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花气薰人欲破禅
宫门外的甬道。
马车发出轻微的“吱嘎”声。
上好的马车横轴,为着今日也特意上了油,争取让主子们坐着平稳安然。按理说这声音轻微到可以忽略。
但此时却听得很清楚,因着马车里实在太安静了。
乌拉那拉氏清清楚楚的数着吱嘎声。
她端严的坐着并不出声。
皇上的情绪并不高涨,众人入宫磕头入席,很快又被解散。福晋出宫的时候还拿出怀表看了看,这会子,府中的中秋宴应该才办了一半。
不知道李氏跟年氏两人在府上,又会闹什么幺蛾子。
每次入宫和回府这段路,是她少有的能跟四爷独处那么久的一段路,身边的嬷嬷丫头们急的上火,每回都撺掇她趁这会子跟四爷说体己话。
尤其是每年中秋年节,四爷去给德妃娘娘磕头后,总会有些沉郁。
周嬷嬷每回都快要给福晋跪下了:男人在外头再刚强,脆弱起来才越发需要人体贴。福晋跟爷是一体的,只有您跟四爷一起去给德妃娘娘磕头,一起受着德妃娘娘的‘客气’,也只有您最有资格安慰四爷。
您怎么不上呢!
乌拉那拉氏想起自己奶嬷嬷跳脚的样子,忍不住想要笑:周嬷嬷急的简直恨不得把自己推开,然后由她老人家亲自上。
“笑什么?”
直到四爷忽然开口,福晋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笑出声来了。
福晋的脊背瞬间就挺直了。
“爷,无事,是我失态了。”
四爷盯着福晋,方才他难得见福晋在他跟前没有露出紧绷的样子,居然忍不住笑出声来,四爷有点好奇。
乌拉那拉氏被他盯得有些不安,只得垂首找话说:“爷,今日送给额娘的桂花蜜,额娘瞧着还算喜欢。既如此,爷的圆明园各色花多得很,明年我便带着李氏钮祜禄氏她们多做些。”
四爷嗯了一声。
额娘……他想起额娘坐在正座上的样子。她看自己的福晋,像是看一个并不怎么喜欢的远亲,收下她的礼,露出一个宫里常见的得体笑容,那笑容弧度标准,却无端让人觉得淡的像是浮在冰面上的光。
他自打成年大婚后,见额娘就越发少了,除了大年节,往日都是福晋替自己去磕头。
也难为她了。
这样想着,四爷就抬手拍了拍福晋规规矩矩放在石青色吉服①上的手。
“前年中秋额娘斥你,并不是你做的不够好,只是另有缘故。”
福晋微微一颤。
前年自己送进宫的礼,被德妃娘娘嫌弃不过是金玉之物,毫无心意,更提着雍亲王府子嗣单薄,让自己明白一个王府福晋该做的事儿。
其神色之恼怒言辞之厉害,前所未有,福晋大失颜面。
那之后,那之后……年氏就进府了。
福晋忽然福灵心至,难道德妃娘娘也只是为了让年氏进府更顺理成章?到底年家虽是汉军旗,家里却有不少手握兵权的男儿,四爷娶了年氏做侧福晋,总得让皇上心里没有芥蒂才是。
四爷轻轻吐出一口气,心情是说不出的复杂。
其实他并没有请额娘帮自己,不过是曾给额娘透露一二,要纳年氏女入府之事。
谁知额娘转眼就斥责了福晋。
这一斥责,其实丢的不单是福晋的脸面,还有额娘这个德妃的脸,难免要被人背后议论不慈。
可额娘还是替自己做了。
自己去皇阿玛跟前请纳年氏的时候,还因此被皇阿玛打趣了两句,勉励他‘在子嗣上多多努力’,看起来并不是疑心的样子。
这样看,额娘也不是完全不管他的。
可……人就怕比。
就像幼年,皇阿玛对自己也很好,但比起对太子,那真是差出去太多。
就像现在,额娘也会暗中帮自己一把,可比起对十四弟,那又什么都不算了。
作者有话要说:
①:清代吉服是宫廷喜庆场合穿的服装,见于清宫服饰图典, 亲王福晋吉服褂,绣五爪金龙四团,前后正龙,两肩行龙。
第15章 恩宠
四爷看着在他跟前垂首的福晋,难得对福晋亲近和软道:“这两年是难为了你,等过些日子,咱们一同去圆明园散散心。”
在他心里,这是他难得的示好,福晋就算不感激涕零也要动容闪过泪光才好。
谁知福晋只是平平板板道:“额娘今日还吩咐了我抄佛经。爷若是有兴致,便带着李氏和格格们去散散,年氏如今有身孕,暂且不宜挪动,我一定会照看好她,爷不需担心。”
就像一盆冰水哗啦啦泼下来。
四爷所有的兴致和心里的温热都烟消云散。
马车里又重新恢复了彻底的寂静。
只有轻微的吱嘎声响起。
大约是被福晋这一盆冷水泼过了头,四爷回到府上的中秋家宴,一对上年侧福晋荡漾着星光柔情似水的双目,就觉得格外回暖起来。
还未入席,就先开口关照,询问年氏今日用的好不好。
宋嘉书这时候已经吃了个八分饱,边插蜜瓜吃边欣赏古装真人版爱情连续剧:四爷的心尖爱妃。
果然就见年侧福晋一直微蹙的秀眉也舒展开了,整个人都像一朵终于见了太阳的小花,欣喜明亮的答了一句:“爷放心。”
虽然只有三个字,但从真情流露的年氏口中说出,硬是说的缠绵悱恻,足足拐了有一百八十个弯。
但显然这一百多个弯非常精准的拐到了四爷的心坎上。
毕竟比起福晋那个平平板板一条大路通罗马的拒绝,年侧福晋对他的深情依恋可谓是溢于言表。
四爷和福晋回府入席,下人们便忙抬了两张大桌和圈椅来放在原本上头设下的虚席处,然后将早就准备好的酒菜都一一流水样上来。
见两张桌面上菜品齐备,由两位侧福晋起,再带着格格们一一给四爷和福晋敬酒,说些中秋团圆的吉利话。
酒过一轮,福晋就微笑道:“大节下的,你们都松快些自己吃酒做耍吧。”
耿氏趁机跟宋格格换了座位,来到了宋嘉书身边,此时抓了一把椒盐小核桃仁,边吃边跟宋嘉书咬耳朵:“爷又再跟年侧福晋说话呢,你快看李侧福晋的脸,都绿了。哎呀,正好配这身绿衣服呢!”
