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姀锡
杏丫是个有条不紊的稳妥性子,她事事都习惯提前安排好,故而习惯事事都料理在前。
卫臻闻言沉默了一阵,没有开口明言,而是不知想起了什么,忽而将双脚从水中抬起了起来,自己从双灵手中将巾子拿来,自己将脚上的水擦拭干净了,随即起身穿鞋道:“今日祖母白日睡了一整日,夜里怕是会失眠睡不着,双灵姐姐,你去厨房备些消食的汤水过来,咱们去瞧瞧祖母吧。”
说着,只往身上披了一件斗篷,就领着冬儿往正房去了。
去时,果然远远只见正房屋子里还点着灯,卫臻进去后,只见丫头们都在次间歇息,卧房里,老夫人身上披着一件对襟外衣,歪在软榻上,正在由周妈妈伺候着揉腿呢,二人见到卫臻的到来纷纷有些意外。
卫臻直径走到老夫人跟前,低头一看,只见老夫人双脚脚踝处已是高高浮肿了起来,老人家的皮肤不负当年雪白,到了这个年纪身上的皮肤渐渐皱皱巴巴并出现了细斑,而此时老夫人的脚上却一片透亮,又红又肿的,鼓起了半个手指头那么高,从脚踝到脚背脚趾头,全部高高肿了起来,就像蒸熟的馒头似的,直令人触目惊心。
卫臻见了顿时大惊道:“怎地肿得这样厉害,前些日子住驿站时还没有的。”说着,只急急忙忙跑去查看,又立马要吩咐冬儿连夜去请大夫,却不想竟被老夫人一把拉住了。
老夫人只笑着道:“年纪大了,出门在外总有水土不服的时候,放心,伤不了筋骨的,就前两日才发肿的,方才你周妈妈用老方子药水给我泡了泡,十分舒坦,要不了两日便会消散的,不必惊动大夫,放心,祖母心里有数。”
老夫人依旧笑呵呵的。
卫臻听了却一脸自责。
这两个月来,她跟祖母同吃同住,竟然没有注意到祖母脚上的伤势,亏得她还以为自己这一路做的不错,难怪这几日在外祖母都不曾洗澡了,她老人家精细,无论在哪里每日都必须梳洗干净,这两日眼瞅着马上要到京城了,却偷懒了起来,每日只简单的擦拭一番。
原来脚上肿得这样厉害。
定然是怕她们担心,影响了赶路的进程。
想到这一路走来,老夫人不惊不慌、脸上未曾露过半分异色,尤其是今晚,甚至还一脸和善的陪着一大家子团聚到半夜,卫臻心疼的同时不免佩服,脚都那样了,十指连心的痛楚,不是谁都能够经受得住的。
这么多年,老夫人常年深居简出,鲜少过问过府中任何事,日子久了,老夫人就好似跟个普通的老太太没两样,完全瞧不出半分传闻中大刀阔斧的气势,一直到了眼下,看着老太太面对疼痛毫不在意的这份淡然随意,卫臻忽而豁然开朗了起来,当年传闻中大刀阔府的卫老夫人依然健在,原来不是不疼,而是人到了晚年,懂得收敛克制,懂得装聋作哑,以及懂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难怪,上辈子卫绾嫁给太子府做侧妃时,老夫人并未曾强烈反对,而是背地里偷偷将卫绾的名讳在卫家的族谱上除了名,这件事除了老夫人仅有一人知晓,那人便是太子,是老夫人成全太子跟卫绾唯一的条件,为此,太子更是恨透了卫臻,觉得正是因为她,才会令她心爱的卫绾受尽了委屈。
这件事还是有一回太子喝多了,掐着她的脖子咬牙切齿说的,当时他说的含糊,卫臻并未注意,如今想来,怕是确有其事,并且连卫绾都尚且并不知情。
这般想着,卫臻心里一片复杂,过了良久,只稳了稳心思,冲周妈妈道:“妈妈,您歇歇吧,还是让我来吧,我来给祖母揉揉。”
老夫人冲周妈妈点了点头,道:“你这把老骨头跟着老婆子我折腾了一宿,你去歇着吧,放心,这有小七呢。”
周妈妈便笑着道:“那行,老奴便功成身退,将人交给小主子您了。”
说罢,知道老夫人有话与小主子说,便缓缓起身出了屋子。
周妈妈走后,卫臻蹲在地上给老夫人洗脚,说实话,她这也是头一回给她老人家洗脚,往日里都有丫鬟们伺候,无需由她献这个殷勤,卫臻小心翼翼的,看着这双满目疮痍的脚,卫臻忽而意识到祖母真的老了,这双脚便是这数十年来最好的见证。
正发呆间,冷不丁听到头顶上老夫人问道:“今日你爹来找你呢?”
