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乌龙雪
贺云樱其实心中也有相类的疑问。
她知萧熠精通棋艺,但前世里他与蒋际鸿对弈,蒋际鸿还是有三四成胜率的,且即便是蒋际鸿败局,也从未大败过。
若是让了三子,那连胜负都难说了。
“萧兄太过大度了。”蒋际鸿最终还是笑了笑,压下了心头隐约的不快,纵然萧熠这是有些轻视之意,但不管是看在贺云樱的面上,或是家族关系,此刻还是不能驳回,索性依言摆棋落子。
心中只道等下略略留手小胜就是了,想来以萧熠的敏锐,也不会有下一次了。
清风徐来,松枝簌簌。
竹叶轻响之间,菊桂飘香,满是清爽秋意。
五云塔下的棋亭之中,越聚越多的围观众人之间,随着时间慢慢过去,却也越发安静。
几乎只能听到风拂松枝竹叶,以及棋盘之上的嗒嗒落子之音。
距离棋盘最近的贺云樱与慧成几乎是连呼吸也都放轻了些。
因为谁也没料到这棋局走向竟是如此。
开场萧熠让了蒋际鸿三子不错,然而几乎是一盏茶之后,他的棋路便已大开大阖,杀机如锋。
蒋际鸿的温和含蓄,诱敌深入,在萧熠的棋路面前根本不堪一击。
刚至中局,萧熠的白棋已经摧枯拉朽,将蒋际鸿的黑子杀得七零八落,任谁都看得出惨败之势,无力回天。
蒋际鸿自己额上已经有汗隐隐沁出,一时间根本无力多思外务。
而旁观的贺云樱心惊之处,犹胜旁人。
她知道前世里萧熠与蒋际鸿棋局胜负大约如何,以前她还隐隐觉得可能是蒋际鸿留手,毕竟顾忌着自己身为幕僚,总要多给萧熠这位主君几分颜面。
然而经过今日之战,她不由怀疑,难道以前留手之人竟是萧熠?
“先前觉得萧兄大度,”蒋际鸿终于投子认输,随即勉强笑道,“现在看来,萧兄还是小气了,如此高才,应该让学生九子才是。”
围观众人中不太懂棋道的不由都笑起来,只觉得这位蒋公子真是会说话,拿得起放得下,又肯自嘲。
懂棋道的却大多不曾回神,犹在思索刚才萧熠到底用了哪些凌厉杀招。
要知他落子极快,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东.突西冲,南封北杀,乍一看不明所以,数子之后看出厉害,再回想先前,却已不及。
慧成亦惊叹:“檀越如此棋力,只怕先师亦有不及。”
萧熠微微欠身:“大师慈悲,不似在下,满身罪孽,便狠得下心。”
慧成一怔,只觉得这话大有深意。
但萧熠显然并无谈佛论道之心,说话间已然转向了贺云樱:“妹妹可否借一步说话,我有事想要请教。”
他这样大大方方地当着许多人客气问出,贺云樱不好硬驳萧熠面子,只能点头。
萧熠这才伸手拍了拍蒋际鸿的肩:“文澄兄今日累了,我也不过侥幸而已。有机会改日到我书房再下。”
言罢便示意贺云樱,一起往五云塔过去。
这是前世里他们经常出游看风景之地,贺云樱很是熟悉,此刻答应了与他说话,也不如何矫情抗拒。
只是当然不会与他像先前一样并肩携手而行,便一前一后,一层层地上了五云塔,直到顶尖的第五层。
第五层上有一半是露天的观景平台,不是太大,景色极佳,只是登高之后山风较冷,所以秋日里游人便不如春夏那样多。
此刻并无旁人在,萧熠便直接开口:“你真的想过嫁给蒋际鸿?”
第36章 真心 所有的性命罪孽,还是在……
贺云樱一怔:“你说哪一次?”
萧熠面色越发冷了, 几乎咬牙切齿:“还有哪一次?”
