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少地瓜
面前这位苏院使是三朝元老了,虽已年过七旬却仍精神矍铄,且医德双修,乃是人人敬佩的名医高人。当初在民间时, 洪文师徒就听闻他的大名。此时见到真人, 洪文难掩激动,面上都微微涨红了,“是。”
苏院使看出他的拘束,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看过你的方子, 用药细心大胆,时常另辟蹊径,年轻人很不错。”
洪文激动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下官需要学的还有很多。”
苏院使点点头,看见他手里拿的蓝布包袱后挑了下眉,“这是什么?”
洪文老实说了,苏院使的神色越发和蔼,“不错,为人医者,先要有一颗仁心,不然就算医术再高明,也算不得好大夫。”
洪文和何元桥齐齐躬身,“是。”
苏院使摆摆手,示意他们自便。
两人这才去座位上坐了。
洪文摸着肩膀的手轻轻颤抖,满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苏院使摸我的肩膀了!
师父,徒儿出息了!
升任太医后,因他和何元桥的年纪最轻、资历最浅,所以座位也在紧挨着的下首,稍后洪文回过神来,探身低声问何元桥,“我看苏院使着实是位和蔼长者,怎么平时听诸位大人们说起时那般畏惧?”
就好像老鼠怕猫似的。
何元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他们两个来的算早的,此时太医署内换值的还有过半未到,现存的大多是值守一夜,准备回家休息的。苏院使也不坐下,就那么倒背着手在屋里转圈,时不时拎出一个来训斥道:
“如此松懈!站起来醒醒神。”
“官袍都皱了,这不是折损朝廷的脸面么,抻一抻。”
那两个太医有苦说不出,心道大家都一把年纪,熬了一宿人还活着就不错了,有点风吹草动指不定谁救谁,哪儿顾得上什么官袍板正不板正?
可转念一想,这位上司比他们的年纪还大呢,一年四季都跟钢豆子似的铮明瓦亮……两相对比之下,又生出点惭愧来。
刚好门口又进来一个太医,略有些弓腰缩背,还没回过神来呢就被苏院使一阵劈头盖脸:“畏畏缩缩成什么样子,又不是见不得人,昂首挺胸!”
“还有你,指甲这么长了也不剪么?当大夫头一个就要爱洁!”
约么七成太医都被苏院使狠狠挑刺,一个个臊得老脸通红。
何元桥这才重新转过脸去,对洪文道:“怎么样,明白了……”
就见洪文满面红光,正在不知从哪儿掏出来的小本子上奋笔疾书,望向苏院使的眼神中充满了炽热的崇拜,“如此严谨,真不愧是苏院使,我要赶紧记下来!”
何元桥:“……”
这孩子没救了!
“马院判,你们太医署上个月的账目还是对不上啊!”
大家刚交接完,隔壁户部的方之滨忽然甩着账本子走进来,踱着的八字步像极了讨债的土财主。
他突然觉得气氛不对,抬头一看,正对上一张似笑非笑的脸。
“苏,苏院使?!”他下意识咽了口唾沫,干笑道,“您回来啦?”
什么时候的事儿?为什么他一点风声都没听到,难不成硕亲王痊愈了?
苏院使点了点头,慢条斯理道:“你方才说什么?”
方之滨打了个哈哈,脚尖一转就想溜,“没,没什么,那啥,您刚回来肯定诸事繁杂,不如下官稍后……”
“你站下,”苏院使声音温和却不容置疑道,“我隐约听见什么帐?”
方之滨浑身一僵,苦哈哈转过脸来,硬着头皮道:“咳,就,就上个月太医署超支了十来两银子……”
然后这个月还额外列了一项什么“引进西洋新式药材以供对比研究”的开支,要求的拨款更胜从前。
他恨不得把自己两条腿打断,叫你们跑得快!
可转念一想,这是在太医署,他妈的多的是大夫替自己接骨……
简直没法儿活了。
就见苏院使轻笑一声,云淡风轻吐出来两个字,“放屁。”
洪文:“……”
啊,何等英雄气概,他不禁肃然起敬。
方之滨:“……”
啊啊啊啊我就知道!
太医署众人仿佛打了胜仗一样,瞬间士气高昂,好多人都挺胸抬头站在苏院使身后,气焰逐渐嚣张,仿佛刚才被训斥的不是他们。
哼,我们大人回来了!