卫臻听了一愣。.
第119章
晚上宴席散后, 所有人都走了,卫霆祎吃多了酒, 歪倒在桌面上久久未起, 殷氏向来早睡早起, 未曾作陪, 只派小厮守着将其搀扶回去, 只不过卫霆祎发了一阵酒疯,如何都不走, 下人们不敢作乱, 只得跑来向她求助。
卫霆祎在残羹剩饭的宴席上耍了一阵酒疯, 倒是未曾主动开口跟卫臻说过什么, 卫臻拿不准他是故意的,还是真的在耍酒疯, 她一路陪着, 却并未曾开口说过一句话, 一直到卫霆祎将整壶酒吃完了,不省人事后卫臻才派人将其送回。
回去后便将此事抛在了脑后。
这会儿冷不丁听到老夫人发问, 卫臻整个人愣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 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过了许久,只埋头继续给老夫人揉脚按摩,她小心翼翼的,全神贯注着,丝毫不敢分神。
老夫人闻言长长叹了一口气, 忽而道:“其实小时候你爹很聪慧,他口齿伶俐、又人小鬼大,两岁便开始学着背诵三字经,是几个兄弟间最聪明的,只是他打小鬼主意多,又被上头几个兄长姐姐们宠着,养成了养尊处优的性子,久而久之便开始好吃懒做、不务正业了,又过早的去了那等烟花巷柳之地沾染了庸脂俗粉之气,结果被带歪了,你祖父当年真真是恨铁不成钢,每回动手打起人来是当真往死里打,只恨不得要将他打死才好,也是我的错,他父亲心太硬,我便心软得不得了,这软硬不得当间便彻底害了他,至此你爹爹开始彻底得过且过,你爹爹如今的不成器,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由老婆子我造成的,他其实打小虽养尊处优,却最是个执拗的性子,他其实也是在夹缝中长大的,亦是吃了不少苦头的,故而纵使你爹千不好万不好,我也唯有愧疚的份,我没资格迁怒于他。”
说到这里,老夫人抬手抚了抚心口,顿了顿,又道:“我知道你怨你爹爹,这五年来一日不曾原谅过他。”
说着,老夫人忽而抬了抬脚,向卫臻伸了伸手。
卫臻愣了一下,立马将巾子拿来将手擦干净了,然后将手递到了老夫人手里。
老夫人牵着卫臻的手,令其一并坐在软榻上,只捏了捏她的手心道:“其实,今儿个祖母与你说这番话,并不是想方设法的让你原谅你爹爹,而是想要言传身教的告诉你,慈母多败儿、惯子如杀子的道理,你爹是根里坏了,拔出萝卜带出泥,一坏不止是坏一个,兴许是坏一窝,
慈悲宠爱并没有错,可凡事过犹不及,过了界限便会起到反噬作用了,同样的,怨恨憎恨也没错,可千万莫要执拗过深,以免深陷其中,误伤了自己,无论是亲情、友情还是在日后的夫妻之情上,以及日后的为人处事上,要万万记住,凡事水满则溢,月满则亏,你如今已十一了,比你爹爹当年还要聪慧,性子却也跟你爹爹一样执拗,祖母别的不盼,只盼着日后你自己行事切莫过于执着,要记住,人来世间一场,享福好过遭难,凡事看淡一切,便是最好的福气。”
这是老夫人活了一辈子才活明白的道理。
卫臻听了心下震撼。
没想到老夫人双眼如炬,她看人看入了筋骨里头。
卫臻最是个执拗之人,要不然她前世也不会那样惨烈而死,她跟魔障了似的,执着于权势、执着于地位、执着于太子元翎,更执着于原本就不属于她的那份奢望,所以她才闯入了一个原本就不该属于她的世界,并且不撞南墙不回头。
而今生呢,她险些陷入了对卫霆祎的仇恨之中,并且尤未自知。
想起自打五年前开始,她又渐渐开始做起了一些噩梦,梦里,全是红色的血,大片大片,一眼望不到尽头,梦里不断有小孩在哭,她分不清是前世她自己的孩子,还是今生那个尚且未曾出生过的弟弟。
卫臻背后忽而冒起了一身冷汗。
恨一个人可以,却万万莫要为其赔上了自己。
卫臻坐在软榻上坐了良久,不知过了多久,卫臻只抬眼看向老夫人,一脸茫然道:“我只是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老夫人闻言,一脸怜惜的将卫臻搂了搂,轻声道:“不急,慢慢来。”
卫臻只缓缓地点了点头,不多时,只用力的抱紧了老夫人。
