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花气薰人欲破禅
雍正元年七月。
皇上骤然要查账,怡亲王接管户部后便雷厉风行的查了起来。
起初那些身负亏空的朝臣们,都真没把这当成什么事。
皆以为新帝登基,要搞恩威并施那套:先把众人的亏空都清出来,然后做出了严厉的样子抓两个实在过分的典型罚了,算是立威;然后饶恕剩余的人,顺便免了欠账,算是施恩。
从此新年新气象,大家相逢一笑抿欠款,然后齐心协力为新帝干活。
毕竟从六部官账各地税款,到朝臣私人欠朝廷的账目,都是为数颇多,新帝都罚了,朝上就得怨声载道没人干活儿了。
可以说,朝臣宗亲们此时想的都是挺美好的。
很快,冰冷的现实便拍在了他们的脸上。
——
谁也没想到,第一个被拎出来‘就地正法’的居然是履郡王。
十二爷履郡王一向是个老实人——先帝爷晚年,为了储君之位,他上下左右排序的兄弟们都打成了一团,唯有他独树一帜只顾吟风弄月。
皇上登基后,履郡王是难得心情很平和的皇子:哪个兄弟登基跟他关系也不大,反正他就是个躺着玩的。
打死他也想不到,除了十四外,皇子里第一个倒霉的居然是他。
且说户部的欠账,各地征税拖欠虽是大头,然京中诸宗亲王府也是不菲的一块。
康熙爷晚年心软,对一些从前没重视过的儿子手下很是留情,小错儿都当看不见。
尤其是钱财方面的亏空,在康熙爷看来,可怜自己儿子周转不开,从户部借钱自然就批了。
履郡王从那时候起就美滋滋的习惯了,他置办古玩书画,国家报销。且累年来积少成多,实在是颇为明显的一块窟窿。
被雍正爷一眼就发现了。
于是现在,就到了他还账的时候。
且说履郡王是个颇为吝啬爱财的人,不然也不能一直不花自己的钱只薅国家的羊毛。但他同样也是个极为胆小的人,哪怕身为皇子也半点不起夺嫡心思,不敢惹任何一位兄弟,何况当今皇上。
故而这会子一接圣旨,履郡王如遭雷击,难过的要死又不敢反抗,只能在家里边嚎啕大哭边整理财产,准备变卖自己的宝贝们还账。
此消息一出,京城震动。
皇上居然动了真格的,连犯了错误的履郡王府都不放过!
对履郡王的处置只比抄家差一点——就是允许履郡王自己抄自己,变卖家产还债。
朝中本来还在观望的人家,纷纷不敢观望。皇上这根本不是杀鸡儆猴,这根本是杀龙儆猴啊,履郡王可是货真价实的龙子凤孙,都在家里哭唧唧的卖东西呢。
雍正爷这次非常明白的给朝臣们展露了一下什么叫新帝的铁腕:敢欠朕的银子,那必是自己的头不想要了,还想着一家子都去死!
再有存着侥幸心理,想要负隅顽抗没有及时填补账目的官员,皇上也丝毫没有客气,直接命人抄家。
自七月份开始,朝上一片凄风苦雨,其形势之紧绷,连后宫都有所耳闻。
以至于妃嫔们都只敢按着份例吃东西,不敢闹亏空了。
宋嘉书就特意挑了一天,跟耿氏坐在一处,算了算入宫这半年来她们两宫的开销。
耿氏起初还挺乐观:“还好这一年就是不停的守丧,没过什么节日,花销不多。”
等算完了账目,耿氏才不免感慨:“姐姐别说,这宫里的费用可比王府里贵多了。同样是要一样的点心,在宫里让人行个方便,就得给出比在府里贵三倍的赏银。”
作为一个算账达人,宋嘉书更是早于耿氏之前,就发现了宫里开销甚大的情况。
说句大不敬的,这还是太后娘娘及时薨逝了呢,否则每年给太后娘娘奉上的寿礼,就是个最大的开销处。
从雍亲王府到宫里,她们日常生活成本翻了三倍,月例银子却没涨三倍。
毕竟大清的妃嫔份例里吃穿用度不少,现银子却不多,哪怕做到了妃位,一年也只有银六百两。
且从前在雍亲王府,福晋还会给补贴一二,年底就二三百两的银子发下去,日常过得就很是滋润。
如今入了宫,皇后也不会发年终奖了,她们逢年过节还要给自己一宫的人都发点过节费。且如今的一宫宫人数目庞大,可不是从前凝心院里拢共五六个人的时候了。
耿氏十分心疼:“这样出的多,进的少,真是没法过了。”
宋嘉书表示:我景仁宫的宫人更多,有时候都想把妃位当掉,别要这么多人。
