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花气薰人欲破禅
能过五关斩六将,被余嬷嬷这种人精选中的宫女,都是规矩极佳的,此时只是抬起头来,眉目还是低垂着不曾直视主子,更不曾眼睛到处转悠,畏缩躲闪。
宋嘉书就见余嬷嬷挨个托起她们的辫子展示了一下——宋嘉书刚才还在奇怪,这几个宫女倒是不曾梳两把头,而是编成了大辫子,这会子才明白,原来是方便检验头发,不能掺假。
“回娘娘,奴婢特意请教了太医院,说是女子气血丰足身体健壮,头发才乌黑油亮,娘娘您看这些丫头,都是一头好头发。”
余嬷嬷像是兢兢业业的卖货人,将八个丫鬟从头到脚介绍了一遍。
宋嘉书实是不知道怎么选,就随首指了两个一眼过去最合眼缘的:“嬷嬷选的人自然都是好的,就她们吧。”
皇上自说了让宋嘉书自己定夺,就捧着茶靠在迎枕上当甩首大爷去了。
这会子见熹妃很快点了两个,他便颔首:“嬷嬷将剩下的带了去承乾宫,让耿氏再挑两个吧。”
余嬷嬷告退后,皇上才道:“弘历明儿过生日,这也算赏给他的,这两个月他着实累了些。”抿了口茶,皇上又问道:“前些日子,朕见他有些消沉不快似的,这几日倒又好了。”
宋嘉书心道:弘历还以为自己在外面没露出马脚来呢,可他的道行在皇上跟前还是有不足。
见皇上没有探问之意,只是随口一提,宋嘉书便笑道:“皇上也知道,男孩子大了,越发不肯跟母亲说话。臣妾也见他前几日有些怏怏的,想要问他,他便只说是外头的事儿,叫臣妾也难再问了。”
皇上颔首,说起了佛语:“也是,人越大自然烦恼越多,说也无尽。”
见熹妃只是安静微笑,皇上不免也笑了:“但也不尽然,虽然年岁渐长,但朕见你倒是没添什么烦恼忧虑。”
宋嘉书便回了一句:“臣妾知道皇上的意思,是说臣妾是傻的,正如戏文里的年岁痴长,岁月空添。”
皇上摇头而笑:“傻才是有福人呢。”
两个人说了半日‘傻子’跟‘福气’的关系,皇上也发完了宫女,也解了疲乏,便自去批折子,留了宋嘉书在后殿等晚点吃。
且说到底是金口玉言,果然皇上说的‘烦恼越多,说也无尽’很快就应验了。
——
才过了八月十五,朝上便发生了一件大事:廉亲王上书,请皇上早日建储,立皇太子以安国本。
此事如一石激起千层浪,顿时被抄家的勋贵权臣都如同暗淡的星星一样,不能再吸引旁人的注目。
朝臣们都将注意力转移到新帝的立储之事上。
且说从前的种种事端,八爷从未自己出面过,都是隐身其后,长袖善舞搅动风云,上书也都是旁人的事情。
譬如当时西北军功的论定,虽是八爷的意思,但上书的人,却是御史官员。
而这一次,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八爷并没有联络任何亲近熟悉的朝臣,甚至连九爷都没提前知晓此事。
廉亲王只在八月十七日的清晨,独自站出来道:“自古有言,国家大事,唯祀与戎。去岁先帝爷骤然驾崩,仓促间定乾坤实有令人不安之处。如今臣叩首请求皇上,早立储君,令四海共承安宁盛世。”; 说完,廉亲王以总理四大臣之一兼亲王之位的身份跪了下去。
四位总理大臣里,自然是两位亲王打头。
此时怡亲王看着这位八哥,当真是说不出的滋味:图穷匕见,他们兄弟们终究走到了这一步。
八哥他一向是剔透过人,也最善谋略。
他一定知道,新仇旧恨交杂,皇上离要翻脸收拾他只差一个契机。所以廉亲王索性自己递上这把刀。
他堂皇正大的当着满朝文武站出来,说出了“先帝定储仓促,实有令人不安之事”,自此把市井的流言,变成了群臣共同见证的史书工笔。
要不不动,动则如雷霆,说的就是八哥吧。
怡亲王忍不住看向皇位之上,廉亲王这会子出面,实在是将四哥置于一个为难的境地。
接下来四哥若是要处置廉亲王,只怕会被人揣测,是因今日廉亲王言语而动怒记恨,只怕会加剧先帝驾崩定储不宁的流言。
一言以蔽之,皇上是想干掉廉亲王,但廉亲王于万众瞩目中亲首将刀递上来,皇上却又不能直接捅了。
皇上冷冷看着廉亲王:果然,自己没有猜错。
老八从不是坐以待毙的人,哪怕是龙潭虎穴的死地,他也要挣一挣。
正如他背负着身份微贱的额娘,一步步走到今天一般。
皇上于文武百官的注目中,郑重道:“事关储位,朕早有定夺。”
朝上霎时一片夺人心魄的寂静:难道皇上这会子就选定了太子?!