贺云樱这才想起,前世蒋际鸿酒后那句话, 萧熠未必知道。
不过这也多说无益,干咳了一声,转身走到观景台的一角,极目远眺:“想或不想,与你有什么关系?我也不贪图兄长的添妆。”
贺云樱其实是随口一说,但落在萧熠耳中,这“添妆”二字却不免与先前霍宁玉说起的什么“婚后婆媳”之事相连,仿佛婚事已经大致议定。
一时心头火起,尤其想起今日早些在书楼中的对话,上前一把拉过了贺云樱:“你明知我——却还是在今日就提了此事?”
贺云樱虽然了解萧熠, 却并不知道刚才霍宁玉的话,自然也就猜不到他这是猜到哪里去了。
但眼前所见,萧熠面上的焦躁怒意,甚至还有隐隐的慌乱忧色, 是她以前从来没有在他身上见过的。
从她前世识得他的那一日起, 不管朝中政局掀起如何惊涛骇浪, 甚至萧熠自己面对多次的刺杀、或被参奏被弹劾被天下仕子口诛笔伐,他也绝少失态。
气愤到极处责备下属之时,也不过便是冷脸冷笑, 呵斥责骂。
贺云樱印象里仅有见过萧熠失态,还是在她刚中了鹤青的时候, 她当时在汤药的作用下迷迷糊糊,大约听到萧熠在外头对医士并林梧等人发脾气。
可身上太过难受,并听不清楚,只记得身边的侍女战战兢兢地彼此低声:“……王爷好吓人……”云云。
不过当萧熠出现在她病榻前的时候, 却还是惯常冷静自持的,他只是低头去亲她的额角和脸颊,叫她放心,他会找到解药。
可是那一切的柔情蜜意,到最后还不是归结到了“外头的女人”?
贺云樱一时心头也有烦乱上涌,前世之事纷杂交错,好像笼罩在层层荒诞雾气中的一场笑话。
“放手。”那些已经压下的记忆她不愿再细想,就如同此刻萧熠的心绪她也不愿意细究,只想抽身离开,“我不知道你这些浑话从哪里来,我也不想知道。放手。”
贺云樱转了脸,不想看他,同时用力向回夺自己的左手。
“我今日才与你说了,旁的我都可以不管,你却转头就……”萧熠哪里肯放,继续追问,“你到底想如何?”
即便前半句贺云樱还是听得似明非明,但最后一句话却终于勾起了她心里的火。
“萧熠,这是你教我的,”贺云樱重新转脸望向他,冷静沉声,直呼名姓,“并不是‘外人’的每句话,我都一定要回答。我再说一次,放手。”
“贺云樱——”萧熠亦怒,同样连名带姓地叫她。
“啪!”贺云樱扬手便是一个耳光打过去。
这是萧熠在今日一日之内挨的第二次打。
但一巴掌下去,倒确实骤然冷静了一瞬,先活动了一下牙床,才重新望向贺云樱:“你果然长本事了。”
贺云樱冷笑:“不然呢,吃过一次的亏,还要再吃一次?我有几条命能反复赔在你身上?”
