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夜微冷
越想越起火,得亏李昭看重偏心睦儿,处处限制着李璋,否则照着这甥舅俩一套套的把戏,早都把我们母子生吞活剥了。
我恨得重重地甩了下袖子,冷声问:“还知道什么?”
“再不知道了。”
张韵微显然被我的怒气吓着了,身子猛地一颤。
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黄梅大步走上前来。
黄梅给我行了一礼,将我扶到椅子上坐好,随后“次郎”一声拔.出绣春刀,她咬紧牙关,面颊的肉猛跳了几下,手上用力,生生将绣春刀插.入地上的石缝儿中。
“张姑娘,本官希望你能老实交代知道的一切!”
黄梅眼神犀利,冷声道:“不怕告诉你,陛下之前怕你在招供前被人暗害,特意叮嘱过本官,你的一餐一食必须验过,确认无毒后才能给你端去,饶是抚鸾司严防死守,还是查出三次水饭里有相生相克的毒物,如今娘娘开恩,给你一条活路,本官希望你别犯傻。”
“真的就这些了。”
张韵微双手成祷告状,面带急色,忽然噗嗤一笑,眼泪夺眶而出,对我苦笑:“姑姑,十年前我是棋子,如今是,将来也是,您想想,我爹他已经生了新的女儿,我这种名声、身子都毁了的孩子还重要么?”
说到这儿,张韵微绝望地看着我,却强撑着在笑:“姑姑,我的人生一眼望到头了啊,我坐了十年牢,十年啊,女人有多少个十年!”
我心里一阵酸疼。
过去我总是自怨自艾,怨恨被张素卿羞辱,悔恨跟了梅濂的那十二年。
可两相比较,我竟不知如意和韵微到底谁更可怜。
这个小姑娘前十五年知道自己会是表弟的妻子,在我和睦儿没出现前,她的前程就是准太子妃--准皇后,便是连李昭都曾心疼地感慨了句,张家这个大家闺秀忒辛苦,练琴练到十个指头流血发脓都不停。
后十年,她人和心都被困在了澄心观,不论将来李璋和睦儿谁当皇帝,她的结果都不会好,确实,一眼就望到了头。
有时候我发现,不知是不是和这些年夫宠子孝、日子美满有关,曾经浑身是刺、冷血心狠甚至有些市侩精明的我渐渐变了,内心平和了很多,宽容了很多,甚至还生出了对人对事的怜悯。
“好,我相信你把知道的全说了。”
我看向韵微,柔声道:“当年你姑妈将我装进麻袋里,我靠自己走了出来,丫头,姑姑希望你也能走出来。”
末了,我问她:“长安你不能待,我可以把你送去象州,你去寻你哥哥罢。”
“不。”
张韵微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身子直往后缩:“我、我不去,我不想再接触张家男人。”
正在此时,只听甬道传来阵细碎匆忙的脚步声。
没一会儿,从远处走来五六个太监,为首的宦官三十出头,貌相文秀,身穿玄色圆领补服,头戴纱帽,是秉笔太监蔡居。
蔡居疾步行到我跟前,跪下恭恭敬敬地磕头行礼,他扫了眼牢里身着嫁衣的张韵微,一怔,并没有再表现出多少惊异,眉眼皆笑:“奴婢给娘娘请安。”
“嗯。”
我淡淡地应了声:“你来做甚?”
蔡居弯着腰起身,他手一挥,立马有个小太监端着个漆盘上前来,盘中赫然摆着一条折叠好的白绫。
“回娘娘的话,那会儿公主又闹了回自尽,陛下生了好大的气,说不用等到小皇孙周岁宴结束,让老奴现就送小张氏上路。”
“知道了,你把东西放下罢。”
我给秦嬷嬷使了个眼色,让她去接漆盘,谁知蔡居并未交出。
“蔡公公这是什么意思?”
我有些生气。
瞧见我神色有异,蔡居腰弯得更深了,谄媚笑道:“娘娘,陛下谕旨,让奴婢了结了小张氏,如今各位宗亲皆已入宫,陛下特将羊家的小姐也宣了来,说让您带羊小姐去选套首饰,嘿嘿,陛下爱宠您,也让人将您八弟、四姐接入宫,各位主子正在翊坤宫等着您呢,烦劳嬷嬷和姐姐伺候娘娘回宫更衣……”
就在此时,胡马上前一步,扬手扇了蔡居一耳光,声音太响,在这漆黑空旷的地牢显得尤为刺耳。
胡马大口朝蔡居的脸吐了口唾沫,斥骂:“什么东西,竟敢冲撞娘娘,做起了娘娘的主!”
