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佳音
这些年太医院对天花的研究越发深入,种痘的风险也小了许多,死于种痘的皇室子弟逐年减少,却不是没有。天花从前闻之色变,现在风险犹存,不能不种,且越早种越安全。
明年二十一阿哥先种痘,下一个便是二十二阿哥,二十二阿哥身体养得好,都快赶上隔壁的二十一阿哥重了,她们依然免不了担忧。
只是担忧也没用,能做的唯有尽量照顾好孩子。
这喜庆的日子,不兴叹气,宣妃便摸摸二十二阿哥的头,道:“该睡了,宋嬷嬷抱胤祜回去吧。”
二十二阿哥不想走,趴在奶嬷嬷肩膀上还冲着三位额娘伸小手,“额娘~”这是他目前为止说得最清楚的一个两字词。
乾清宫里,家宴上一派热闹,歌舞升平,所有人脸上都带着喜意,半分看不出有任何粉饰。
按理,咸福宫那样冷清的三人之宴自是比不上皇室家宴,可雍亲王胤禛坐在离皇阿玛更近的地方,喝着酒,眼神有几分恍惚,神思大半在二十二那儿。
三人之宴,人少安静,并无任何丝竹之音,觥筹交错却全都是真心实意……
二十二阿哥闭眼入睡,胤禛也似有几分醉意,手臂支着桌案,默默出神,索性他想告诉皇阿玛他是个“孤”王“纯”臣,倒也无所谓与其他皇子宗室联络感情与否。
这家宴上,没有大哥胤褆,没有二哥胤礽,偏众人似乎皆未受影响,若他有朝一日落败,恐怕亦是如此,没有人会真心为他可惜。
三分醉装作九分,胤禛眼神朦胧,扶着桌案站起,借出恭脚步虚浮地走出去,出恭回来也不进殿,叫人取了两壶宴上的酒,命高无庸送去咸安宫。
高无庸踌躇,“王爷,这恐怕不妥吧?”
胤禛甩袖生怒,脚下一个踉跄勉强稳住,“有何不妥?我做弟弟的请二哥喝一杯酒,有何不妥?你一个奴婢难道要抗命不成?滚去办事儿!”
高无庸无法,双手端着托盘,找了一个小太监带路,向咸安宫而去。
胤禛等他走了,好似醉的站不稳,靠在另一个近侍苏培盛身上。
高无庸是雍亲王府的太监总管,从阿哥所时便伺候胤禛;苏培盛则是胤禛开府后颇为信重的近侍,两人皆为胤禛近侍,都想获得主子的信任,定然有利益相触,至于谁输谁赢,早晚会见分晓。
苏培盛扶着主子,并未对方才主子的吩咐多嘴,而是问道:“王爷,可要奴才去寻一碗解酒汤?”
胤禛摆摆手,抬头望向夜空,月儿无踪迹,星辰蒙云烟,殿里推杯换盏,殿外闻之添寂寥。
“四哥,怎在此处?”敦郡王十阿哥胤俄向偏殿望了一眼,还是踱着步子走过来。
胤禛站直,冷着脸硬邦邦地回道:“醒酒,你呢?”
十阿哥挺直脊背,转动大拇指上的扳指,文雅道:“弟弟要去更衣。”
胤禛眼神随意地向下一瞥,抬了抬下巴,“去吧,莫要憋坏了。”
十阿哥:“……是,弟弟失礼,告退。”
胤禛略微嫌弃地看他的背影,谁不知道谁,装什么温文儒雅,真是跟什么人学什么坏毛病。
而十阿哥走向偏殿的每一步,都感觉如芒在背,解手完磨磨蹭蹭地走出来,见四哥的身影已经消失,总算松了一口气。
冷面哥哥等他撒尿,他真是消受不起。
另一边,因宣妃初一还要一起去乾清宫行礼,三人便未喝多少酒,吃完席面就散了。
第二日,等宣妃从宁寿宫回来,便开始着手安排小格格的满月礼。
满月礼当天,康熙并未亲至咸福宫,只遣人给小格格送了几件礼物,另还有皇太后并后宫妃子们的贺礼,比起当初二十二阿哥,皆不差多少。
宣妃去宁寿宫向太后谢恩时,正式广而告之小格格的小名,太后说好,康熙没有意见,额乐这个小名便叫开来。
小格格满月之日,亦是苏答应出月子之日,她生产年纪到底比当初的色赫图氏大几岁,因而养得快许多,能够早早解禁,只是天冷还不能随意出屋子。
檀雅几乎每日都去看她和小格格,见小格格一日好看过一日,既欣喜又忧心,“咱们大力像苏姐姐,容貌自是不必说,可这身子骨,日后可要多锻炼一二。”
苏答应听她执着地叫大力,嘴角抽了抽,不知作何回应。
檀雅挥手命伺候的人下去,手指戳小格格的小拳头玩儿,低声道:“苏姐姐,前几日娘娘与我们闲聊时说,咱们小格格的性子要像端敏公主那般,日后才过得好。”
和硕端敏公主,乃是先帝养女,自小性格跋扈,抚蒙后依旧在蒙古作威作福,便是风评不佳,皇上和蒙古那边儿有些人颇为不满,都掩盖不了她一辈子过得比旁人强的事实。
“咱们没去过蒙古,娘娘说蒙古那边儿风大起来,菟丝花可活不了,是以,还是大力这个名字好,应景儿。”
苏答应面色纠结,认同吧,好似不甘心,不认同,檀雅说得又确实有道理。
最后干脆一摆手,道:“你去与娘娘说去,娘娘是额乐的养母,娘娘若同意,我再没有不愿意的。”
檀雅眼中有一丝丝控诉,她口口声声都叫额乐,可不就是心里更喜欢额乐这名字吗?