方之滨看上去快哭了,哪怕脑袋上新长出来了头发也不能缓解一二,“苏大人,您不好这样……下官也是按规矩办事。”
苏院使不为所动,“太医署奉旨救人,难不成还能约束谁生病,谁不生病?就算陛下也说不出这样的道理。”
方之滨还想垂死挣扎,却见苏院使已经端茶送客,“行了,本官诸事繁忙,少拿这点小事聒噪。”
说罢,袍袖一甩就往里间去了,“众太医随我进来会诊。”
一干太医也都有样学样地一甩袖子,丢下满地“放屁”送别方之滨,宛如一群白发苍苍的倨傲老天鹅,而洪文就是误入其中奶毛还没褪净的小鹅崽子。
进去之后洪文才知道,苏院使突然回来并非硕亲王病情好转,而是他经过一年的努力也只能使病情稍缓,前段时间下了几场雪,硕亲王的病情突然再次恶化来势汹汹,很可能熬不过冬天。
苏院使无法,只好先赶回来禀告隆源帝,后者唏嘘一回,命他再次召集太医署会诊,希望好歹让硕亲王把这个年给过了。
洪文看着分到自己手里的脈案记录,眉头跟着皱起来。
“……脉息两寸细象稍缓,两尺洪大无力。气液枯竭,形体消瘦,胃家谷气稀少,乃由脾阳不振所致,兼之精神萎顿,舌僵耳鸣,时有恍惚……谨勉以益气壮水化痰之法,以尽血枕。”
下面还跟着药方,里面皆是西洋参之流益气养神的药材。
另有“脉息尺部洪象未敛,重按无神,两关仍弦,寸部细而力软。神智时清时迷,面青黯淡,胃纳不思……”
就是说硕亲王俨然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体内血气、津水都已接近干涸,完全不能滋养五脏六腑。
最要命的是:他吃不下东西,且经常陷入昏迷,脸上都没有活人的气色的,只剩一片青白。
民以食为天,当一个人吃不下东西,就意味着没有外来养料供应,每日仅以消耗现有身心为生,凭他体壮如牛也熬不住。
说老实话,也就是苏院使竭尽所能才从阎王爷手里抢人,换作天下其他任何一位大夫,或许现在早就上折子报丧了。
参与会诊的其他太医们也纷纷摇头:
“油尽灯枯啊!”
“药石无用,就算大罗神仙来了也没法子。”
“是啊,就好像外头的杏树,硕亲王的根都已经枯竭了,怎么还能指望来年挂果?”
可年根儿底下,也实在不好直接向隆源帝报丧。
须知隆源帝虽然还有三五位叔伯,但唯独与硕亲王亲厚至极,叔侄二人早年曾时常在一处探讨书画,情分非比寻常。
苏院使把手往下压了压,示意大家安静,“到了这个地步,诸位也不要顾及许多,先各抒己见才是。”
众人面面相觑,试探着开口。
“为今之计,下官觉得当以补气为首任,常言道,人争一口气,若人这一口气散了,自然人也就没了。”
“不妥不妥,硕亲王气血双亏、五脏衰竭,哪里能孕育出气来?我倒觉得该先补血,想那血脉供给全身,若血象充盈,气自然就提上来了。”
“哎,也不对,既然是气血双亏,自然是双管齐下才好……”
“未必,硕亲王沉疴日久,恐怕虚不受补。”
众人七嘴八舌你一言我一语,说的都有几分道理。
洪文暗暗听着,心想眼下的硕亲王像极了一面筛子,哪怕灌进去的再多,恐怕也留不住啊。
“洪文,”苏院使突然点了他的名字,“大家都说了,你怎么闭口不言?”
洪文深深吸了口气,朝四周拱了一圈手,“诸位大人说的都很有道理,珠玉在前,小子也实在没有什么独到的见解。”
众太医都跟着点头。
确实如此,天力不可违啊。
苏院使摆摆手,“无妨,你说几句听听。”
到了这份上,洪文也没了顾忌,“其实下官的想法说出来,恐惹得龙颜不悦……”
苏院使端茶杯的动作一顿,“无妨,一切有本官顶着。”
洪文不答反问,“下官想知道,硕亲王本人是怎么想的呢?”
屋里先是一寂,继而就有太医道:“难不成还有人不想活?”
硕亲王身居高位,陛下待他宛若亚父,且又儿孙满堂,怎么舍得离去!
然而苏院使的神色却忽然缓和了。
其实他今天回来,会诊倒是其次,最大的目的还是想劝说隆源帝顺其自然。
因为硕亲王实在太痛苦了。
硕亲王着实算得上是一位传奇似的人物。
他年轻时生的英俊不凡,又是难得的文武全才,端的潇洒风流,乃是公认内外兼修的美男子。虽不具备治国理政的雄才大略,但性情宽和友善,是皇帝最疼爱的儿子,曾无数次当众夸赞。
然而大约硕亲王前半生享福太过,刚过而立之年就遭遇不幸:
先是世子外出时不慎坠马而亡,后女儿端阳郡主难产,缠绵病塌月余后便撒手人寰……
虽他还有别的子嗣,但最看重最喜爱的一双儿女的离世直接就把他打击的一夜白头,精神气都散了一半。
再后来,硕亲王又中了风,从此半边身体都不能动,吃喝拉撒都要靠人服侍……
对一个曾经踏马游街、满城红袖招的儿郎而言,这样的打击实在太过沉重。
哀莫大于心死,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硕亲王的身体状况急转直下,一日坏过一日。
见苏院使没说话,洪文也就猜到了。
他的胆子大了一点,继续道:“世上的事不能一概而论,普通人的普通病,自然是希望能撑多久是多久,因为谁都知道有痊愈的一天。但硕亲王虽性情温和,实则是个极其要强的人,他既然知道自己好不了,更难以接受余生都这样苟延残喘……下官愚见,或许有的时候家属求医者竭力挽救病人的生命已经成了一种执念,求的只是自己心中宽慰,反而忽略了病人本身的感受。”
何元桥惊得目瞪口呆,在桌子底下拼命扯他都衣角。
这小子不要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