这给耿氏愁的:“咱们还有大头呢,过两年弘历弘昼娶亲,难道不要给他们准备些银子?内务府那起子势利眼,银子不到位,他们有的是法子给你找不痛快,光打赏就要准备许多。”
宋嘉书也没想到什么好法子:进了深宫,当真是开源开不了,节流也节不了。
谁知两人担忧了没多久,发现儿子居然开始能倒过来补贴她们了:两个孩子有了差事,便有了收入。
因抄家的事情,雍正爷有点不放心别的大臣,而怡亲王又分身乏术,皇上就把弘历弘昼放出去了:去吧,爹养你们这么大,该去替亲爹抄家了。
其实皇上原本也派了弘时差事的,只是弘时没有即刻恭谨领命出发去抄家不说,还反过来劝谏皇上饶恕十二爷和十六爷(另外一位没有及时还钱被皇上削了的弟弟),言辞恳切给他的两个叔叔求情。
皇上冷笑一声,就让弘时不必操心朝事,依旧回去读书罢了。这才只让弘历弘昼去跟着怡亲王分忧(抄家)。
出乎皇上和众人意料的是,这抄家这件事上,弘昼做的比弘历还要好。
弘昼天然有一种软硬不吃的霸道气质,好的时候笑嘻嘻,而翻脸的时候谁都别想跟他混人情,连混迹官场多年的官油子们都觉得五阿哥太难打交道了。
怡亲王不免感叹,真是龙生九子各有所好,五阿哥倒是很适合去刑部或者大理寺去干干工作。
于是皇上就让弘昼专管抄家。
弘历则被皇上指了去户部学着办差去了。
这个办差,就是各种差事都要做,都要经手。皇上自己是实干出来的,所以才能在登基后,不被人的花言巧语和假账所糊弄,揪出了各种不对劲的账目,坚决的把属于自己的银子都划拉回来。
所以皇上要求自己儿子们也能如此,不要以后被人糊弄的,以为一两银子一个鸡蛋。
所以弘历被扔进户部,不是去做甩手掌柜的,而是从底层小主事的活计开始做起,一点点学着看账目。
于是这些日子,弘历忙的连来景仁宫请安的次数都减少了。
倒是弘昼常红光满面的来请安,比起被关在上书房内读书的时候兴致昂扬多了。
还跟宋嘉书道:“钮祜禄额娘,我觉得我找到了我一生的事业。”然后还拍着胸脯表示:“您别担心,虽然四哥不能去,但我抄到的东西肯定也会分给四哥的。”
宋嘉书:……弘昼啊,你抄到的东西,都隶属你皇阿玛好不好?
见弘昼又雄赳赳气昂昂的走了,宋嘉书不免摇头:这孩子也真是神了,在雍正爷这种严父中的严父手底下,居然还能养出他这种梁山好汉的气质来。那要换了个宽松家庭环境,这不得出产个混世魔王啊。
——
且说愉快的抄家才进行了一半,怡亲王府就发生了很不令人愉快的事情,朝臣们也跟着看了一回热闹。
怡亲王长子弘昌,居然借怡亲王之名和自己身份之便,往户部偷窥公文,将机密信息(即抄家名户单册)泄露出去,让许多犯官之家有所准备可转移家产,以此邀买人心。
此事好巧不巧还是五阿哥弘昼撞破的:他投身于伟大的抄家事业后,对此颇为上心。
且说抄家也是个技术工种,不是戏文里演的,皇上扔下一个签子“抄”,旁人捡了签子去就开始蒙着头闯进门里搜罗,抄到什么算什么。
真正的抄家,须得一府里罪名翔实,证据确凿才能命九军上门封锁,然后由刑部和大理寺一并出面,将府中官身、白身、奴身分开关押以备提审,还要将女眷单独看守不得欺辱玷污,免碍圣上清名。
其间,是有一个时间差可以打的。
这回弘昼奉旨去抄江西巡抚在京中住宅时,就发现其府内居然是空壳一个。
要换一个朝廷官员负责抄家,大约也就罢了。横竖自己也没从中贪污,抄家抄不着也没法子啊,总不能为了皇命,明察秋毫百般研究旁人家产去向,往死了得罪人吧。
毕竟大清开国近百载,宗亲权贵之间已然交错成网,朝中有人才好做官,这等做到封疆大吏的官员,谁背后没点好亲戚没点好靠山。
对刑部户部官员来说,这抄家的银子又不归自家,何苦往死里得罪人呢。
但对弘昼来说就不一样了——这抄家的银子还真归自家。
于是他打马就往户部去了,说来也是皇上安排的好,弘昼对户部官员和文书都不熟,但他对弘历熟啊,拉上弘历就开始查账。
弘昼胆子大,起初还道:“查到谁也是不怕的,横竖还能强过咱们兄弟吗?”
