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少地瓜
洪文道:“是。”
与胖胖的何青亭不同,马麟是个很清瘦的老头儿,因为脸上肉不多,染了老年斑的面皮严重下垂,全凭高高的颧骨挂着,很严肃。
偏他才刚发完火,脸上还带着五分薄怒,瞧着就更吓人了。
马麟盯着他瞧了许久,忽沉声道:“昔年坊间有一男子出疹,未及时医治,后舌卷囊缩,脉细数有力,气壮神昂;观验其舌,其黑如煤,其坚如铁……何解?”
原本忙而有序的太医署内忽然安静下来,众人虽然还在装模作样继续着手上的动作,可耳朵全都竖起来,眼睛也时不时往这边瞟一眼。
嘿,这是撞在枪口上的随堂考核呀。
方才那个被骂的吏目尤为关注,内心甚至升起一点卑劣的期望:
既然都是吏目,他还这么年轻,能比我强到哪里去?
若是挨骂就好了,也不至于独独显出我来……
这个病例的意思是:有个男人出疹子,因为某种原因未能及时就诊,结果出现了诸如舌头蜷缩等一系列症状。大夫把脉时发现脉象细而快,强劲有力,且患者雄赳赳气昂昂,丝毫不见病态。只是看他的舌头时却发现黑如煤炭,硬如坚铁,作何解释?
洪文略一沉吟便道:“此乃温疫热毒,气血两燔所致,法当清热解毒,凉血泻火……可用清瘟败毒饮,取生石膏、小生地、乌犀角、真川连、生栀子、桔梗等适量。”
这个病例虽有些刁钻,但只要能沉下心来细细琢磨就并不难解,只是马麟常年累居高位,又天生一副刻薄相,莫说小年轻,便是有经验的老大夫被他多看一会儿都会心慌意乱。而只要心一乱,就容易出岔子,原本会的也不会了。
暗中观察的太医们不少暗自点头,觉得这小子医术硬是要的,难得一份泰然心境,着实难得。
饶是那吏目还不大服气,此时也只好酸溜溜嘀咕一句“不过如此”罢了。
马麟边听边点头,看着面前落落大方的青年旁征博引,音如钟磬声声入耳,不知不觉间把珍爱的胡须都捋了许多遍。
“不错,不过这京城最不缺的就是天之骄子,务必脚踏实地用心钻研。五皇子的事情,你须得用心。”马麟脸上的怒意已然烟消云散,看过来的眼神中饱含鼓励。
“是,多谢大人教诲。”洪文认真听完,拱手道谢。
见他确实像听进去了,马麟面上表情越发柔和。
少年人大多浮躁气盛,又好面子,经不起敲打。这小子,还不错。
一旁的何青亭虽未开口,但眼底却隐隐浮动着满意,再看马麟时底气更足三分,下巴都抬起来了。
嘿嘿,老货,羡慕吧?眼馋吧?
共事多年,马麟和何青亭之间早就发展出一种奇异的默契,许多时候不必开口,只几个眼神就能明白对方心思。
马麟抄着袖子呵呵两声,视线在洪文和何元桥之间溜了一圈:嘚瑟什么?既非弟子又非孙子。
何青亭一张胖脸上隐约泛着红光,两道粗眉不断跃动:
虽然不是,但住我家啊!
马麟一张马脸拉得老长。
死胖子。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一:
五皇子:哇,这个哥哥手上有奶香味!
洪文:唔,这个崽崽要催肥……
小剧场二:
马麟:死胖子。
何青亭:老夫有孙子。
马麟:死胖子。
何青亭:老夫有小天才。
马麟:死胖子。
何青亭:他住我家!
马麟:……死胖子!
第四章
何元桥和洪文带着东西往家走,前者拍着他的肩膀笑道:“真有你的,马院判很少在人前夸谁,可见是真中意你。”
洪文摸摸鼻子,心中也是欢喜。
老爷子今儿这一出,也算替他正名了:
因隆源帝的亲叔叔硕亲王年后旧伤复发,数月来缠绵病榻、几次病危,院使统领苏大人奉旨留守硕亲王府,如今实际上在太医署管事的就是左右院判。
连两位院判都认可了的人,下头的太医自然不敢再有意见。
可以说打从今儿起,洪文就算在太医署正式扎根啦!
此时天色大亮,宫内人来人往,时不时有迎面而来的人跟何元桥打招呼,态度十分热切。
人吃五谷杂粮,没有不生病的,除非脑子里灌了黄汤,不然都不会跟大夫交恶。
何元桥每每笑着还礼,便会顺带着把洪文介绍给大家,只道是自家弟弟,望日后多多照拂云云。
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多结交些人脉没坏处。
洪文跟着认了一圈人,乖巧无比,不多时就来到宫门口。
皇城守卫森严,出入都要核查腰牌并进行简单的行李检查,何元桥和洪文主动将自己的腰牌和药箱都递上去。
何元桥很早就进了太医署,一路从医士做上来的,早就在各处混了个脸熟,那两名侍卫略看了他的腰牌,只将洪文的反复检查多遍,这才笑着交还,“何太医,洪吏目,回家啊?”
才说完,那侍卫就别开脸,狠狠打了两个喷嚏,又咳嗽几声。
喷嚏声一响,洪文和何元桥就像听见哨声的猎犬般,猛地扭过头,两个人四只眼睛目光灼灼地看来。
啧,有病人啊!