蔡居先是大怒,可在我跟前到底不敢发出来,立马跪倒在地,爬到我跟前,此时,他白腻的侧脸浮现出清晰可见的指印,眼里含着泪,慌道:“求娘娘明鉴,老奴万万不敢冲撞您,是、是陛下让老奴缢死小张氏的。”
“呦。”我懒懒地歪在椅子里,阴阳怪气地冷笑:“蔡公公如今当了秉笔,真真是好大的官威哪,拿陛下吓唬本宫?这么着吧,待会儿本宫就带着这条白绫回宫,亲去找陛下聊聊蔡公公的忠心。”
蔡居闻言,脸色瞬间变得煞白,连连以头砸地,额头很快就见了血。
这回倒不用胡马掌掴,他自己左右开弓,用力扇自己耳光,涕泗横流:“娘娘恕罪,求娘娘恕罪,老奴并非成心冒犯您的。”
我剜了眼他,接过秦嬷嬷递来的香露,抿了口,顺便扫了眼众人。
胡马高昂着下巴,冷眼看着蔡居,而张韵微仿佛被吓到了,双臂抱住腿,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其实我心里清楚,太监是皇帝亲近之人,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因着保张韵微,我其实犯不上同蔡居计较,太掉价。
只是我猛地想起方才来抚鸾司的路上,胡马同我讲过这阉货为讨好奉承睦儿,偷摸掉包礼哥儿玉璧一事,加上怀孕情绪不稳,实在是生气得不行。
“去!”
我冷冷喝了声:“给本宫跪到抚鸾司正衙门口,好好地反思一下什么是谨言慎行,什么是侍奉主子的分寸!”
蔡居听见这话,下意识扭头看向胡马,他忙爬到我脚边,哭着磕头:“奴婢有罪,多谢娘娘开恩,老奴这就去领罚。”
说罢这话,蔡居跪着往后撤,给我磕了个头后,忙退了出去。
不多时,地牢又恢复了安静,可我的心却有些乱。
我用手指揉了下发痛的太阳穴,摇头一笑,看向惊魂未定的张韵微,叹道:
“丫头,你也瞧见了,姑姑今儿能保你一次,可不能总逆反陛下,望你日后真能忘了长安的一切,安分守己地过日子。”
张韵微用袖子抹去眼泪,挣扎着跪好,给我磕了个头:“小女万死难报姑姑大恩。”
“嗯。”我点点头,柔声问:“你有没有想过去哪儿?”
张韵微低下头,哽咽道:“天下之大,无小女容身之处,也无真正关爱小女之人。不过小女幼时有幸,得朱九龄先生指点过两年书法,他与我父……”
张韵微立马改了口:“朱先生与张达齐早年交好,是个豁达心善之人,想必敢收留我。”
“嚯。”
我掩唇轻笑:“你倒连去处都想好了,也罢,本宫会安排人暗中送你去江州。只是丫头,姑姑还是怕你心生怨怼,回长安做糊涂事,为保险起见,姑姑会派个婢女去贴身伺候你,人呢,一年一换,随时给姑姑上报你的近况行踪,你能接受么?”
张韵微听到这儿,激动得大口呼吸,胸脯剧烈地起伏,头如蒜捣地给我磕头:“多谢姑姑、多谢您!小女来世结草携环,也要报答您活命之恩。”
我莞尔,扶着秦嬷嬷的胳膊起身,抬步往外走。
谁知没走几步,身后忽然传来张韵微喊我的声音。
“姑姑。”
“嗯?”我停住脚步,问:“还有事?”
