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夜微冷
我忙扭头看去,瞧见小门那边立着个俊雅挺拔的男人,正是李璋。
他穿着秋香色锦袍,头上戴着玉冠,革带上系着玉佩和兰草香囊,大抵这几日被梅濂和睦儿等人弄得心烦,眼底的疲惫甚浓,此时看见亲娘做这种不堪之事,面上的怒意极盛。
而在李璋身后,站着个精瘦高挺的男人,五十余岁,皮肤黝黑,半边脸皱巴巴的,似乎被火烧过,他穿着宝蓝色圆领直裰,负手而立,全然没了当初倒夜香时的狼狈混子样,饶是脸面毁容,可气度依旧在,眼中也尽是城府,让人不寒而栗。
是张达齐!
“璋儿。”
张素卿怔怔地看着儿子,手里的盒子落地,随之掉落的,还有她没来得及提起的亵裤。
“你、你恶不恶心!”
李璋被气得脸通红,他环视了圈四周,喝骂:“居然做出这种污秽的举动,实在是丢人败兴!”
张素卿痴楞了会儿,忽然孩子般哇地一声哭了,冲到张达齐怀里,手拍着她哥哥的心口,号啕大哭:“他、他说我恶心,还说我丢人,哥,我儿子嫌弃我。”
第196章 矛盾重重 张和李
见妹妹这般伤心, 张达齐轻抚着素卿的胳膊,耐心地柔声哄:“没有,璋儿怎么会嫌弃你呢?不是哥说你, 你也是的, 怎么能当着下人的面儿做出如此不堪的举动呢?你都是抱孙子的人了。”
“可、可我恨啊!”
张素卿狠狠地瞪着床榻上的李昭,又小心翼翼地望了眼她儿子, 躲在她兄长身后,将亵裤穿起来, 委屈地埋怨:“那畜牲说我糟践茵茵, 天地良心哪, 若不是为了璋儿, 我会委屈茵茵去和那个什么营的老头子睡吗?”
“哼!”李璋忽然重重地摔了下袖子,两指指向他母亲, 愤怒至极,连脖子都气红了:“我说了多少遍,让你别偷听我和岳丈等人的谈话, 你怎么老毛病又犯了!!谁让你擅作主张找萝茵的!”
张素卿被李璋这雷霆怒斥吓着了,身子顿时一咯噔, 她又慌了, 急得眼珠子左右乱看, 竟开始空口说瞎话:“我、我没偷听, 是茵茵, 她过去听墙根儿, 她说要帮你的忙。”
“你还狡辩?!”李璋气得上前一步。
“璋儿!”张达齐将他妹子护在身后, 脸顿时阴沉下来,皱眉呵斥:“怎么对你母亲说话的?”
转而,张达齐语气缓和了几分, 苦口婆心地教诲李璋:“你要理解你母亲,当年她亲眼看见你外祖撞柱自尽,紧接着被你父亲当众羞辱,关了十多年,她真的承受太多了,你瞧瞧,她这满头的白发都是因思念你长出来的,子不嫌母丑,就算她言行出格些,也是宣泄积压了二十多年的怨气,你要理解她,她一个女人家,强撑了这么多年,很不容易的。”
见兄长护着她,张素卿开始小声啜泣,紧接着号啕大哭,拍着腿,泼妇骂街似的哀嚎:“我生了个什么铁石心肠的儿子啊,当年若不是有了你和你妹妹,我早都让小梁子毒死了李昭小儿,哪能轮得到他今日欺辱绞杀我张氏满门!我这儿子如今还怨恨上我了……”
“你够了!”
李璋打断他母亲的抱怨,胳膊指向床上面无表情的父亲:“难道是他冤枉了你?难道当年你没在勤政殿亲口承认和姓秦的太监苟且?”
