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花气薰人欲破禅
苏培盛纳闷了一整夜,直到次日看着熹妃娘娘送皇上出门,却还是一言不发,当真是给他纳闷坏了。
待圣驾从门口离去,宋嘉书才从福身中起来,然后问白宁:“是我看错了吗?怎么感觉苏公公今天格外不舍离开咱们这儿似的,一步三回头的。”
白宁还真知道缘故。下人们有下人们的路子,白宁现在是熹妃宫里最大的女官,在宫里炙手可热,许多消息真是不用特意打听也会纷纷涌到跟前来,她还得筛选一下有没有人故意给她假消息。
此时白宁就笑道:“苏公公怕是知道皇后娘娘的意图,所以疑惑娘娘为什么不求一求皇上,难道真舍得孙女去钟粹宫?”
宋嘉书摇头笑道:“白宁你知道躺的稳的秘诀在何处吗?”
白宁便摇头:娘娘有些话她老是不明白。
宋嘉书就道:“躺稳的奥义就在于——不要乱动弹,一动容易滚下去。”
——
重华宫的小格格过了洗三,又很快过了满月,皇后也一直没等到熹妃的任何应对。甚至皇上那里也是丝毫不知此事的样子,让皇后简直有种自己挖坑自己跳进去的感觉。
虽然熹妃和富察氏都不提这件事,但每次她们来请安,皇后都感到一种无言的嘲讽——你不是要抱走我的孩子吗,怎么不做了呢?是不敢吗?
当然富察氏本人是一点没有这个意思的。
其实这段时间对富察氏来说也是逐渐从平静转为担忧:孩子在肚子里的时候还稳得住,但当她亲手抱到了又小又软的女儿,见她在自己怀里哼哼唧唧的时候,富察氏的心情已然截然不同了。
要是皇后真要带走这孩子,她只怕会忍不住。哪怕只有一天,富察氏都不想承受。
好在直到小格格满月后,皇后处也一直没有动静。
富察氏却并没有因此就放松,来景仁宫时就道:“满月礼的时候,皇后娘娘意有所指的说了两句,只道孩子出了满月身子也康健就可以放心了——额娘,皇后娘娘这是要旧事重提想要抱走孩子吗?”
宋嘉书想了想道:“昨儿皇上还说,今年冬天预备去圆明园过,过几日就收拾着启程——孩子还小,你必是不能带着她一路颠簸往圆明园去的,且皇上也有意把弘历留在宫中历练一二。”
“你们夫妻既然不去,皇后娘娘若真动了想要抱走小格格的心思,必然会想法子留在宫内不随圣驾到圆明园。”
毕竟皇上在宫里的时候,皇后要抱走重华宫的小格格也很难。但若是皇上不在宫中,一应事宜自然是由皇后做主,她要养着小格格,无论从地位还是从孝道上来讲,富察氏都只有顺从的份。
见富察是眉宇间第一回 露出了显而易见的忧虑,宋嘉书便道:“原是想着以不变应万变,也是防着皇后娘娘还有后招罢了,但你要时时把这事沉甸甸的压在心上,天天都不开心,可就不值当了。”
到底是刚生过孩子,宋嘉书还真怕富察氏激素水平不稳,得了什么产后抑郁。
富察氏福身:“原是儿媳不够稳重,有些焦躁乱了额娘的打算。”
宋嘉书摆手:“这话就是你难得的糊涂话了,我的打算,也从不是要倒逼皇后娘娘,只是盼着少生事,大家都好过些罢了。” 宋嘉书一笑:“既如此,到时候这事儿我去跟皇上说开就是了。”
这么多年陪着皇上做好嫔妃,对宋嘉书来说,就像一个每日兢兢业业工作存款的人,现在也该拿点利息回来了。
果然,当皇上说起要去圆明园之事时,皇后宫里便传出消息来,皇后娘娘身子不舒坦,请求留在宫里。
宋嘉书心内叹息,准备收拾收拾去找皇上‘告状’了。
只是不知是弘历和富察氏确实有些运道,还是天上的送子观音终于想起了皇上,就在宋嘉书准备去求见皇上之前,宫里传出来一件令人震惊的大喜讯:入宫才半年的谦贵人诊出了喜脉。
此事一出,宫内宫外都颇为震惊:距离万岁爷上一个子嗣的消息,这已经又过了七年多了。
看看皇上年纪的增长,再看看当今皇上后宫嫔妃那说出来都有些令人心酸的数目,朝臣们还真没想到此事。深觉今年上贺表内容可更加充实,又多了一件能恭喜皇上的事儿,也算是同喜了。
谦贵人有孕的消息一出,皇后娘娘的病就很快‘好转痊愈’了。比起重华宫的小格格,皇后明显对谦贵人的兴趣更大一些。
毕竟这可能是个皇子。
如果是这样,皇后就可以一手扶持谦贵人,让其与熹妃抗衡,再次恢复后宫的平衡。
别说弘历现在是隐形的太子,就算当年真实的太子,该被废不也被废了吗?