再说宣妃能答应早答应了,果然还是要日后问小格格。
“阿哥肯定不如小格格贴心,大力跟色赫图额娘一派,好吧?”檀雅握着小格格的小拳头上下摆动,“大力答应了,咱们约好了不能反悔。”
苏答应侧头悄悄翻了个白眼,懒理某人。
第18章
转眼便到康熙五十五年,一开春,内务府便开始给二十二阿哥收拾阿哥所的院子,定了三个月后的吉日,正好天暖和好搬家。
这事儿,咸福宫的人都有心理准备,因而得到正式通知,心情失落归失落,还算稳得住。
唯有额乐,乍一听说哥哥要搬走,整个人都呆住了,没多久,眼里便酝了一泡泪,她还不是那种大哭,眼泪就挂在眼圈里,要落不落,看起来十分惹人怜惜。
“宣额娘,额乐不想二十二哥走……”
檀雅与苏答应对视一眼,不为所动,这孩子才四岁,却极清楚如何让额娘们心疼她。
额乐长得极像苏答应,一张脸精致可爱,眼睛圆圆的,看人时满是天真和懵懂,此时声音软软糯糯、可怜兮兮,宣妃一下子便软了心,直想全都满足她才好。
定贵人不比宣妃强多少,抱着额乐“心肝宝贝”的叫了一通,柔声细语地哄她:“额乐莫哭,定额娘的心都碎了。”
额乐抽噎一声,坐在宣额娘怀里,搂着两个额娘的脖子,巴巴道:“哥哥会想额乐的,能不能不走?”
宣妃心疼地轻轻为她擦没落下来的泪,解释:“皇子六岁都要搬去阿哥所,这是规矩,不能不走。”
“是极。”定贵人握着小女孩儿的手,轻声道,“宫里的规矩,额乐不是已经懂了吗?”
“懂也舍不得二十二哥。”额乐伤心地靠在两人肩膀上,小手还紧紧巴着她们的脖子。
小小的孩子,软软地靠在怀里,任谁都会生出无限怜惜,更遑论疼孩子疼得几乎没原则的两位老妃子。
额乐比二十二阿哥这个岁数时还胖一圈儿,苏答应担心宣妃和定贵人闪到腰,走上前一步,关心道:“娘娘,坐下说吧,额乐也不轻。”
她不吱声还好,一吱声,便教宣妃抓住,对两人横眉气道:“额乐多伤心啊,你们两个是铁石心肠吗?都不知道哄哄。”
苏答应闻言软语地讲道理:“娘娘,小孩子哭闹是常事儿,额乐又聪明,好好教她事理,她会明白的……”
“她才多大?”宣妃微微瞪她一眼,“小姑娘就是要娇宠着,等到出嫁,哪还有闺中的自在?”