李璋恨得咬牙切齿,一个大男人,泪流满面:“你但凡安生些,他能废了你?你后半辈子就算不如高氏受宠,可也能和郑贵妃一样满身尊荣,可你呢?你就那么贪床上那点子事?就这么不甘寂寞?你知道如今长安和满朝文武如何议论我么,居然说我是你和……”
说到这儿,李璋打了自己一耳光,低下头悲愤痛哭。
我明白了。
昨晚上睦儿决定以牙还牙,派人在城里散播李璋的流言,说他乃张素卿和张达齐兄妹□□生下的儿子,又说他和自己亲妹妹也不干不净……
我心里暗叹了口气,这件事一直是李璋的心结,如今骤然被提起,成了朝臣百官茶余饭后的笑柄,他焉能不恨。
这时,张达齐走上前去,想要轻抚李璋的胳膊,却被李璋一把甩了开来。
张达齐倒是镇静,柔声劝慰:“璋儿,莫要为这么点子鸡毛蒜皮的小事大动肝火,政敌之间相互攻讦,什么不堪的话都能说得出来,什么恶毒的事也能做的出来,这个时候你要做的就是镇静,仔细想想接下来如何做,莫不如让假彻底变成真。”
说到这儿,张达齐唇角掀起抹和善的笑,眼里却含着锐利的杀意,看向床榻上病恹恹的李昭:“学学你的对手李睦,有仇报仇,当街斩杀害了胡马的太监,做事干净果断……”
“张先生这是在教本王做人做事?”
李璋忽然打断张达齐的话头,他上下扫了眼男人,鼻孔发出声冷哼:“我想你是读过书的,应该知道何为尊卑的,这天下姓李,不姓张。”
“是。”
张达齐忙往后退了几步,躬身朝李璋见了一礼,笑道:“齐王,草民方才失礼了。”
我一怔。
不久前老陈曾说过一嘴,说从前前后后发生的事来看,甥舅之间仿佛已经有了嫌隙,这时候李璋正是用人之际,而张达齐又是个多智阴损之人,他大概不会因为一点流言蜚语,就与舅舅客气疏远至此吧。
这时,一旁立着的张素卿仿佛也察觉到了不妥,她一会儿看儿子,一会儿又看哥哥,小心翼翼地问:“怎么了?你们不高兴是因为我么?”
言及此,张素卿忽然连连折腰给李璋和张达齐致歉:“对不住,都是我不好,全都是我的错。”
张素卿噗通一声跪下,双手抱成拳,跪着朝儿子行去,惊慌地哀求:“璋儿,你不要生气,全都是娘的错,求求你别动气,会犯病的,娘错了,娘真的错了。”
张达齐瞧见此,赶忙过去把妹妹搀扶起来,叹了口气,心疼地训斥:“你怎么能给儿子下跪呢?别这样了,听话,待会儿过去把药喝了,早些歇息。”
张素卿猛地推开她哥哥,扁着嘴气道:“我儿子说得没错,你是臣子,不能对他不敬。”
转而,张素卿又一把抓住张达齐的袖子,泪眼盈盈:“哥,你不能放弃璋儿哪,你是他亲娘舅,高妍华能靠儿子爬起来,咱们家也能靠璋儿重新繁盛的,快,你去给璋儿赔不是,我儿子身子不好,不能动气的,你赶紧去给他跪下磕个头,他会原谅你的。”
张达齐见素卿说话如此颠三倒四,连声应承,他环住妹妹往外走,走到小门口时停下,扭头望向背对着他的李璋,男人眼里含泪,微微摇头:“再怎么样,她都是你娘,这世上谁都会背叛你,惟有你娘不会,她是最疼你的。”
李璋狞笑了声:“那您呢?张先生。”
张达齐没言语,扶着张素卿出去了。
……
殿里再次陷入了安静,宫灯里的烛焰似乎感到了不安,左摇右摆。
脂粉和龙眼核般大的珍珠散落了一地,虽说焚着龙涎香,可依旧遮盖不住那腥臭的尿味。
李璋手背抹了把脸上的泪,端铮铮负手而立,站在拔步床前,面无表情地盯着李昭,他让小武去换身衣裳,让我打盆水来,给陛下擦洗。
我担忧地看了眼这对父子,低头疾步走了出去。