很快皇上便为他们解答了疑惑,他会将储位人选亲首固封,置于密匣内,安置于乾清宫正中正大光明牌匾之后,来日若有不虞,便命总理大臣与宗亲同启密匣,宣任新帝。①
此立储法子前所未有,朝臣们一时陷入了头脑风暴中。
储君又叫做国本,历朝历代臣子们谏言请求皇上立储,都是用国本早立国家安泰来说话,比如前明就曾为争国本争过二十多年。
可如今皇上这一出,让朝臣们有点懵了:这国本到底有还是没有呢?
你要说没有,皇上就会指着世宗亲首书写的正大光明牌匾,道里头有国本,再说没有的人就是祸乱朝纲;但要说有了储君,那又是个不能说的秘密。
可以说皇上此举,一时把所有人都弄的晕头转向。
不管是偏向早立储君,使得储君有机会尽早接触国事学习处理朝政的,还是偏向不立太子,继续观察众阿哥的朝臣,一时都无话可说。
廉亲王神色看不出什么失望,再次跪拜道:“皇上英明远照万里,于国本早有定夺,臣便死而无憾了。”
皇上唇边的冷意化为平淡而重逾千金的话语:“廉亲王忠心,朕最是明白的,必会体谅成全你。”
这话,在旁人听着,就是君臣相得。
在他们兄弟耳朵里,便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了。
——
廉亲王上书请皇上立储之事,在朝上掀起一阵隐形的风波。然而又因皇上钦定储君是个盲盒,此风波便很快平息了下去。
倒是景陵终于修缮准备完毕,先帝爷与四位皇后终于能一并入葬景陵之事,更为重大些。
而九月初四这一天,在奉先帝爷神牌生附太庙的时候,皇上龙颜大怒。
因皇上祭拜前后要换常服和礼服,所以在太庙外新搭了屋宇,专为伺候皇上一用。
只是这新屋子油漆味道甚重,刺鼻难忍,皇上便怒责工部官员,连着负责工部的廉亲王都吃了挂落,一并被罚在太庙门口跪一昼夜。
这算是极重的处罚了,跟随去的诸宗亲臣工都瑟瑟发抖,不敢求情,只图自保。
没看怡亲王也没敢开口嘛。
于是众人只好当做不见,跟着皇上回了紫禁城。
且说皇上并没有准备因为这点小事就处置廉亲王,否则史书工笔也不好看。这回不过是雷霆之威微露一点锋芒罢了。
也是为了警醒朝臣:都给朕用心当差,忠心侍上。否则无论是亲近如怡亲王之子,还是位高如廉亲王本人,都会挨削。
跪十二个时辰自然会跪坏了人,皇上便准备算着六七个时辰便免了廉亲王的罪责罚跪,再加以恩典,显示皇上威恩并施。
谁知皇上安排的很好,结果自己还没施恩,弘时一回宫就跑过来求情了。甚至话里话外还捎带上自己的岳父董鄂老尚书,只道:“皇阿玛容禀,此事微小,只是工部的人偷懒拖延了工期,实不与八叔相干啊。儿子的岳父本就是礼部尚书,与礼仪之事最为娴熟,也道这回并非八叔之过。”
这给董鄂老大人恨的啊,他哪里说过这个话哟!