这熟悉的论调,檀雅不进反退一步,摸着鼻子躲开宣妃的炮口。
自从小格格出生,苏答应邀宠康熙的心便淡下来,正好康熙更宠幸刚进宫没多久,年轻娇嫩的陈庶妃,于是苏答应就此失了宠,偶尔康熙来看胤祜和小格格,才会想起她,但三五次才会招她侍寝一次。
而康熙一年到头,主动到咸福宫的次数一只手都数的来,去年他还带胤祜去畅春园几月,咸福宫没人有幸同往,是以临幸更少。
额乐是康熙最小的女儿,又是宫里唯一的格格,康熙对她有几分宠爱,好东西不少,她若不是娇养,娇养这个词的意义便不存在了。
她刚出生的时候,大家商量的好好的,为了额乐抚蒙做准备,她们要好好教导她,谁想到额乐抓周抓到一把小木剑之后,宣妃和定贵人却怎么都狠不下心了。
也就檀雅和苏答应还保持着清醒,一有机会便借着玩乐让孩子锻炼身体,等到二十二阿哥开始扎马步学武艺,她们也撺掇着额乐跟二十二阿哥学。
宣妃和定贵人也不阻止,却有的是安排,天热时要在阴凉处扎马步练武,旁边儿还有小宫女扇风擦汗喂水,天冷时就更夸张了,人家练武都是三九寒冬越受磨砺越好,宣妃让俩人在同道堂的大炕上比划,炕都蹦塌了,她们四个额娘还坐在椅子上守着火盆看。
以至于身体是比同龄人强壮了,性子却娇的很。
檀雅那个半玩笑似的小名大力,后来都没叫过,苏答应私底下却悄悄跟她嘀咕过几次:“还不如叫大力,时时在嘴上提醒,省得忘了初衷。”
当时檀雅还笑她:“千金难买早知道,后悔也晚了。”
檀雅也不是没问过额乐,可惜额乐也坚定地认可“额乐”这个小名,那有什么办法呢?她们总不能强制叫大力,那不是不顾孩子的意愿嘛。
现在倒好,俩人表现的冷静,都要被宣妃数落几句,好像檀雅和苏答应是后妈一样。
其实道理大家都明白,宣妃和定贵人活了这么多年,更是通透,只是通透不代表行动受思维控制,加之去年冬宣妃小病了一场,病里心思多,生怕宠不够孩子她便不在了,更是变本加厉。
檀雅又不着痕迹地退了一步,再退一步,眼瞅着就要迈出门槛……
“你去哪儿?”
檀雅讪笑,余光扫见二十二阿哥出现在窗外,立即语气欢快道:“娘娘,二十二阿哥回来,嫔妾想着迎一迎他!”绝对不是要躲。
而宣妃等人果然如她所想,立即便被二十二阿哥转移注意力,连额乐都松开两个额娘的脖子,出溜滑下地,吧嗒吧嗒冲向外间。
前几日,宫女已经将厚重的门帘撤下,因而几人清清楚楚地瞧见额乐一个飞扑,撞向六岁的二十二阿哥,她人小力道却不小,险些将二十二阿哥撞飞出去。
幸好二十二阿哥身后跟着两个小太监,两人扶着他,这才没让两个小主子一起摔倒在地。
二十二阿哥勉强抱着额乐,脸因为用力微微涨红,“额乐,二十二哥、二十二哥抱不动你……”
额乐两只小短腿抬起来,圈住二十二阿哥的腿,整个人挂在他身上,摇头晃脑拒绝松开,“二十二哥不多抱抱额乐,日后便抱不到了。”
二十二阿哥寸步难行,便叫小太监搬了一把椅子,就地坐下,完全继承了宣妃的一贯方针:事要做,享受不能少。
他解决好“意外”,脸上重又挂起笑脸,笑眯眯地跟四位额娘问好。
二十二阿哥三两岁不懂事时,只瞧着比二十一阿哥活泼些、胆大些,可这几年越来越知事,还是整日一副乐呵呵的笑模样,跟紫禁城厚重的气氛越发迥异,像一缕阳光照下来,谁见都觉得暖洋洋。
他三岁那年,有一回学着檀雅给定贵人按摩手臂的样子,哼哧哼哧地给康熙按摩,好像一下子就触到了康熙的父爱之心,成了康熙最疼爱的儿子,所有人都在看着他会不会恃宠而骄。
然他长到这么大,每一刻都沐浴在咸福宫诸人的爱中,不必在乎谁的宠爱,不必在乎得失,不必胆怯惶恐。檀雅四人教他明事却从不教他痴于权欲、活于算计,只教他舒朗、乐观、平和、大气……
二十二阿哥始终保有赤子之心。
搬去阿哥所是谁都不能改变的事,因此,他们都需要换一种心情去看待这件事。
二十二阿哥费力提了提妹妹,主动提起阿哥所,“胤祜正是从阿哥所回来的,阿哥所现在只二十哥一个人住着,我和二十一哥搬过去,一人能分得一所,比咸福宫还宽敞呢。”
南三所有三个三进四合院,早些年年纪相近的阿哥们多,有时还需两三个阿哥住一个院子,如今加上即将搬入的二十一阿哥和二十二阿哥,正好三个阿哥,无需合住。
二十二阿哥开朗道:“我分得东所,届时住在中院,院子极大,到时便是将秋千和滑梯搬过去,也还宽敞呢。”
“不行!”
“不行。”
先后两声反对,一声出自额乐,一声出自檀雅。
那秋千等物又不单是给二十二阿哥一人玩儿的,自然要长长久久地留在咸福宫。
檀雅自然知道额乐也是这个想法,便由着小丫头先跟二十二阿哥据理力争,她稍后再好心补充道:“你进学之后,更不能玩物丧志,不好搬过去。”
这理由挺充分的,二十二阿哥没心眼儿地答应。
雍亲王胤禛看不惯,压着声音提醒:“说千说万,旁的全是借口,她们想玩儿才是真意。”
他自从二十二开始懂事,便刻意压着声音,不教二十二认出他的声音,偶尔在乾清宫或是畅春园见到,也不露出半分声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