瞧着今晚这架势,张达齐是对李昭起了杀心,够很的,李昭永远消失,只要我们找不到,那么勤政殿昏迷的那个假的,就永远变成了真的。
在我打水的时候,换了衣裳的小武来小厨房寻我,同我说,他已经将李昭的位置报给了大福子,密道里的卫军挖掘得很快,估计天明就差不多了,并且,他还将杜仲写在帕子上的病症和方子交给了杜老,杜老改了两味,已经去制作丸药了,估计得两个时辰才能送来。
还有一事,蔡居私下逃了,哪知正好被守在城外的五军营斥候抓住,拷问下才知,蔡居察觉事有不妙,连夜收拾细软,准备去找小明珠,后半辈子隐居,不再掺和进争储夺位,哪知命不好……
……
在我和小武端着水盆进到正殿时,发现李璋依旧直勾勾地盯着他父亲,而殿里的其余太监则在拾掇满地的狼藉。
我过去给李璋屈膝见了一礼,从柜中抱出床新被子,给李昭把淋了尿的那床换去,随后,我又拧了个手巾,跪在床边,替李昭擦洗头发和脸上的脏污。
李昭闭着眼,他呼吸依旧虚弱,兴许担心我被李璋察觉出不对劲儿,他看向李璋,与他儿子对视,勾唇浅笑:“怎么这幅表情,外头的事不顺?”
李璋冷笑了声,用小指抓了下侧脸:“顺不顺的,和你有什么关系。”
父子俩不说话了。
李昭盯着床顶发呆,李璋则盯着地上散落着的一颗珍珠出神。
这时,李璋弯腰拾起那颗珍珠,指尖摩挲着珠子,不知想起了谁,眼圈忽然红了,他将珠子紧紧攥在手心,恨道:“我给过你机会,但凡你能容得下明珠一丁点,我今日也不会造反,是你逼的,都是你逼的。”
“来历不明的野种,朕为何要认。”
李昭嗤笑了声,随之,他缓缓地扭头,看着儿子,极尽嘲讽:“六部尚书中有四人支持睦儿,海明路迟早被排挤出阁,沈无汪敢叛朕,兴许和你外祖张致庸有点关系,但本质还是因为他迟早会被路福通和黄梅取代,蔡居爱权,想独掌司礼监……其余的那些宗亲和中下层官员,因为好处才向着你,你自小软懦,没那个胆子造反,想是被逼上梁山了吧。”
“呵。”李璋鄙夷一笑:“你真这么以为?在你眼里,我就这么不堪?对,在你眼里,我就这么不堪。”
李璋深呼吸了口气,指头将眼泪揩去,忽然手附上自己的侧脸,问:“知道不,今日袁师父将我拉在一边,质问我是不是起了夺位的心,又问我,是不是想要推翻新政。我说是。师父好生气,当即打了我一耳光,骂我糊涂。可是我不恨他,我反而很高兴,你知道为何?”
“朕怎么知道。”
李昭颇有些不耐烦。
“是,你当然不会知道。”
李璋背过身子,用袖子将泪抹去,冷冷道:“我最喜欢吃什么菜,你知道么?你不知道,可首辅知道。每年到九、十月,他总会让人去澄阳湖去弄新鲜的蟹,亲自酿菊花酒,将我叫出来,与他月夜游湖,吃蟹饮酒;前年我脚上起了个脓包,疼痛不已,我怕耽误了给你请安,强撑着,一瘸一拐地去勤政殿给你磕头,你没注意到,你只知道李睦顽皮,爬树跌了下来磕破了头,着急忙慌地让太医给李睦医治,训斥责打跟前的太监和侍卫。可首辅看出我病了,问我脚怎么了,他亲自给杜仲下帖,让太医到王府给我看脚,当时脓血粘住了鞋袜,脱不下来,我疼得满头是汗,是老师用剪子亲手给我剪开鞋面的,第二日,他又让人送来了两双宽松些的鞋子,并上书给你,说我身子不适,近日不能给你天不亮就请安,你呢,不痛不痒地让太监过来问了几句,赏了些果子,我全家都得跪下谢恩。”
“朕日理万机,哪里顾得上这些琐事,再说了,朕难道对你不好?十多岁头上就给你封王,怕你被人奚落,也给你赐婚了门好亲,当年你做了多少错事,朕难道没挡在你前面,一力替你承担,全给你处置了?张氏犯错,朕难道迁怒到你头上了?”