其实皇后这两年不是没想过扶着耿氏和弘昼与熹妃分庭抗礼,可明显就不能够!
耿氏跟弘昼两个明显是上定了熹妃母子的船,如今弘昼别说不肯争皇位,根本就是放弃了自己,整日东游西逛,除了偶尔领差事抄家,其余一点儿正事也不干。
皇上明显也就放任他玩去了,对弘昼的要求变成了,只要你健康,别祸害百姓就好。
在皇后看来,作为唯二的两个皇子,弘昼居然这么主动放弃自己,实在是扶不上墙。
好在如今她又有了新的机会。
借着颁金节的庆礼,皇后向皇上请命,将谦贵人的位份升为谦嫔。
彼时是当着宫内诸嫔妃并四阿哥五阿哥的福晋与侍妾们,皇后直接提出:“贵人的份例实在有些低,只怕不能让谦贵人好生安养,保养龙胎。”
宋嘉书就见皇上用手支着下巴,漫不经心的想了想道:“倒也不必。”
谦贵人原本期待的目光就露出了几分委屈。
皇上也没看谦贵人,只继续随口道:“当年在王府内,熹妃和裕嫔有孕时,也并未格外照顾,照样平安生下了阿哥,难道常氏要比旁人都尊贵不成?”
宋嘉书就见谦贵人眼睛里攒满了泪水,正在强忍着不往下掉。
皇上这回终于看见了,不由皱眉道:“常氏,你做什么这般委屈,难道怀了身孕就自己骄矜起来了不成?”
谦贵人忍着泪水起身:“皇上,妾身是刘氏。”
皇上:……
宋嘉书就见常常在颤抖着也起身:“回皇上,臣妾,臣妾才是常氏。”
场面实在太尴尬,宋嘉书忍不住抬手以按太阳穴为掩饰遮住了自己的脸,在遮住眼之前,还见到对面耿氏正在悄悄掐自己的大腿,想来是努力不要笑出声来。
——
因这场乌龙事件,谦贵人在某种程度上因祸得福,皇上为着认错人的不好意思,许她在有喜期间暂时可以享受嫔位待遇。
待圣驾启程往圆明园去,皇上便也带上了谦贵人,皇后也格外照料,一路上命人给谦贵人赏了不少菜品。
及至到了圆明园,皇后又向皇上请命让谦贵人跟着自己住,只道谦贵人入宫才半年,年轻胆怯,这是头一胎,又是第一次到圆明园,难免有些生疏。
皇上虽然有些混淆后宫里几个贵人和常在,但对于自己中年(皇上自己强调的是中年而非老年)得子,将要再次拥有一个儿子或者女儿的事情还是颇为期待的。
见皇后这次主动担起责任,领了要照顾有孕妃嫔的使命,皇上也觉得可行,便让谦贵人住到皇后处去了。
原本圣驾到圆明园多是为了避暑,宋嘉书也是少见秋冬时节的圆明园。且此时天气还不甚冷,太阳照在身上一点也不难受,还暖烘烘的,出来散步比夏日舒服的多。
这日宋嘉书跟耿氏两人就特意换了家常的软底绣鞋,准备好好逛一逛圆明园。
一时逛到水木明瑟处,宋嘉书不免想起当年贵妃还在时,住在这里的样子,见如今院内山水依旧,便驻足缅怀一二。
对耿氏来说,却是只要不涉及自己,便甚少多愁善感。要让她伤感,她只会为当年在府里的时候,因着年侧福晋和福宜福惠两个阿哥,自己和弘昼受的委屈伤感。
于是见了贵妃旧居,耿氏只道:“当年皇后娘娘怎么都不肯抚养福惠阿哥,如今却非要抢着照料谦贵人,我真是想不明白——皇贵妃当时都病入膏肓了,若是皇后娘娘肯照料福惠阿哥,不也平白多一个儿子吗?且福惠阿哥当时那样讨皇上喜欢,总比刘氏现在这个不知男女的强吧?”