结果他也没想到,真查到了个比他们强的!
且说弘昌,虽然不是皇上亲子,但皇上对怡亲王那真是没说的,赏完怡亲王爵位意犹未尽,又特意单独赏给怡亲王长子弘昌一个贝子爵位,一门两爵,当真是风光无限。
相较起来,弘历弘昼虽是正经皇子,现在还是头上秃秃没有爵位呢!见了弘昌这位堂兄,也得先起手见礼问个好。
更何况弘昌的阿玛怡亲王何等得皇阿玛看重,弘历弘昼也看在眼里,这一查出弘昌泄密之事来,当真如同捧了个烫手山芋。
兄弟俩对坐懵了一会儿,还是弘历决断,此事不能拖延,迟则生变。便即刻求见怡亲王叔,请之一起去见皇阿玛,然后当着皇上和怡亲王一并将所有证据摆开。
当面锣对面鼓说清楚,弘历赌以十三叔的为人,若真是弘昌之错,十三叔便不会记恨自己兄弟二人。
果然,怡亲王骤闻此事,虽然恼怒惊讶,但并不偏袒,而是直接亲自绑了弘昌过来,问明罪行,然后向皇上请罪。
彼时养心殿内,弘历弘昼还在一旁站着。皇上不欲让怡亲王在侄子们面前请罪,于是便让儿子们都退下,连弘昌都让人捆了扔到耳房去,独留下怡亲王密谈。
且说弘历弘昼退出养心殿,都觉得背上出了一层层的汗。
——
待此事终于尘埃落定,传到后宫的时候,宋嘉书只听到了一个对于弘昌处置的结局。
皇上显然是看在怡亲王的面上手下留情了,只道弘昌愚钝,不堪为贝子。革了爵位后也没再重罚,只让怡亲王自行约束看管。倒是怡亲王特意上了个折子,请命把弘昌圈禁于府内。
怡亲王这样大义灭亲,一时朝上等着看热闹的人,也就散了。
彼时已经八月初,临近中秋,朝上持续了一个多月的清查也接近了尾声。
而中秋前的八月十三日,正是弘历的生日。
弘历也有了些空闲,便多来了两次景仁宫请安。
宋嘉书却只觉得弘历不对劲。
虽说她知道弘历这个月过得很忙,可弘历的样子不单是忙碌的疲惫,倒还有点意气消沉的颓唐,似乎受了什么很大的打击,又要勉强振作似的。
宋嘉书是真不明白:据他所知,弘历最近只是被皇上委以任务,并没有受到任何斥责。
且皇上前日召她去养心殿的时候,说起儿子,明显对这回弘历弘昼的表现颇为喜爱,甚至矜持的夸了一句:“难得他们不整日憨玩,也能为朕做点事儿了。”在雍正爷那里,这就算是明显的表扬了。
那弘历为何一副受了打击的形容。
然宋嘉书在晚点前问了两回,弘历都是笑道无事,第二回 更道:“额娘多虑了,儿子只是这个月累了。”
宋嘉书:啊,孩子到了不肯跟大人交流的青春期,确实有点头疼呢。
且说弘历每次不高兴的时候,宋嘉书都能在他脸上看到四爷的影子。
父子血缘是一种很微妙的东西,哪怕弘历的脾气从小就稳当的惊人,看起来跟皇上南辕北辙,且弘历在政事上的许多观点,都是在康熙六十一年,由康熙爷亲手教导出来,行事作风也更像康熙爷。
但有时候,皇上和弘历的神态,还是像的如同一个模子卡出来的。
待用过了晚点,宋嘉书便道:“这石榴树虽是今年初才移进来,倒是没碍着结果子。如今也熟了好些,你要不要亲手摘几个,明儿给你皇阿玛、皇额娘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