李昭别过脸,没去看李璋。
“对,你对我真好。”
李璋冷笑数声,接着道:“首辅打我,是恨居然教出个与他背道而驰的小人,可我知道,他更多的是担心我,怕我争储不成,不得善终,我不恨他,我反而很高兴,有时候我就想,如果他是我亲爹,该多好,哪怕他无官无地位,哪怕师母不识字,又是农户出身,可我不介意,一点都不介意。”
李璋摇头,嗤笑道:“但我就介意你打我,你不是作为父亲打我,你是因为李睦那个狗崽子打我。”
“那是你先算计睦儿的!”
李昭怒急,挣扎着要往起坐。
“呵。”
李璋鄙夷一笑,不再多说,拧身就走,冷冷地撂下句话:“我不光算计他,我还会杀了他,我要你白发人送黑发人,你记着,李睦是因为你死的。”
“你敢!”
李昭急得抓住被子,往出爬,若没有我在旁扶着,肯定会掉下地。
他怒瞪着李璋的背影,竭力嘶叫,等李璋走远了,没声音了,他这才消停冷静下来,半个身子斜趴在床边,闭眼,大口地喘着,扭头悄悄问我:“小木头真的出城了?”
“嗯。”我忙环住他,将他按在床上,手摩挲着他的心口,反复安慰。“你放心,睦儿跟前有那么多的人护卫,不会出事的,倒是你,你别再刺激李璋了,对你有什么好。”
我叹了口气,岔开这个不愉快,对他低声说:“逆贼很快就会伏诛,他们已经内乱了,蔡居趁乱逃跑,已经被斥候捉拿了。”
李昭怒气未消,略点了点头。
他平躺在床上,大口喘着气,鼻子又流下血,我要去给他擦,他推开了我的手,反反复复地骂,忽然不说话了,怔怔地盯着床顶,落泪了。
这事我没法劝,目前的情况也不容许我劝,如今一个谋逆弑君,一个被困中毒,矛盾无法调和,谁都不会冷静下来反思自己。
他们父子间的感情恩怨,前前后后二十多年,正如当年我绝不掺和进去,现在的我,也不会去评价,更不会劝李昭,告诉他该怎么做。
擦洗完李昭后,我就站在床边守着,杜仲担心我身怀有孕,给我拿来个小杌子,说这两日夏蝉她们守夜的时候,会坐下,偶尔也会轮换着出去喝个水什么的,让我别太紧张,反而会惹人怀疑。
可正当我准备坐下的时候,忽然发现,从小门外进来个黑瘦高挺的男人,半边脸有火烧过的伤痕,身穿宝蓝色夹纱直裰,正是张达齐,而随着张达齐进来的,还有四个大太监,皆警惕地立在一边,防止意外发生。
张达齐也没靠近,就站在殿中间,笑着看李昭。
而李昭仿佛也察觉到有人进来了,缓缓地转过身,当他看见是张达齐,毫无半点方才的情绪失控,又是一副冷静自若之样。
这两个男人就这么互相看着对方,不说话。
忽然,张达齐垂眸一笑,转动着小指上戴着的一枚金戒指:“当日我当街闹事拦路,皇后随手赏了枚戒指,风吹开帘子,我不经意间看到了她,妍丫头和小时候还是一个样,没怎么变,一下子就让我想起了当年,她和素素一齐在我家里刺绣玩闹,天真明媚,好不快活。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她们俩一先一后都当了你的皇后,真让人唏嘘。”
李昭没接这话茬,上下扫了眼张达齐,冷笑着问:“当年你被贬象州,没多久就遭遇泥石流身亡,朕派沈无汪去查,但并未查出什么问题,沈无汪那时候就和你勾结上了?”
“更早些。”
张达齐笑笑。
李昭皱眉细思了片刻:“朕登基前?”
张达齐摇摇头:“还要早些。”
李昭白了眼张达齐,没再问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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