李侧福晋到底是有一个二十一岁女儿的人,今年刚过了三十七的生辰,于是这些年早不穿什么娇嫩的颜色了。
素日倒是穿饱满又不失庄重的的宝蓝、果绿、绛紫色多一些。今日她正好穿了一件果绿色缎绣玉兰蝶夹衣,还用了湖绿色的素罗里子,滚了三层绦边的袖口,也是层层叠叠的绿色。
宋嘉书看过去,灯烛璀璨明亮,照的李氏这件衣服绿的熠熠生辉,果然映的雪白的脸色也发绿。
宋嘉书看完后,就提醒自己:以后晚上可别穿绿色。
大约是两个人的目光比较壮大,李侧福晋有所感知,忽然就对她们看过来。两个人瞬间低头,宋嘉书立刻把一枚剥好的杏仁搁到嘴里,跟耿氏一起装作两只路过的若无其事的松鼠。
李氏恨得牙痒痒。
得到后失去比没得到过还痛苦。
钮祜禄氏和耿氏这两个,从来没得过四爷的宠,这会子还在这儿没心没肺的看热闹,真是脑子缺根筋!
而自己,居然被这两个人看了热闹!
李氏气的晕头巴脑的。
要不是侥幸伺候四爷得了儿子,这两个格格算什么!早就该像宋氏那几个活死人一样被丢到犄角旮旯等着咽气了!钮祜禄氏也就罢了,到底有个好姓,从前还能妄想摸一摸侧福晋的边儿,耿氏更是汉军旗下五旗出身,又没有自己的恩宠和多子,这辈子也就是个守着独子过日子的小格格罢了!
宋嘉书和耿氏虽然低着头,但还是感受到了头顶火辣辣的目光。宋嘉书不由在心里反省:下次吃瓜,可一定要在西瓜射手本人的射程之外。
——
福晋喝了一杯桂花酒。
这还是今年为德妃准备贺礼时顺手一并酿造的,味道颇为甜醉醇厚,因是酒水恐送进宫去又生事,于是就留在了府中。
福晋穿着整套吉服的大衣裳,头上顶着沉甸甸的朝冠,虽然在宫中只是象征性用了几口菜,但此时却一点吃东西的欲望都没有。
她只是端坐上首,看着四爷跟年氏愉快的说话,看着李氏如一根着了火的黄瓜似的盯着下头两位格格。
福晋轻轻一哂。
从前许多年,被李氏的得宠顶在眼前的许多年,她曾经想过这一天,有人夺了李氏的恩宠,让四爷眼里也再没有她。
可真到了这一天,福晋却没有什么大仇得报你也有这天的痛快,而只是疲倦。
李氏的死亡视线被福晋的起身打断。
“时辰还早,请爷继续用些酒菜,我倒有些撑不住想回去歇歇。”
四爷面对福晋,也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平淡:“好,福晋今日也累了。叫人送一席去正院。”
后半句是对着操办中秋家宴的李氏说的,于是李氏连忙回神,强撑着笑容的接过四爷这句话,然后带领着格格们恭送福晋。
然而余光看着年氏起身行礼时,是四爷细心亲手扶了一把,李氏脸上的笑容又快撑不住了。
宋嘉书连忙在心里掏出计分板,再给年侧福晋加一分。
她再次入座后,终于从李氏的视线中脱离,就端起旁边的茶准备喝一口。茶盏还没递到嘴边,就又被耿氏拱了胳膊,险些把茶盏扣在身上。
于是顺着耿氏努嘴的方向看过去,就见李氏院中的绿水提着食盒过来了。
宋嘉书脑子里蹦出了‘郡主’两个字。
果然李侧福晋亲手拿出食盒里的两碟子月饼,奉到四爷案上。
“爷,这是怀恪亲手做了送了来的。”
摆在桌子上的两碟月饼,只是最普通的旗人之家用的翻毛月饼,上面红色的花纹还印的有点歪了。
这样倒更显出是郡主亲手为阿玛做的月饼来。
果然四爷神色柔和许多,立时拿了一块放到口中,点头道:“果然还是怀恪做的月饼好吃。”
然后想起一事:“昨日星德还特意上门来与我磕头请安。”
见李氏着急,四爷就安慰道:“你放心,我已嘱咐女婿好好照顾怀恪,告诉了他怀恪这孩子打小娇惯体弱,我就这一个女儿,好好的交给他,可得给我看顾好。”
李氏就笑起来:“爷心疼女儿,女婿也是个好的。”然后起杯敬四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