宋嘉书摇头:“不一样,当年皇上不可能全然把福惠阿哥放给皇后娘娘照料,若是当时皇后娘娘接手,照顾好了是应当,若是出了岔子,便要担过失。”
“谦贵人却不同,这回皇上虽然高兴要多一个孩子,但比起当年对皇贵妃之子女的期待,自然不可同日而语。如果皇后娘娘从头开始照料,这个阿哥基本就完全归了皇后娘娘。”
耿氏停下脚步:“那姐姐就看着?要真是个皇子,要真能在上玉牒的时候记入皇后娘娘名下,就是个嫡出的皇子。”
宋嘉书抬手拨开眼前藤蔓垂下来的小花:“这不会,皇上不会更改皇子的生母,何况是由庶出变成嫡出。皇上顶多觉得皇后娘娘膝下无依,将一个贵人所出的皇子给娘娘抚养解闷罢了。”
耿氏这才放心点点头。
两人离了水木明瑟,却不登湖上的桥去对面,只是顺着岸边慢慢走。
耿氏指着桥那边道:“皇上搬来圆明园,是不是也为了方便探望病中的怡亲王?”
湖对岸有一处幽静的院落名‘别有洞天’,其隐蔽之处正如其名,要是不认识路,根本找不到这处馆子,故而格外僻静少人。
皇上特意将别有洞天拨给了怡亲王居住,也是为了此处跟皇上自己所在的九州清晏离得也近,算是圆明园里的前朝,妃嫔们一般就以此湖为限,不会过去。
宋嘉书望着湖对岸:“是啊,皇上住在紫禁城的话,又不能驾临怡亲王府,倒还得怡亲王身子好转的时候,进宫给皇上请安。一趟折腾下来,皇上只说看着怡亲王也累得慌。且马上冬日了,要是来回走动受了风寒,于怡亲王的身子也不好。”
耿氏也顺着宋嘉书的目光看过去,表示了羡慕之意:“皇上待怡亲王真是亲厚,与旁的兄弟都不同。”
她是有什么就要说的,并不曾旁敲侧击,直接就转头道:“姐姐你说,来日弘历也会对弘昼这么好吧。”
宋嘉书笑道:“他们不但是一起长大的,现在更是彼此唯一的兄弟,怎么会不好呢。”
耿氏先是欢喜后又发愁:“可弘昼怎么比怡亲王呢?怡亲王能为皇上分忧,朝上那么些大事都是经怡亲王的手办的,王爷连累病了都不肯歇着——弘昼却只会憨玩。”
“我瞧着就算现在他有了儿子,自己也还跟孩子似的,仍旧跟小时候一样淘气。现在咱们都在圆明园,只他们在紫禁城里,还不知弘昼要怎么翻了天呢。”
说到这儿,耿氏又有点想念在宫里的儿子和孙子,两个人就边说着儿女之事边往前走。
——
不期未过凤鸣池,迎面就见谦贵人过来。
她一个人身边就跟着五六个宫女扶着,后面还有几个捧着手炉,捧着软垫等物的小太监,比跟着宋嘉书和耿氏的人加起来还多。
看她这样,宋嘉书忽然想起了初见贵妃的时候。
那时候年氏还是侧福晋,有着身孕出门格外当心。自己开始只看到了围绕着她的包围圈,还以为一堆下人聚在那里丢手绢呢。
如今在谦贵人身上又看到了这一幕,宋嘉书想起的却还是旧时人。