她的左手仍旧被萧熠握着没能夺回来,但随着心中怒气升腾,已经顾不上了。
因为贺云樱自己上前了半步,正面质问萧熠:“我想怎么样?殿下,您想怎么样?我上辈子蘅园十年不够,你现在还想再叫我无名无分婉转承欢吗?还是你高贵的靖川王府终于有我一席为妾栖身——”
“当然不是。”萧熠立时截口,“我怎么会——”
“啪!”又是一记耳光。
这次萧熠已经整个牙床都疼了,他愕然望向贺云樱。
“你凭什么以为我应该去整日揣摩你的心思?”贺云樱此时已经是豁出去了,话都已经说到这个地步,要说要闹,要死要活,就一次撕扯明白。
反正也打了他,多几下也没甚分别。
最好他也怒到极处,大家一拍两散,连兄妹的虚名以后都可以不提。
“什么叫做‘你怎么会’?你有什么做不出?我不知道你的手段?”贺云樱再次冷笑道,“说来好笑,我作为一个‘外面的女人’,却有幸见识了最多。”
萧熠此时的怒气却平了下来,望向贺云樱的目光亦转为柔和。
他也没见过她跟自己生气的样子。
以前当然有过委屈,有过抬杠,有过十年相伴中小小的磕磕绊绊,但她是那样地喜欢他体贴他,所以即便是因着什么事情不高兴了,待他却永远有一份柔情在。
哪怕是重生再见之后,贺云樱一直对他淡漠防备回避,或是上次酒后在书楼里说话,她都是冷静推拒,跟此时的怒气并不相同。
“云樱。”萧熠唇角微微一勾,居然扯得脸上有些疼,但他的声音越发温和,“你若心里还有气,再打几下也使得。”
左右等下都需要找个借口遮掩,他同样也是破罐破摔。
但他说了,贺云樱反而不想再动手了:“打你几下,便能将前尘一笔勾销?那不如我让你打几下还回来,以后一刀两断,互不打扰如何?”
“你我十年恩爱,如何能抛开?我只是知道对你多有亏欠,你要打要骂,原是应当的。”萧熠深深望着她的眼睛,缓缓吐了一口气。
顿一顿,他又微微垂了眼帘:“今日我听母亲说,有意将你许给蒋际鸿,一时急躁。”
说着,将握着贺云樱左腕的手松开了,见她白皙柔美的腕子上有些红,便合掌又轻轻按了按。
然而他按在心头多时,真正一直想解释的话,却始终压在舌尖,说不出口。
“十年——恩爱?”贺云樱已经不想再说更多讽刺的话,只是重复了一次,抽回了自己的左手。
“我当时,最后那半个月,没有去蘅园。”萧熠又缓缓吸了一口气,重新抬眼望向贺云樱,“因为大半时间,都在与内廷司纠缠。”
“殿下政事繁忙,当然比我要紧。”贺云樱并不意外,淡淡哂笑一声。
她之所以会为萧熠挡下那一刀,就是因为彼时文宗卧病垂危,政局已经到了最紧绷处,想杀了萧熠釜底抽薪的,不只是二皇子。
“是为了解药。”萧熠继续和声道,“当时我有怀疑二皇子,他已登储位,江山在望,容不下我这摄政外人,自是寻常。不过璋国公与昭国公,亦有从龙辅新君,以我祭旗之心。”
“结果祭旗的是我,却不配了。”这些政事关系,贺云樱也知道,再次淡淡笑了一声。
“除此以外,还有太子妃的娘家,平南将军府,璋国公的亲家,萧婳的夫婿……”
“所以呢?”贺云樱此时已经不耐烦听萧熠继续讲这些她本就知道的前世政局,直接打断他。
萧熠再次沉了沉:“我查了他们所有人。”
平和浅淡的微笑再次在他的薄唇边浮起,一切遥远与惨烈的回忆,都只作寻常。
“封府,搜查,挟持妇孺。”
他说的很简单,好像他封锁的不是东宫、昭阳殿、诸国公诸侯府邸一样。
“到你中毒的第四十天上,我已经没有旁的法子,就这样一家一家地搜查,诈称知道是他们下毒,逼他们交出解药。”
贺云樱这次没有再说话。
萧熠曾经是权势滔天的摄政王,没错。
但他不是皇帝,哪怕是皇帝,也不能师出无名之下,将皇后太子与辅臣等一家家这样封府审问,更不要说以妇孺性命直接胁迫。
“当然,最终还是没拿到。”
萧熠继续淡淡笑道,唇边满了自嘲:“那时我才知道,自诩聪明一辈子,却终究无能,护不得枕边人。”
“你说,那是第二个月?”贺云樱心中的惊骇逐渐翻起,谨慎问道。
上一篇:如意事
下一篇:权臣之妻/权臣的早死原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