祖孙二人在回京第一日的深夜,竟然难得谈起了心来。
不知过了多久,老夫人忽而起身,只见她抿了抿嘴,冷不丁冲卫臻道:“臻儿,陪老婆子我去二房走一趟吧。”
卫臻一惊,心道都这么晚了,二老爷一准睡下了,原本是顾忌老夫人身子劳顿,怕见了二老爷一时激动,未免伤了心思,在大伯的提议下,原是打算缓和几日,待心情定了后再去的。
可是经过方才一番感悟过,卫臻忽而有所顿悟,只字未提,只冲老夫人点了点头,道:“好。”
说罢,立即起身,去给老夫人取衣裳、取斗篷、取鞋袜、取拐杖,她们未曾惊动院子里任何一个人,只悄无声息而去。
卫家京城这处宅院,卫臻前世住了整整八年,可却并不熟悉,在这整整八年的时光里,她竟然连二房都未曾去过,只知大致方位,只知二房住在南院,老夫人虽离开十多年,可对于这个府里的任何一条路都无比熟稔,便是闭着眼走,也能走得对。
一路过去,除了遇到几个巡逻的护卫,整个府宅里静悄悄的,无一丝声响。
二房更静,灯笼落下了,死一般的寂静,仿佛无人居住的荒废院落似的,没有一丁点人气。
竟然一路畅通无阻。
院子口无人守卫,院子里尚且无婆子看守,卫臻将门推开,只发出吱地一声,在寂静的深夜里显得有几分瘆人。
卫臻一手提着灯笼,一手小心翼翼的搀扶着老夫人,经由老夫人的指引来到了正房,远远地只见正房门外守着一个小厮,不过小厮却双手插在袖口里歪在地上睡着了,四周鼾声四起。
卫臻见了,心里的怒气止不住上涌,这样的画面她甚是熟悉,便是她跟阮氏二人不得势的时候经历过无数回的,如今见二老爷废了,整个二房只剩下三哥儿卫宴这么一个男丁,一个个便开始奴大欺主呢。
卫臻抬脚用力的往那小厮肚子上踢了一脚。
小厮喝斥一声:“哪个不长眼的兔崽子,竟敢扰了小爷清梦。”
他砸吧砸吧嘴,恍恍惚惚的睁开眼,一睁眼,一只火红的灯笼便贴在他脸上,小厮吓了一跳,只嚎叫一声,不住往后躲,然而身后是门,他躲又躲不开,只拼命用两只脚在地上蹬着,咬牙是:“你……你到底是人是鬼,我……我可不怕你哦。”
卫臻将灯笼一移,小厮将目光落到卫臻及老夫人身上,顿时吓得一把跪趴在地上拼命磕头道:“小的该死,小的不知老夫人跟小主子过来,这才冲撞了老夫人,小的该死,老夫人饶命,小主子饶命。”
那小厮当即被吓去了半条命。
卫臻抿了抿嘴,一脚将其踢开,对于这种人一句多话都没有,直径将门推开,自己先进去探里,末了,只将灯点上,灯光亮起,卫臻一转身,顿时吓了一大跳。
只见屋子中央的交椅上坐着一个头发凌乱,形似鬼魅的人,确切的说是被绑,全身从脖子到脚都被绑得严严实实,无任何逃脱的可能。
他身形干瘦,瘦得皮包骨了,只剩下一身白色里衣松松垮垮的挂在身上,而长长的头发披肩,其中一半垂落到了腰际,遮住了半张脸,另外一半……竟然被剪断了,稀稀疏疏的散落在肩上、脸上,面上一脸胡渣,整张脸,只露出了一双干涸无神的眼睛,一动不动的坐在那里,像是死了似的。
卫臻先是吓得心脏都快要跳出来了,不多时,只微微捂住心口,颤颤巍巍的走了过去,只小心翼翼的将手指往对方鼻尖探了探,她手指刚探过去,只见那个鬼魅似的人忽而机械般抬眼看了她一眼,卫臻立马收回了手指,片刻后紧紧捂住心口,却强自镇定的冲那道还有气的身影道:“二伯,祖母来看您了。”
说完,转身轻手轻脚的将老夫人扶了进来。
与卫臻的心惊胆战相比,老夫人纹丝未动,她不惊不慌,面上未有半分惧意,有的仅仅是心疼及心痛。
老人家直直看着那道身影,双手开始颤抖。
老人家的心痛卫臻实在是瞧不下去,老人家也从不轻易展露在小辈们面前,没多久,只见老夫人冲卫臻摆了摆手,卫臻搬来椅子扶着颤抖的老夫人坐下,这才缓缓出去,并合上了屋子里的门。
没多久,卫臻便听到打从里头传来细微的啜泣声,不知是老夫人的,还是二老爷的,卫臻无心探究,只抬眼望了望漆黑的天空,一转身,只见三哥儿卫宴立在昏暗的角落里,正在静静的看着她。
这一眼,卫臻心里忽而五味陈杂,又忽而有些想哭。
她忽而发觉,这个世界上真的是人无完人,深情的二老爷如此脆弱,睿智的老夫人如此诛心,而其他人呢,比如前世的高高在上的太子、皇后,甚至皇上,又有哪一个命中是十全十美的呢?
