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夜微冷
他的双手显然有些微颤,并不敢乱看,可还是没忍住,眼珠往左滑了些,当看到我的肉身时,他身子猛地一震,滚水登时从玉碗中溅出些许,我明显看到他眼角湿润了,薄唇紧紧抿住,仿佛在将悲痛遏制住。
他没再看我,将玉碗给李昭捧上去,可李昭没接,只是静静地看着梅濂。
这时,我儿子的小身子忽然前倾,想要拿过那只碗,哪料碗太烫,这小子居然将那玉碗给打翻,撅着嘴使劲儿吹手手,仰头委屈地看他父亲。
李昭勾唇一笑,大手将睦儿的小手给包住。
梅濂噗通一声跪下,连声说:“臣有罪,臣有罪。”
“仁美何罪之有?”
李昭冷笑着问了声。
“臣旧日里苛待了娘娘。”
梅濂以头砸地,连着砸了好几下,颤声道:“臣万死难以赎罪!”
“都过去了。”
李昭给胡马使了个眼色,让胡马扶起梅濂,并赐了座。
“你查的怎样了?”
李昭抿了口热茶,冷声问。
梅濂仍不敢抬头,也未敢喝赐下的茶,皱眉道:“臣乃外臣,不敢进宫拷问冷宫张氏和郑贵妃娘娘,只是递上拜帖,想要问齐王殿下几句话,哪知被袁首辅给拦住了,首辅大人说齐王殿下病重,以此拒绝臣的盘问。臣后将抚鸾司的女卫军拿到北镇抚司,用、用刑讯问。”
说到这儿,梅濂从怀里掏出一摞厚厚的证词,交给胡马,让胡马呈上去,接着道:“陛下您知道的,抚鸾司有一半的女卫军是随郑贵妃娘娘去过北疆的,其中有两个女卫军,一个叫严东珠,另一个叫毛红艳的,平素与齐王殿下走得近,当日元妃娘娘同冷宫张氏发生争执后,就是这两个女卫军将此事暗中告知齐王殿下的,但她们概不承认受谁的指使谋害元妃娘娘。至于杜老当日街上被疯马袭击,北镇抚司的人查了数日也未有尺寸进展,只查出那疯马身上有鞭笞痕迹,似乎是被人有意驯服过的,原想将它放回街上,看它能不能回到主人那里,哪知那马儿被人提前灌了毒,也早都暴毙了,线索又断在这儿了。”
李昭皱眉,一张张地翻看供词,他寻思了片刻,问:“仁美,依你看妍华这次早产而逝。”
李昭立马改了口:“早产垂危,是偶然之事,还是背后有人暗害?”
“臣觉得必定有人在背后谋划!”
梅濂猛地抬头,咬牙道:“虽然废后和齐王口出不逊,但张家已然式微,没心思谋算得这样精准,先制造意外杀杜老,再步步紧逼元妃娘娘,包括昨日娘娘生产之时,那个接生婆喊了声七郎没气儿了,臣以为皆是别有用心,孕妇哪能禁得住这样吓,必定会落红垂危的!臣去查那个接生婆,哪知那妇人死不承认,最后居然以撞墙自尽来证清白,臣已经派人去查她的家族了,想来不久就有结果。”
李昭转动着大拇指上的翠玉扳指,脸色越来越阴沉,问:“那你觉得,谁的嫌疑最大?”