那侍卫被他们看得浑身发毛,连忙摆手道:“嗨,着了风寒,不碍事。”
“此言差矣!”何元桥很不赞同地唠叨起来,“韩大人,莫要觉得自己身强体健就大意,当心小病变大病。”
洪文深以为然。
见那两人正搓着手,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那姓韩的侍卫爽朗一笑,“何太医言之有理,内子也这么说呢,已经抓了药吃。”
话音刚落,他就几乎看到对面两双眼底的小火苗噗嗤一下熄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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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洪文拐到京城之后,何青亭直接将人安排在自家,对外就说是老友的弟子。
何家宅子坐落在望燕台城东黑水巷。乍一听这个名字可能有点阴沉,不像什么正经地方,但据何元桥回忆当初牙行的人说,这背后还隐藏着一段动人的故事哩。
“相传很久以前,这里住着一个穷书生,一人照顾寡母幼弟还不忘读书。他读书实在太用功了,每日洗笔的水都把附近流经的河染黑,后来功夫不负苦心人,果然高中状元。从那之后,本地百姓便将这条巷子改名为黑水巷,以示纪念。”走了几步有些口渴,何元桥顺手从街边买了两盏豆浆,非常动情地讲述着,待到最后,眼角竟微微泛红。
但洪文却觉得那人胡说八道,将热豆浆一饮而尽后斩钉截铁道:“若果然家境那般贫穷,怎么可能奢侈到日日洗笔?!”
真正的寒门学子日常都不舍得用墨的,即便用了,也决计不肯放任黑漆漆的洗笔水浪费,而是会积攒起来,当做稍浅的墨汁继续使用。
什么见鬼的黑水巷传说,不过是为了贴金多卖钱罢了。
何元桥听得目瞪口呆,如遭雷击,沉默半晌才喃喃道:“你说的,倒也有几分道理。”
他竟从未怀疑过!
正是早饭时候,街面上热闹非凡,空气中涌动着复杂的香气,扑面而来的水雾里都带了浓香。
洪文深吸一口,脸上露出陶醉的表情,抄着袖子溜溜达达边走边看,闻言嗤笑道:“不过骗你们这些有钱人罢了。”
何家世代行医,乃江南望族,又兼做药材生意,财力雄厚,自然想象不出底层百姓为了一点蝇头小利会想出什么匪夷所思的招数来。
多年来的信仰一朝破灭,何少爷的面色都有些黯淡,令苦熬一宿的脸雪上加霜。
洪文看得直摇头,舔了舔嘴唇,到底觉得一盏豆浆意犹未尽,便又将右手在宽大的左袖管里掏来掏去,摸了半天才抓出来一只干瘪的小钱袋。
他拎着钱袋的底部一倒,又一抖,半晌才有一小把铜钱和一粒莲子大小的碎银落在掌心。
洪文珍而重之地将铜板翻来覆去数了好几遍,最终确认还是只有一十八枚。
至于那碎银,不过是二两银锭上剪下来的一小半,约莫八钱上下。因实在太小,方才差点掉出去,半路嵌在一枚孔方兄中间的方框里才勉强停下,此时迎着晨曦,隐约折射出一道憋屈的光。
俸禄要到月底才发,要省着点花……所幸宫中管一顿饭。若恰巧当日夜间轮值,就是两顿。
隆源帝虽然抠门,但还不至于克扣臣子伙食,公餐一荤两素外加大盆汤,量大管饱,挺好的。
洪文回味了下昨儿晚上吃的葱丝蒸鱼、干焖豆角和清炒白菜,下意识抹了抹嘴角,腹中越加饥饿。
他用力抿了抿嘴,视线从写着“肉包三文一只”的流水牌上划过,带着几分艰难,转移到“素包一文一只”上,犹豫片刻,“来两个。”
管他荤素,吃下去都一样啊都一样,洪文如此安慰自己。
“好咧!”小二爽快地应了,左右开弓杂耍一般抖开两张油纸,将抓好的包子递过来,“客官拿好。”
蓬松饱满的面皮上泛着小麦粉特有的淡黄色光泽,雪白的蒸汽悄无声息地升腾,很快幻化成肉眼不可见的细小水珠,迅速消散在微凉的空气中。
洪文吞了下口水,小心接过,摊在眼前比了又比,到底是将看上去比较大的那只递给还在神游天外的何元桥,“哝。”
说罢,一口咬下。
春日万物复苏,不仅许多人春心浮动,便是天地也从漫长的冬眠中苏醒。山野间也长满了各色翠绿的野菜,这包子便是以新鲜的野菜拌了香油制成,汁水丰沛鲜香可口,一口下去,浑身上下三万六千个毛孔里仿佛都喷涌出春日的气息。
何元桥被手中微烫的触感拉回神志,看清拿的什么东西后不由无奈道:“马上就到家了,你也不怕撑着。”
家里人肯定早就备好了早饭,偏这小子半路还要加餐。
洪文两边的腮帮子里都塞满了春天,不断张嘴呼呼喷出滚烫的热气,闻言口齿不清却铿锵有力道:“饿。”
打从去年下半年开始,他忽然开始二次抽条,用师父的话说就是活像被饿死鬼压服,五步之内必饿。
何元桥笑着摇头,看着那包子绿油油的馅料便皱起眉头,“怎么不要个肉的?”
“贵。”单吃面食有点干,洪文狠命抻脖瞪眼咽下包子,再次吐出一个字。
都是一个包子,可肉的贵足足两文钱呢,都能买三个素的了。
何元桥都不知说什么好了。
他记得这小子来时也带了两个大包袱,怎么就这么抠?
凭借多年察言观色的本事,洪文一眼就看出何元桥的心思,当即大咧咧道:“有钱也不能乱花么。”
他穷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