁睁看着丽华被毒死,后来我被装进麻袋里,半夜叫人从狱中提出去,她吩咐了,要把我毁容,远远扔到边疆当农妇。那凄冷的路上,我被张家贱奴多次羞辱、被押送官银的恶人羞辱,后来我遇到梅濂,做过山匪、吃过草泥……
我怎么能一步步爬到现在,怎么能苟延残喘到如今,我居然还活着啊。
后面,我慢慢就睡着了。
等再次醒来,模模糊糊间,我瞧见床边坐着个身量窈窕的俏丽妇人,定睛一看,是四姐。
四姐穿着浅粉色褙子,髻上戴着支碧玉簪,薄施粉黛,还是那样温婉动人,只不过面上带着些许赶路的风尘之色。
“姐。”
我挣扎着起身,大抵睡太久了,头有些发晕。
“慢慢来,别起猛了。”
四姐从后边将我扶起来,让我靠在她身上。
“你什么时候来的?”
我笑着问。
“来了有一刻钟了。”
四姐从床边的矮几上拿了杯热水,给我递到手里,帮我将锦被盖到肚子上,摩挲着我的胳膊,柔声笑道:“老孙着人给我带了口信,让我赶紧回长安,陪你小住几日。谁知到了城门口,嚯,今儿也不知出了什么要紧事,城门大白天就下钥了,守城的将士凶赫赫的,不许任何人出入。我还当进不了长安,谁知竟有个小将军直朝我家的马车走来,虎着张脸,问是不是御史府的车驾?我忙说是。那小将军脸色立马松缓了些,同我说,上头有命,只许御史府车驾进出长安,夫人请吧。”
四姐从云雀手里接过衣衫,帮我往起穿,笑道:“进了长安后,我发现街面上冷清异常,时不时有卫军骑马经过,盘查行人。哎呦,我这心里跟油煎似的,生怕你发生了什么事,本想着回府里问问老孙,谁知他竟不在。这不,我赶紧让下人拾掇了下衣物,套了车,带着两个哥儿朝你这儿赶来。”
说到这儿,四姐面颊微红,眼里含着抹异样的神采,凑近些,悄声问道:“到你这儿后,我偷偷问了云雀几句,她说宫里要废后?”
“嗯。”
我笑着点点头,将水杯擩给嬷嬷,冲四姐挑眉一笑:“多半定了,咱们静等着消息便是。”
“好。”
四姐弯腰,从脚踏上帮我将绣鞋捡过来,忽然拍了下自己的脑门,忙起身跪到床边,笑道:“一见着你,我高兴得什么都忘了。如今你是娘娘,贱妾该给您行大礼才是。”
“哎呦。”
我赶忙扶起四姐,将她扯到床边坐下,亲昵地挽住她的臂弯,头枕在她肩上,笑着嗔:“这里又没有外人,咱们亲姐妹没那么多的虚礼。”
我深呼了口气,闻着姐姐身上的淡淡乳香,娇声道:“还是孙大人想的周到,知道我这些日子心烦,便把你寻了回来,有姐姐在跟前就是舒心,我这下什么都不怕了。”
“快起来,没得让云雀和嬷嬷们笑话。”
四姐轻轻地打了下我的胳膊,柔声笑道:“都三个孩子的娘了,还爱撒娇。”
“嗯?”
我忙朝跟前侍立着的嬷嬷们看去,轻抚着大肚子,嗔道:“原本我想亲自和姐姐说双生子的事,给她个惊喜,谁的嘴那么快,竟赶在我前头了,必是云雀这小蹄子,哼,我定要罚她一年不许吃酒才行。”
云雀给我拧了个热手巾,递过来,扭头朝嬷嬷们笑道:“瞧,娘娘如今自己吃不得酒,就见不得咱们吃,可是寻着由头跟咱们置气呢。”
这话一出,满屋子都笑了。
正在我们姐俩说话间,只听外头传来阵脚步声,府里的掌事秦嬷嬷小跑着进来,屈膝给我道了个万安,皱眉道:“启禀娘娘,孙御史家的大太太带着儿媳妇和一众嬷嬷、小厮们尾随着姝姨娘来了,被咱们府上的暗卫拦在街头,那妇人嘴里不干不净的,说姝姨娘趁孙御史不在,带着两个儿子卷包会,想必是攀上高枝儿,与奸夫私会去了,这会儿正吵吵着呢,很不像样子,奴请娘娘的意见,是直接下狱,还是扣在咱们府里?”