“臣不敢说。”
梅濂头越发低垂。
“抚鸾司那两个贱婢与璋儿走得近,朕是知道的。”
李昭揉着心口,脸越发阴沉:“暂解除黄梅抚鸾司的官职,交由北镇抚司看管,其余女卫军扣押审问,若审不出,过后或逐出京师,或赐婚,或随意在哪个衙门安插.进去,朕来日会重组一批女卫军。”
说到这儿,李昭抬头看向胡马:“你回宫里传旨,说朕快不行了,让郑氏出宫一趟。”
梅濂听见这话,急得起身,上前一步,望向李昭鬓边的白发,哽咽不已:“陛下要保重龙体哪,娘娘必不愿看到您这样糟践自己的身子。”
“行了行了。”
李昭疲累地挥挥手,叹了口气:“你也辛苦了,家去歇着罢,不必担心朕。”
“是、是。”
梅濂弯下腰,连连后退:“臣告退。”
十四年风雪,我想,我若是听闻梅濂重病垂危,定会感伤几分。我虽恨他,可我还是个人,对少年夫妻的还有一点感情。
我真的很恶心梅濂这般冷静自若,条理清晰地给李昭分析所谓的真凶。
越想越气,我随着梅濂飘出去。
依照他这个阴损狠辣的性子,当初看到我大腹便便,毫不客气地对我拳打脚踢,是啊,我让他做了王八,给他戴了绿帽子,他瞧见我死了,保不准多高兴,心里憋的这口恶气终于出了。
往前看去,梅濂打着伞,疾步匆匆地行在前头。
我跟在后面,不住地咒骂。
出府后,他从荷包里掏出锭金子,笑着感谢送他出门的蔡居公公,由心腹侍从搀扶着上了马车。
我亦随着他,飘进马车。
车内很黑,看不到一丝光亮,马车默默地行驶在长安深秋的雨夜里。
而梅濂,此时盘腿坐在最里面,闭眼小憩。
忽然,他唇一咧,笑了,笑得特别得意。
我心里的气恨越发浓,李昭说的没错,我的青春少艾果然都给了狗,不,他是豺狼。
正当我准备下马车离开时,忽然,我听见一阵细碎的呜咽声。
我忙扭头看去,发现梅濂此时虽双目紧闭,但眼泪却潸然落下,他没敢哭出声,从背后将软垫抽出来,捂在脸上,痛哭出声,紧接着,他又从怀里掏出根银针,将袖子撸起,用银针猛往自己臂上扎。
我看到,他胳膊上有好多新新旧旧的血点子,仿佛这样扎了自己很久、很多次。
良久,他头杵下,喃喃低语:“你的命比草贱,也似草般顽强,活下来吧。”
说到这儿,他坐直了身子,冷声冲赶车的侍从喝道:“掉头,去北镇抚司。”
那侍从担忧的声音响起:“大人,您已经一日一夜未合眼了,小人先带您去酒楼用点饭罢。”
梅濂冷声道:“不用了,查案要紧。”
我也不知此时有何感想,转身飘出了马车。
……
我站在灯火阑珊的长安街头,扭头,看马车朝着相背的方向,越走越远。
我冲马车的方向挥了挥手,提着裙子,朝我府里飘去。
飘到后门时发现,门口停着辆华贵马车,似乎是宫里之物,郑贵妃来了?
这次我和杜老出事,真的看起来都是意外,可一连串的偶然又让人觉得不是意外,梅濂方才已经暗示李昭,此事和郑贵妃脱不了干系。
会是她么?
我忙往内院飘,果然,内院已经站了好些披坚执锐的羽林卫军。
而上房的灯火错错,隐隐传来男人一两声疲惫的咳嗽声。
我疾步上前,穿墙进入内间。
此时,李昭已经将西装换下,穿上了平素的燕居常服,炕上的信笺全都收了起来,他虚弱地坐在炕椅,胳膊耷拉在椅子栏上,担忧地望向我的肉身。
而郑贵妃则立在屋正中,她仿佛清减了很多,面上并未施粉黛,头上只簪着枝银钗,脸儿黄黄的,的确像身子不适。
屋子真的很安静,连落根针都能听见。
良久,李昭叹了口气,率先开口:“深夜将你唤来,是朕的不是,可朕……”
说到这儿,李昭忽然落了泪,手捂住脸,哽咽不已:“朕已然乱了心神,实在撑不下去了,便想找你说会儿话。”
“陛下要保重身子哪。”
郑落云眼圈红了,心疼地看着李昭鬓边的白发,又望向我,叹道:“元妃妹妹必定吉人天相,您莫要太过悲伤。”
“嗯。”
李昭微微点头,让胡马给郑贵妃端盏茶来,正在贵妃刚坐下,准备抿茶之时,他忽然用帕子捂住口,猛咳了通,咳后一看帕子,上面落了好些血。
胡马和郑贵妃急得忙上前。
胡马都落泪了,冒死跪下嗔道:“陛下,算老奴求您了,您别这样了好不好,昨夜白了头,今儿又咳血,您这是在折元妃娘娘的寿啊。”
“混账!”