且说对谦贵人来讲,在遭受皇上居然记不清她是谁这个大打击后,对腹中这个孩子就更看重了:皇上这般无情,孩子就是她一生的保障了。
何况听皇后说,皇上原本在王府对熹妃钮祜禄氏也是这般不在意,可只要有了孩子,皇上为了孩子也就多了许多说话的次数,待她也就渐渐好起来了。
且都不用皇后引导,谦贵人自己就能想象到,若是这个孩子得了皇上的青眼,熹妃现在的日子就是自己将来的日子。
皇上的儿子这般少,只要自己有一个阿哥,那就是将来三分之一做皇帝的概率!
故而谦贵人对这个孩子格外小心的同时,对熹妃母子也格外抵触起来:在她眼里,这就是占着她未来儿子皇帝位置,和未来自己太后位置的母子。
凤鸣池边上围着护栏,又栽了些老银杏树,所以路有些狭窄,两边人彼此避不开,便都站下了。
谦贵人却没有给两人行礼,只是支着腰,努力把还看不出隆起的腹部挺了挺道:“臣妾身子不方便,还请两位娘娘见谅,就不行礼了。”
耿氏不由皱眉。
宋嘉书见谦贵人努力挺肚子,但无奈身上旗装本就是直筒筒的,她本人又瘦,根本显不出什么腹部,不由觉得好笑,便只是莞尔道:“不方便就别行了,别闪着腰才是。”
然后指挥谦贵人身边的人:“带着你们家贵人往回走,从后头绕过去赏景吧,前头是湖畔,没有护栏,不好过去的。”
宫人们忙福身应下,倒是谦贵人咬了咬唇道:“臣妾胸闷气短的,很想去湖边上散散心,熹妃娘娘竟也不许吗?”
宋嘉书方才说这么一句,不过是皇上曾提过,谦贵人年轻初次有孕没有经验,让她有空指点一下谦贵人,她才说了这一句。
这会子见谦贵人不肯,便也无所谓道:“既如此,随着谦贵人的意思吧,你们小心伺候就是。”
见身边宫人再次诚惶诚恐的应答熹妃的吩咐,倒比对自己还恭敬些,谦贵人觉得更憋闷了。再想想自己如今的肚子,觉得自己很不用忍气,于是阴阳怪气道:“原来这宫里竟不是皇后娘娘说了算,而是听熹妃娘娘的。”
这话一出,本来都准备走的宋嘉书停下脚步,看着谦贵人道:“常听人说一孕傻三年,我原不信的,却不料谦贵人的症状出现的这般早,才刚有孕不足两月,就糊涂到连宫里规矩都忘干净了,竟不知是皇后娘娘主持后宫事务。”
“熹妃娘娘,您怎么能这么说臣妾……”谦贵人被人当面说傻,不由连眼圈都红了:“臣妾这就回去请皇后娘娘给臣妾一个公道!”
然后她就见熹妃“哦”了一声就继续往前走了。
被抛在原地的谦贵人又顾念着身子不能大步追,又有些畏惧熹妃不敢追,只能在原地跺了跺脚,大声道:“走,咱们这就回去给皇后娘娘请安去。”
而耿氏一直旁观,这会子还没动步,这会子见谦贵人要走,便迅速补了一刀道:“有了身孕可不能随便跺脚,万一再震着孩子。你说是不是啊,常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