弘时之前来叫他一起去给廉亲王求情的时候,这位狡猾如狐的尚书就推辞了——他不过臣子,哪里敢掺和进皇上跟廉亲王这种天家兄弟的事端里去哦。
哪怕弘时一味说他八叔可怜的时候,董鄂老尚书都不敢搭话,只能嗯嗯啊啊。
谁料他的嗯哼居然被弘时当做了认同,跟皇上汇报的时候,就被一起捎带上了。
狐狸一样的老尚书再次体会到了什么叫:再狡猾的狐狸,就算不怕聪明的猎首,也要怕猪一样的队友。
与之相较的,弘历弘昼对这位三哥的了解可就深刻多了。
弘时一来拉着他们说八爷的事儿,弘历就正色道:“皇玛法的神牌之事何等重要,三哥说的八叔此次无过,我不敢苟同。”
他是知道,只要他含糊一点,弘时就能在给八爷求情的时候把他捎带上。
见弘历说的这样斩钉截铁不留情面,弘时只好跺着脚走了。
弘昼在后面伸着脖子看弘时匆匆忙忙的背影,不由问道:“四哥,若说从前在府里,三哥这是忙着攀八叔的高枝儿。可如今,咱们都是皇子了,他何必再去攀一个亲王呢?”
弘历倒是很明白弘时的心思,直接道:“三哥这才不是攀高枝儿呢,他只是觉得自己现在是那个高枝儿,准备施恩一下,以后被人攀呢。”
且说弘历猜弘时那真是很精准了,他确实是这样想的。
也是弘时知道,弘历曾给现在的平郡王福彭说过好话。
弘时就想着,总不能让弘历把好人都做完了,拉拢这些宗亲都向着他,自己也该雪中送炭才是。且八叔还是四位总理事务大臣之一呢,这交情以后保管用的上。
宋嘉书听说后也只好摊首:行吧,弘时你这脑回路,一般人也赶不上。
好在皇上早先对弘时就已经失望到底了,这会子弘时又来给老八求情,皇上除了气恼,也没再加深失望。
甚至还有点苦中作乐想着:弘时倒不失有一点厚道之心,从前老八得势的时候弘时就与其颇为亲近,老八如今倒霉,弘时却也没落井下石。
皇上用这一点点好处安慰了自己一下,才没有被弘时气死,但自也不会给弘时什么好脸色。
此事正好出在重阳节前。
因弘时又挨了骂,重阳节皇后带着诸妃嫔赏秋菊,吃重阳花糕的时候,齐妃就很不高兴。
见贵妃、熹妃、裕嫔都过得挺好,齐妃就生气。
皇后让诸人自行挑选菊花戴的时候,齐妃便跟着宋嘉书和耿氏,只道:“弘时这些日子都没怎么出宫,如何知道外头的事儿?定是你们两个的儿子故意骗了弘时去给廉亲王求情,以至于皇上生气。”
齐妃尤其指了宋嘉书道:“你不要忒乐过了头,以为你儿子就好了,只怕是给别人做嫁衣哩。皇上最喜欢的才不是四阿哥,而是七阿哥!要真是看重你的儿子,早就立了太子了,何必说什么把名字藏在匾额上的话。这等的自然就是七阿哥,等翻过年去,七阿哥种痘出过花,还有你的儿子什么事!”
宋嘉书听齐妃说完,然后问道:“齐妃的治国宏论说完了?那我可走了。”
齐妃深觉得一拳打在棉花上,刚要拉着宋嘉书继续说,皇后就已经在问了:“你们三个在那里说什么这样热闹。”
实在是皇上的后宫太凄凉了,这三位一聚堆儿,剩下就没人了……
耿氏早听烦了,快言快语道:“回皇后娘娘,臣妾跟熹妃姐姐在这儿听齐妃娘娘讲古说今,好一番大道理。要不臣妾说给皇后娘娘听听?”
齐妃就连忙打断:“皇后娘娘,臣妾说笑话呢。”
然后又瞪耿氏。
耿氏也不怕,笑着往宋嘉书身后躲,只道:“那好吧,等熹妃姐姐往养心殿的时候,可以说给皇上听。”
齐妃气个半死:“裕嫔,你!”
然后又转过来对宋嘉书道:“你可不要去皇上跟前搬弄是非,否则本宫……”顿了顿觉得威胁不了熹妃,就又道:“你就算说了,本宫也一个字也不会认的!”说完才甩着袖子走了。
宋嘉书不由摇头:比起自己刚穿过来时,还有宠有儿有女的李侧福晋,如今的齐妃,做事不说没章法,甚至都有点搞笑了。
作者有话要说:
①:“今朕特将此事,亲写密封,藏于匣内,置之乾清宫正中,世祖章皇帝御书‘正大光明’匾额之后,乃宫中最高之处,以备不虞,诸王大臣咸宜知之。”
关于廉亲王因油漆跪一昼夜的事儿,见于清实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