我扶着后腰,坐直了身子,这恶妇,竟还不放过四姐。
到底这里头有四姐夫的面子在,我不好让人去教训她们,便对秦嬷嬷道:“你亲自去请大太太回去,只说姝姨娘是来探望闺中密友,并不是什么奸夫,提醒大太太,这里是长安,须得谨言慎行,注意自己的身份。”
说到这儿,我皱眉细想了想,道:“客气些,别伤了她体面,劝回去就行,她若是还不走,便说等孙御史从宫里回来,由大人亲自给她解释。”
秦嬷嬷领了我的吩咐,退出去办事了。
我将垂落的黑发别在脑后,看向四姐,笑着问:“怎么,你家大太太经过上次的事,竟还不收敛,一直在寻你麻烦?”
四姐面上难堪之色甚浓,啐了口,笑道:“因着你元妃娘娘的体面,老孙如今很是厚待我,让我学着管家理事,还不断给我置办田产铺子傍身。家中人多口杂的,我本不愿意,可想着跟前还有两个哥儿没长起来,为了他们不受气,我少不得要学一学、管一管杂物,我懂分寸的,其实碍不了太太奶奶们的掌家大权。
这不,就得罪了大太太和她大儿媳妇,三天两头同我找事,而今竟开始诽谤恭哥儿是我偷人生出来的,还说老孙有了年纪,怎么可能还能生育,老二媳妇儿倒是明事理的,素日里也同我要好,略劝了几句大太太,这种事不能乱说的,谁知被她婆母狠狠训斥了番,每日天不亮就叫她站规矩。族里那群老东西竟也信,撺掇着老孙滴血认亲,幸而老孙在家中还是有威望的,呵斥了众人,责骂了大太太和儿媳妇,对我一如往昔的信宠。
素日里我谨言慎行,不会让她拿住一点把柄,可今儿记挂着你,匆匆出门,没想到她竟派人偷偷跟踪。你方才处置得很对,而今你无娘家撑腰,只这么个老姐夫站在前面,咱们没必要因着打这糊涂娼妇的脸,下了老孙的面子。”
“嗯。”
我靠在四姐身上,莞尔浅笑,瞧见枕边放着的一摞肚兜,忙道:“今儿上午我给两个小东西做肚兜,做多了,待会儿给恭哥儿匀两件,也算我这个姨妈疼他了。”
“快别了。”
四姐笑道:“上回你派人送来睦儿半岁时的衣裳,几乎全是新的,他都没穿完呢。你如今身子重,别做针线活儿,伤眼睛又耗神,底下有这么多嬷嬷在呢。”
“还是姐姐疼我。”我甜甜一笑。
正在我们姐俩说话间,只听外头又传来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朝前瞧去,方才出去办差的秦嬷嬷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屈膝给我行了一礼,用帕子擦着脸上头上的雨水,皱眉道:“启禀娘娘,那位孙夫人好不讲理,非说咱们窝藏奸夫淫.妇,要进来搜查。卫军将他们家下人打了,大太太当即就恼了,要去告官,让府衙的差役过来拿人。奴瞧着他们吵吵嚷嚷的,话里话外实在难听,就将她们十几个人全都扣在外院了,娘娘,您看要不要老奴差人进宫,把孙大人请出来了事?”
“孙大人如今正忙,哪有空管内宅妇人的闲事。”
我扶了下发髻,起身,淡淡一笑:“把大太太迎到这儿来,本宫会会她。”
“妍华。”
四姐亦起身,忙抓住我的胳膊:“你可别为了我去责打她,不上算,还是我去罢。”
“没事。”
我拍了拍四姐的手,笑道:“你和礼哥儿被她折辱了十几年,也该到头了,放心,我有分寸的。”
说话间,我就让宫婢们过来,给我更衣上妆。
等梳洗好后,我扶着四姐的胳膊,慢慢地出了房门。
此时已经到了下午,因天阴沉下雨,显得有些黑,廊子上的灯笼提前点上了,院子里站满了女卫军和太监、嬷嬷们。
没一会儿,我就瞧见几个女卫军押送着三个妇人进到内院。
为首的是个五十来岁的妇人,微胖,穿着华贵的对襟衫子,头上戴着金钗,浑身被雨淋了个透,她身侧则是两个年轻的妇人,三十上下,瞧着像孙家的儿媳妇,倒都长得眉清目秀,只不过妆被雨弄花,显得狼狈得很。
那孙家大太太厌烦地推搡开卫军的禁锢,一进院子,四下环视了圈,目光锁在我身上,微微皱眉,并未言语,她冷笑数声,看了眼周遭垂手侍立的太监们,尖刻道:“我早就说她外头有人,这不就是证据,哪家豪宗大院的内宅会有这么多男人。”
说到这儿,大太太摆着谱儿,站直了身子,厌恨地瞪向四姐,尖刻道:“高姝华,你也不必差人说什么探望闺中密友的胡话了,快快把你那奸夫叫出来,再带上你的两个孽种,随我家去,等老爷回来后,咱们就开祠堂,请阖族耆老来断断这门污糟官司!”
