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少地瓜
洪文被他看得心虚,忙过去把小孩儿拉到这边树荫底下,“怎么跑这儿来了?”
三皇子的脸色突然黯淡,却还故作不在意,“你管我呢。”
洪文一愣,旋即明白过来。
正逢佳节,后宫诸位娘娘的娘家人都进宫探望,素来跟他形影不离的五皇子自然有文妃带着去跟外祖父家的人说话,六公主也是如此……偏三皇子生母早逝,外祖一家远在外地,难免形单影只触景生情。
洪文在心中暗叹一声,揉了揉小孩儿的脑袋,再看看嘉真长公主,忽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宫中无趣,不如咱们去外头逛逛,那青龙朱雀两条纵横大街上都挂满彩灯,各色耍把戏卖艺的都来了,热闹的不得了。”
嘉真长公主怦然心动,三皇子眼睛也亮闪闪的,一大一小对视一眼,都跟着点头。
只是他们今日都是盛装,少不得先回宫换衣裳,再跟隆源帝和太后报备。
隆源帝和太后也知道他们小年轻对宫中交际不感兴趣,也就准了,又叫人准备散碎银子,又特意拨了十来个侍卫换上各色便装,潜入人群沿途护送长公主和三皇子。
稍后三人坐了大马车出宫,才跟守门侍卫验了腰牌,嘉真长公主就长出一口气,“可算出来了!”
越到年节,进宫的人就越多,纵使她对外宣称不理事也架不住有人求上门,烦也烦死了。
三皇子都没顾得上做声,早透过翠玉竹帘之间的缝隙贪婪地观看街景。
在宫外,没人知道他是没娘的三皇子……真好。
中秋和春节是大禄朝最重视的节日,一般提前半月就能看见苗头,今儿是十三,大街两旁都竖起桅杆,一盏盏彩灯从这头挂到那头,遮天蔽日好不壮观。
玉兔和嫦娥是中秋节的老人了,三人下车走了没几步就看见好些玉兔彩灯,但嘉真长公主都觉得不如那柳枝编的小兔子。
洪文原本还想带他们去吃春兰的五香油饼,可回想起上次被人“围攻”的经历就心有余悸,也只好择日再去。
这两天出来逛的大多拖家带口,好些跟三皇子年纪相仿的小孩儿大说大笑追逐打闹,或是缠着父母要这要那。
洪文见两个十岁上下的男孩子挑着狮子滚绣球的彩灯跑远,下意识低头看看三皇子,就发现小孩儿脸上泛着向往。
“我也给你买一个?”
三皇子骤然回神,脱口而出,“我是大人了,才不稀罕那些小玩意儿!”
说着,用力扭过头去,故意不看那些摊子。
洪文跟嘉真长公主对视一眼,都有点无奈。
这孩子本性敏感内敛,近两年随着年龄增大越发不爱表露情绪,看的人心疼。
洪文忽然弯腰抱了抱他,“好孩子值得被疼爱,想要的就说,想做的就去做,老这么憋着该把身体憋坏了。”
三皇子的身体瞬间僵硬,眼眶突然就红了。
他努力吸了几口气,分明不想哭的,可眼泪却像有自己的主意似的,噼里啪啦往下掉。
“他们都说父皇讨厌不懂事的孩子,我没有母妃,不想让人讨厌……哇啊啊啊!”
洪文的心都碎成了八瓣,轻轻拍着他瘦削的脊背道:“哭吧哭吧,这里没人瞧见,小洪太医陪你一起哭。”
“我才不哭,小孩子才,才哭……”三皇子一边呜呜咽咽地哭一边嘴硬,没多久,洪文就觉得肩膀那里都湿透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三皇子才渐渐止住,两只又红又肿的眼睛活像街边摊子上卖的鲜桃儿。
洪文掏出手帕给他擦脸,“好受多了吧?”
三皇子的心情十分复杂,既为自己的脆弱感到羞耻,可内心的畅快和安宁却做不得假。
出生十年,他竟从未像今天这样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洪文笑着捏了捏这小别扭鬼儿的鼻头,看着迎面走来的父亲将儿子扛在肩头,笑道:“怎么样,要抱着还是背着,还是像这样扛着?等再过两年你长大了,我可就不能喽。”
三皇子涨红了脸,小声道:“我现在就长大了……”
只嘴硬说自己长大的人却刚哭完鼻子,难免有些底气不足。
刚才一直没出声的嘉真长公主说:“前头好像有耍把戏的,咱们过去瞧瞧。”
洪文应了,又低头看三皇子,“怎么样?”
三皇子用力抿了抿嘴,想说什么又好像噎住说不出口,急出满头汗。
嘉真长公主和洪文也不催,就这么安安静静等着。
周围的人潮来了又去,头顶的彩灯飘飘荡荡,将阳光斩成细碎的光斑洒落,一切如同梦中的走马灯,忽明忽暗,只有他们三人自成一方天地。
“你,你牵着我……”良久,三皇子才下定决心,试探着伸出手来。
这几乎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主动提要求,心脏疯了一般狂跳,伸出去的手都忍不住微微颤抖,生怕被拒绝,这话一出口,恨不得立刻收回。
或许,或许我不该……
然而下一刻,洪文温暖而干燥的手就覆了上来,另一只手还轻轻摸了摸他的脑袋,“你做得很好。”
狂乱的心情瞬间平静,仿佛有什么一直禁锢着他的无形枷锁在阳光下轰然碎裂,如雪融冰消,使他由身到心一阵轻松。
嘉真长公主从另一边拉起他的另一只手,“走吧。”
三皇子用力点头。”
再抬眼,他愕然发现街景都像变了个样似的,之前觉得没意思的,现在却仿佛焕发出万般生机百种趣味。他看看这个,摸摸那个,身上终于迟来地冒出一点这个年纪的小孩子特有的活泼。
洪文捏捏他的小手,“如今我也算薄有身家,想要什么?我买给你。”
三皇子斜瞅了他一眼,“就你那点钱,留着当彩礼吧!”