李昭将帕子掷向胡马,喘着骂:“不许咒她!”
“臣妾给您将太医请来瞧瞧罢。”
郑贵妃身子凑上前去,不住地摩挲李昭的背。
“无碍。”
李昭摇摇头,又开始絮叨:“朕知道自己的病根在哪儿。”
忽然,他凄然一笑,扭头痴痴地看向我,含泪道:“那些臣子把朕比作玄宗,说朕太过宠爱妃妾,可朕这辈子孤苦冷寂,遇到她才得片刻欢愉轻松。”
说到这儿,李昭捂着口又咳嗽了通,晕的泫然欲倒,望着郑贵妃,无奈道:“她一走,朕怕是时日也不多了,只是留下这一大摊子烂事,实在是放不下心。你是个心里有主意的人,素有决断,以后少不得要靠你撑着了。”
“陛下,陛下您何出此言呢。”
郑贵妃瞬间泪如雨下,正要跪下,哪知被李昭拉了起来。
李昭长出了口气,摩挲着郑贵妃的胳膊,细细想了片刻,叹道:“袁首辅是个中正不阿的,有他在,朕的新政必能接着推行下去。户部尚书姚瑞老成,但太直,有时遇到军政大事会拧巴住,难免与人争吵结怨,你要会调解,也要会利用;兵部尚书海明路老奸巨猾,朕担心你会对付不了他……”
我愣住。
我才飘出去多久,李昭身子就急转直下,不行了?他怎么就开始交代后事了!
“陛下,臣妾不敢啊。”
郑贵妃急得涕泗横流,极力劝:“您正当盛年,为何要说这样的话。”
“你让朕说完。”
李昭疲软地歪在炕椅上,强撑着精神,接着道:“梅濂是个十足十的小人,朕走后,此人不可留,必迅速诛杀。”
说到这儿,李昭揉了下太阳穴,虚弱地问:“如今就剩立谁为太子了,六郎七郎刚出生,不必考虑。朕如今犹豫了,不知该立璋儿、钰儿和睦儿哪个,落云哪,你说说你的想法。”
我心里一咯噔,头皮阵阵发麻。
李昭这狗东西哪里垂危了,他分明在试探郑落云哪,而且还是用立储这种干系着社稷大事来试探。
第147章 狗急跳墙 狗急了,跳墙了
此时, 我紧张得口干舌燥。
犹记得刚来李昭身边时,他就百般试探过我是否有当皇后野心、是否一心谋害素卿复仇,那时我虽小心谨慎, 但还因为自己的贪婪掉入了他的陷阱里, 以至于害得八弟父子受伤。
后我得到老陈指点,再加上日积月累对他的揣摩, 逐渐才走出一条“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路,让他慢慢地对我敞开心扉。
他后宫的女人, 这么多年他必定都是吃透的了, 瞧瞧素卿和曹氏的下场, 再瞧瞧他对张春旭的算计, 对我的利用,那么贵妃呢?她的机敏才干我一直是非常欣赏的, 她这次会掉入李昭挖的坑么?
果然,听见李昭问立谁为太子之事,郑落云脸色一变, 但她并未表现得惊慌,她看上去很悲痛, 猫儿一般灵圆的双眼满含泪水, 噗通一声跪下, 往炕的方向跪行了几步, 难过得手捂住心口:
“陛下您才三十出头, 岁数比臣妾还小两个月, 怎能有如此悲观厌世之想哪!”
郑贵妃微微摇头, 心疼地看着李昭两鬓白发,泪如雨下:“谁都有不适之时,太医院国手如云, 定能调理好您的身子!臣妾求您了,莫要再说这样的话,臣妾害怕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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