“大太太说的这是什么话,您可瞧清楚了,周围站着的都是净过身的公公,哪有什么奸夫。”
四姐上前一步,压着脾气,屈膝见了一礼,皱眉道:“妾身再说一句,我高姝华绝没有做任何对不起老爷的事,今儿是老爷嘱咐我来的,太太快回去罢,别再闹了。”
“公公?”
大太太噗嗤一笑,摇头道:“姝姨娘真当我老眼昏花了?公公不在宫里,在这样的地方?这分明是暗娼窝子!光天化日的,一伙子人居然聚众淫.乱,还有没有王法?!你说是老爷叫你来的,他怎么没同我讲?去年我就觉得不对劲儿,我好言善气地带你回家养胎,哪知忽然从门外闯进来些所谓的收账汉子,将我好一顿磋磨羞辱,老爷更是信了你这淫.妇的话,当众责打了我,三番五次有人帮你,我倒不信这个巧合,今儿果然让我撞了个正着。便是你真的出门会友,怎么偷偷摸摸地从家走?怎么不同禀报我去向?可见心里有鬼。”
此时,其中一个长了美人痣的年轻媳妇偷偷拉扯了下大太太的袖子,低声道:“母亲,儿媳觉得不对劲儿……方才拦咱们家人的那些女侍从,瞧着身上穿的衣裳和北镇抚司的卫军很像,咱、咱要不回去罢,今儿闹了这出,公爹回来后指不定会怎么说您呢。”
“没用的东西。”
大太太推了把她儿媳妇,凶赫赫地朝前走,谁知刚走了两步,就被女卫军用绣春刀拦下。
“做什么?”
大太太双眼圆瞪,朝女卫军们喝道:“好大的胆子,你们已经违制穿衣,而今还敢私藏刀兵,知道我家老爷是谁么,堂堂三品御史大人!等我回去后,定会将这暗娼窝子实情全告诉老爷!”
说到这儿,大太太朝我看来,冷笑数声:“这位夫人是谁,瞧着如此貌美妖媚,又身怀六甲,难不成是我家老爷新找的外室?好啊,我竟不知,你们又做下这般污秽的事。”
她刚说到这儿,周围立着的太监和嬷嬷们纷纷喝道:“住口,还不快给元妃娘娘跪下!”
“都把刀放下。”
我手轻抚着肚子,朝大太太微微点头,笑道:“不许对孙夫人无礼,赶紧给太太和少夫人打伞。”
“元妃?”
大太太脸色微变,眸中闪过抹惊慌之色,但很快就恢复平静,看向我,冷笑数声:“听闻元妃娘娘如今住在汤泉行宫里,怎么会在这种地方,又怎会见我家的妾婢庶子,可见撒谎。好啊,你这妇人竟敢冒充娘娘,难道不想要命了!”
此时,大太太身后立着的两个媳妇儿上前来,一左一右拉扯住大太太,还是那个长了美人痣的妇人,不住的小声劝:“母亲,咱们还是算了吧,今儿的事透着玄乎,况且儿媳听说元妃娘娘昨日回长安叩拜中宫皇后,昨儿车驾还经过咱们府门口哩,儿媳还听说,元妃娘娘姓高……万、万一……那位夫人的穿戴实在不是普通命妇的样式,求您了,咱们回去罢,姝姨娘是贵妾,况且还生了两个儿子,再闹下去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你起开。”
大太太推了把她儿媳妇,厉声呵斥:“从前你就和她要好,经常私底下鬼鬼祟祟不知说些什么,眼里从没有我这个正头婆母,怎么,如今被人咋呼几句,竟怕了?!若是再阻拦,你就回你娘家去,我跟前容不下这种不孝敬的东西。我倒要看看,这些仗着年轻偷人、又挺着大肚子进门的妾婢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谁知她刚往前走了几步,立马就有女卫军打向她的腿弯,逼得她跪下。
“好啊,你们还敢滥用私刑!”
大太太咬牙切齿地哭号,手指向四姐的门面,戳脊梁骨般的骂:“当年你还是闺阁女时,就百般勾引那个能当你爹的男人,你姑姑谋害我孙家皇妃皇嗣被赐死,你入了内狱还不安生,后来大着肚子进我家门,好不要脸,如今为了固宠,竟又给老爷偷偷弄了一个,老爷的官声,都被你这不知死活的淫.妇败坏光了!”
我听着实在难听,扭头一看,四姐眼睛早都红了。
四姐她身子急剧颤抖,没忍住,往前行了两步,凄声喝道:“你住嘴罢,当年我未婚夫家已经筹到银钱,眼瞧着就要将我从狱中赎走。若不是他从中作梗,我能到你孙家?能受你十六年的折辱?”
“姐……”
我愕然,含泪看向四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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