“那个……”
张韵微犹豫了片刻,哽咽不已:“之前小女糊涂,撺掇着萝茵去洛阳暗害瑞王,对、对不起。”
我笑了笑,并没有言语,径直往外走。
第178章 晓春园 独一无二的爱
我无权调配抚鸾司或羽林卫的人, 于是让云雀拿着腰牌回府里,找了几个得力的婆子和外院管事,又挑了个稳妥忠诚的二等女使, 让他们在长安简单置办一些女孩用的衣物首饰、伤药, 全都归置到马车上,带着我写给朱九龄的信, 尽快送张韵微去江州。
迟则生变。
槐花清甜,晌午的阳光从树叶缝隙照射下来, 在地上印出点点光斑。
是黄梅送我出的抚鸾司, 我同她闲聊了几句。
我目光落在她绣春刀柄上系着的那枚平安结, 笑道:这玩意儿瞧着眼熟, 仿佛是路福通大人的东西哪,如今出现在黄大人刀上, 想来他很看重你哪。
向来冷毅果断的黄梅难得出现小女人态,一抹笑浮上面颊,没直接承认他们的关系, 只是说:臣与路大人一同为陛下效命,他这些年还算得力, 陛下设南北两镇抚司, 总指挥使沈无汪大人督北, 手握重权, 他次一等, 控南镇抚司, 我和他平日里经常因为案子起争执, 架都打了好几次,他是个怂包,次次都被我打趴下。不过私底下, 我俩还是好兄弟,经常一起喝酒取乐,这枚平安结便是臣从他的绣春刀上强行抢走的。
我知道大福子武艺高强,并不是打不过,是让着。
但我并未点破,而是换了个话头,给黄梅讲了个陈年往事:当年本宫初来长安时,同陛下住在宫外,便是由路大人侍奉着。陛下见路大人忠诚勇武,便从玉佩上取下一颗明珠,赏给路大人,而本宫也亲手打了个平安结,赠给大人,此物于他意义不凡,他便是脑袋掉了,也不会丢失此物……这些年,本宫一直将他当弟弟般看待,他年纪也不小了,黄大人,等他回长安后,本宫想给他赐婚,你意下如何?
我的言外之意是,愿不愿意和大福子成亲。
还记得黄梅低下头,沉默了良久,苦笑:他已经拒绝了臣三次。不论是他还是臣,双手早已沾满了鲜血,今日是叱咤风云的指挥使,明日怕就是阶下囚了,何必拖累下一代,这样也挺好。
我紧着问了句:黄大人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还是担心陛下……
黄梅莞尔:这世道本就容不下女人,臣万幸,得陛下重用殊宠,天恩永世不敢忘,不论将来会不会遭灭顶之灾,只要睁着眼,惟忠诚二字耳。
此话落地,黄梅给我行了一礼,说得赶紧将内狱中小张氏的供词上报给陛下,不能陪娘娘闲话家常,这便告辞了。
黄梅策马走后,我望着她英姿飒爽的背影,久久不能平静。
槐花清甜,晌午的阳光从树叶缝隙照射下来,在地上印出点点光斑。
我觉得,大福子其实心里是有黄梅的,而黄梅也清楚地知道这点。
正如黄梅所说,走上了这条路,就得有今日笑、明日死的决心和准备,旁的不说,这回大福子同睦儿一齐去洛阳,定碰到了赵童明,很明显,李昭是默许赵家儿郎近到睦儿身边的。
当年赵氏案是谁办的?大福子和梅濂。
正因为在乎对方,所以不敢连累她。
……
回宫后,我赶紧让婢女们过来伺候我沐浴更衣,换上了厚重的华服,梳髻戴冠、化妆描眉,前前后后忙了近一个时辰,这才装扮妥当,匆匆坐了步辇,赶往“晓春园”赴宴。
晓春园,顾名思义,春来花先晓。
园中百花齐放,更有各种珍奇异兽,廊子下悬挂着精致宫灯,中间有个极大的湖,湖边绽了粉白荷花,红金鲤鱼畅游翻飞,湖心是一座宫殿,名唤宜春宫,通常逢着重大宴饮,都会办在此地。
我是坐画船去,进到宜春宫后发现,宗亲国戚都到了,还有各家命妇、官眷,皆精心捯饬过,离得老远都能闻见香浓的胭脂香味儿。
尊卑有别,我是坐在内殿的。
最上首的龙椅空空如也,李昭还未到,想也能知道,他此时定在见黄梅,说不准已经下令封锁长安,去彻查那个“夜香郎”。
龙椅下边左侧坐着皇族中身份高贵的何太妃和肃王,十年过去,这俩人也都老了很多,头发花白,何太妃还能喝几盅,而肃王正说话着,头就歪在一边就睡着了。
龙椅下右侧则坐着郑贵妃和我。
再次一等的席则坐着李钰夫妇、李璋夫妇等人,外殿便是其余皇亲国戚,譬如袁驸马和其妾清歌、孙御史和四姐、八弟,以及一些侯爵命妇。
六郎和七郎两个小子这会儿坐在我身侧,他俩今儿穿了喜庆的银红色锦袍,越发显得粉雕玉琢、灵动可爱。
七郎趴在桌上,打了个哈切,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拉住我的袖子摇,问:“娘,你今儿上午去哪儿了?宴席什么时候开始,我困啦。”
“没去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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