嘉真长公主笑出声。
洪文:“……”死小孩,扎心了啊!!
作者有话要说: 洪崖,老凡尔赛了。
哎呀,成长啦成长啦,大家都成长啦!
第九十七章
中秋节好像是老天划下的一条界限, 前面横着燥热难当,后面接续日益凉爽。
从东北回来的洪文终于找回之前的按部就班,上午在上书房讲学,下午去太医署点卯, 唯独一点令他耿耿于怀:想象中的赐婚迟迟未到。
但当某种遗憾成为常态, 他甚至慢慢从最初的焦躁不安中冷静下来:已经有点适应了。
洪崖一直比他更苦恼。
他是半空浮着的闲云,荒地里扑腾的野鹤, 在外漂泊惯了, 双脚沾地就难受。原本只想来京城看看小徒弟就走的, 结果人算不如天算,谁能想到中间发生了那么多事,如今还耗在这里。
他几乎每天都在收拾包袱,可每晚看到小徒弟失望的眼神后, 又会偷偷回屋把包袱拆开。
最初洪崖让了一步:等这孩子大婚之后就走。
后来慢慢就成了:要不就等赐婚旨意下来, 自己拿到确切大婚日期再走,免得小徒弟写信都没地儿收……
但万万没想到隆源帝竟这么磨蹭, 洪崖熬了一天又一天, 仿佛能看到自己血脉中流淌的野性慢慢消失。
八月二十四,明天就是秋分,但天儿还是很热。
洪崖依旧横在茂密的葡萄架下,手里的蒲扇有一下没一下拨弄藤蔓间垂下的两串晚熟葡萄。
果子已经很饱满了, 紫色浓得几乎化不开, 合着表皮上朦胧的白霜,总叫人不自觉流口水。
是真流口水,因为何青亭那老头儿种的这葡萄是真难吃!
前儿中秋节大家剪了几串下来,兴冲冲供奉过,每人都分了一小嘟噜剥皮, 结果第一个尝试的平平当场哇一声哭出来,“好酸!”
真的酸,洪崖这么些年走南闯北都没尝过如此酸涩的味道,一口下去恨不得眼泪鼻涕齐流,五官都扭曲了。
老头儿恼羞成怒,劈手夺过,“你们都不会吃!”
何元桥浑身颤抖,端着茶碗狂漱口,闻言忙道:“爷爷当心……”
话音未落,何青亭已经把塞到嘴里的葡萄粒咬破。
现场一片死寂,所有人都眼睁睁看着何青亭浑身颤抖地出了一身汗。
末了老头儿还死鸭子嘴硬,一边嘶溜口水一边哆哆嗦嗦道:“很,很好吃嘛!”
回想到这里,洪崖忍不住摸了摸嘴角,总觉得牙齿有些酸软。
今儿何家祖孙在太医署当值,洪文兼了上书房讲学后倒是起居规律起来,很有点百姓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样子,这会儿已经踩着晚霞归家,正在洗澡。
何家两婆媳被人下了帖子,才刚带着两个孩子赴宴去了,洪崖盯着天边火一般燃烧的晚霞,高高翘起的二郎腿一晃一晃的。
唉,想去西北看看了……
正胡思乱想,突然听见有人敲门,正闲得发慌的洪崖抢在老管家之前去开门,对上来人就愣了下:有点面熟。
来人约莫三十五岁上下年纪,虽然穿着便装,但一身气派难挡,想必长期身居高位。
洪崖摸摸下巴上的胡茬,又瞧了对方一眼,越发觉得应该在哪里见过。
谁知来人也在盯着他看,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气氛渐渐诡异。
好像有什么正努力挣扎着,想从尘封的记忆中飞出。
又过了会儿,洪崖双目一震,竟将两扇门板砰一声关上。
几乎同时,来人脱口而出,“你是黑……”
、
门后的洪崖低低骂了句娘,罕见地窘迫起来,正好洪文湿漉漉的出来,他眼睛一亮,三步并两步冲过去,“好徒弟,师父有点事先走……”
话音未落,狂乱的砸门声响起,“你到底姓什么!”
紧接着就是两句气急败坏的脏话。
洪文目瞪口呆:是隆源帝的声音!
他骂人了,竟然在大街上骂人了1
那头洪崖已经飞快地扛了包袱、提了长/枪,飞身翻上墙头就要跑,谁知外面隆源帝阴恻恻丢出来一句,“你敢跑,朕就杀了你徒弟!”
洪文:“……?!”
与我何干呐!
等三方平心静气坐下来,已经是两刻钟之后了。
确切的说,是隆源帝坐着,其他人站着。
隆源帝大马金刀坐在首位,斜后方立着万生,下手是有点心虚又有点无奈的洪崖,再下面是满头雾水的洪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