同时她也发现,这个世界上其实每个人心里都是苦的,二老爷、老夫人暂且不论,就说眼前的三哥儿卫宴,他丧母又险些遭父亲遗弃,他是这个二房乃是整个卫家的孤儿,他比前世的卫臻更加可怜,可是前世的卫宴呢,他沉沦了么,他自暴自弃了吗,没有,他甚至一路状元及第,超越了大伯的荣耀,一跃创造了整个卫家崭新的神话。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缺点,也有自己该受的苦楚。
这一刻,卫臻忽然谅解了前世的卫臻,她前世的愚昧无知、阴险狠毒,可无论是好是歹都随着那场惨死而去,这一世的卫臻,是全新的自己,她也应该完全的接受这辈子的自己,而不是还时不时笼罩在前世无形的阴影里。
第120章
当晚, 从二老爷屋子里出来后,老夫人身子发软, 直接往地上跌倒而去, 吓得卫臻大惊失色, 险些跟老夫人齐齐栽倒在地,好在卫宴在, 将两人堪堪扶住了。
卫臻心里隐隐有不好的预感,只以为老夫人跟二老爷的交谈不顺,却不想, 其实是老夫人心力交瘁,耗费了所有精气而已。
从二老爷屋子出来后, 老夫人唯有一句话,却是对卫宴说的,只见她一字一句缓缓道:“你父亲应下了, 他会留下来, 陪你到娶妻生子,若在这期间,你想留住你父亲, 便是你自己的本事了。”
说完,只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卫宴闻言, 只将嘴角抿得紧紧的,不多时,忽而掀开衣袍,直接朝着老夫人狠狠磕了三个头。
老夫人叹息道:“我也不知今晚说的这些话是对是错, 希望是对的罢!”
毕竟,每个人有每个人的选择,即便那人是她的儿子。
她今晚强人所难了。
那晚,卫臻与卫宴二人合力将老夫人送回了世安院,卫宴走后,卫臻想了许久,只忽而冲老夫人道:“祖母,臻儿……臻儿想搬回碧水居同姨娘住。”
老夫人闻言丝毫不觉诧异,只淡淡笑着点了点头,道:“该搬了,一早便该搬了。”
“可是……”卫臻又有些放心不下老夫人。
老夫人是个人精,什么事情看不透,只抬手替卫臻捋了捋额角的散发,一脸慈爱道:“有什么放心不下的,碧水居到这世安院不过半刻钟的路程,真若有心,岂是这半刻钟的脚程能够影响得了的,去吧,你们一个个的也该长大的,总有一天是要成长的,再者,是我强行将你留在身边留了五六年,我身边有这么多儿孙,可你姨娘却只有你,是该陪陪她了。”
卫臻顿时有些泣不成声,陪伴是相互的,老夫人说她陪在她身边,又何曾不是老夫人陪在卫臻身边呢,醒来的这几年,老夫人才是是陪伴卫臻最多的人,不多时,卫臻亦是缓缓跪下,朝着老夫人狠磕了三个头。
卫臻终是知道,长辈对晚辈的爱护,是天经地义的。
第二日,卫臻拜别了老夫人,便收拾好随身行李,直接搬去了碧水居。
卫臻未曾率先通知阮氏,想给她个惊喜。
此番回来的路上,整整两个月里,阮氏对老夫人伺候得那叫一个精细,只恨不得将世界上最好的东西全部一股脑的送到老夫人跟前,除了阮氏本身便不由自主的对老夫人尊敬外,另外一个更主要的原因却是,阮氏想要老夫人将卫臻还给她,她一路上颤颤巍巍、旁敲侧击的不知提了多少回了,又一直不敢明着提,于是,便这么磕磕碰碰的拖了一整日,老夫人心知肚明,懒得搭理她,偶尔路上无聊,以欣赏阮氏的蠢笨取乐。
如今,卫臻归来,该是了了阮氏这多年的心愿了。
果然,卫臻命人将东西搬着进来的时候,只见阮氏整个完全惊懵了,她呆愣愣的立在原地完全傻了眼了,院子里所有的丫鬟婆子们全都捂嘴笑了,还是卫臻将呆愣愣的阮氏拉进了屋子里,阮氏嗖地一下反应过来,只立马搂着卫臻哭笑不止道:“老天爷显灵了,老天爷显灵了,终于将我的安安还给我了,呜呜,不对,不是老天爷,是老夫人,是老夫人开了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