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花气薰人欲破禅
白宁从窗户望出去,笑道:“娘娘看,他们都在外头拿盆接水呢。”
宋嘉书也觉得心情很好:“让他们玩去吧。”
——
然而五月三日当晚,宋嘉书却被一阵急促的拍门声惊醒。
宋嘉书披衣服坐起来时,白宁已经托着一盏灯赶过来了,皱眉道:“外头也太没有规矩了,娘娘没吓着吧,奴婢已经着人去开门了,问问他们到底何事。”
宋嘉书抚了抚心口:如今这圆明园还有谁敢夜里拍她的门?她不由升起不祥之感。
来人是别有洞天的太监,不敢进内间,就在外头‘噗通’跪了,哭道:“回熹妃娘娘,怡亲王要不好了。”
白宁陪了自家娘娘这么多年,第一回 见她变色至此,也第一回听她急的声音都变了道:“有没有人去报皇上!”
小太监呜咽道:“娘娘,圆明园各处已经落钥了。想来宫里也早就关了各处城门……”
“糊涂!立刻派人去报!今日下了雨路上不好走,多派些人去报!”宋嘉书又想起一事,不由问道:“张有德不是留在圆明园吗,竟连这件事也不能做主?!”
正说着,外头太监来报张有德求见。
张有德是带着一身雨水进来的,急的脸色煞白进门跪了:“娘娘,怡亲王病危,奴才今夜必得往紫禁城去报,求娘娘开恩!”
且说张有德是拎得清的,也是急着想要报信的。无奈圆明园跟宫中一样规矩严明,若无皇后的凤印,入夜谁也不能出门,毕竟要是个太监就能往外跑,岂不是乱了套。
可今日下了雨,冷热交替,皇后娘娘也有些不适。张有德方才就是往皇后处叩见去了,可惜叩开门也没用,皇后娘娘也在被太医诊治呢。
张有德是不要命了,才敢这时候冲到皇后面前去,把皇后从病榻上叫起来:您快给我印,让我开个门呗。
所以来求熹妃,哭道:“奴才实在无法了。”
白宁在旁边有点着急上火:这个入夜开闭门户的责任可不好担。
宋嘉书却当机立断:“白宁你跟着张谙达去,拿着咱们宫里的金印,让人立刻开门放行!”
因皇后病中几月,宫中许多琐事需她来定,所以把熹妃金印也带来了圆明园,在此时终于派上了最重要的用场。
——
当夜皇上深夜启程,往圆明园而来。终于在凌晨三点赶回了圆明园,见到了怡亲王。
彼时怡亲王已经醒了过来,正见皇上从外头龙行虎步冲进来,衣襟上还滴着水,不由问道:“皇兄怎么漏夜赶来?”
皇上只觉得肺腑都是冰凉的。
他太知道人回光返照时的样子。
皇上去了外头已然湿透的大衣裳,接过太监递过来的帕子,随意擦了擦面上的水珠,故意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道:“今日下雨了,朕想着你这些日子为大旱不雨担忧的夜不能寐,就想着回来告诉你一声。还有,高斌的折子昨日到了京中——北运河已经全部修整完毕。”
怡亲王的脸上露出了笑容:“那太好了。”
皇上慢慢坐在怡亲王身边。
怡亲王看了看皇上的面容,忽然开口对旁边的太医道:“给我端一碗浓浓的参汤来。”
皇上见他要浓参汤喝,眼圈便红了:十三弟这是知道,他要走了,只是想着最后提着精神罢了。
于是皇上也不再说什么闲话,只是问道:“你要不要再见见弘晓他们,见见儿孙们?”端午前,皇上许他们都来圆明园请安了,这会子就住在别有洞天馆。
怡亲王摇了摇头:“不必了皇兄,这些日子该嘱咐的,我都嘱咐到了。”
“咱们说说话吧。”
怡亲王脸上便带了期盼之色:“皇兄,你觉得这些年我做的够好吗?”
这些年怡亲王一直在倾力做事,皇上屡屡超额的恩赏却都被怡亲王拒绝,每每他都道,这是臣弟该尽的本分,承不得皇上赞誉。
直到最后,怡亲王才如同年幼时分,跟着皇上学算数时一般,带着期盼问道:“四哥,我做的够好吗?”
皇上深深点头:“不能再好了,朕能有你这样的弟弟,是朕的福气。这些年,很多事情朝臣反对,世人反对,流言纷纷,可只要看你站在下面,朕就不觉得孤家寡人。”
他似看不到榻上的怡亲王慢慢闭上了眼睛。
皇上只是继续说下去,缓慢的细数曾经的岁月。
直到东方既白,直到宫人们在外跪了一地,直到太医顿首不止。
皇上才停了下来。
外面一场大雨也停了,夏日的阳光无比璀璨的照进来,给一切揉上了一层暖色。
宋嘉书也一夜未睡,看着窗外渐明的天色。
直到云板声叩响。
很快,太监们报丧的哭音响起:“和硕怡亲王薨逝了。”
作者有话要说:
看清史稿,最遗憾的点,就在这一句:“迨世宗闻王疾革,既命驾往视。而王已脱然逝矣”雍正爷也没来得及见怡亲王最后一面。所以实在想弥补一二。
还有怡亲王生前记挂治水:“图遍治诸河,使盈缩操纵于吾掌之上,岂期一病沉废,已矣何言”
第106章 离奇
且说怡亲王薨逝后,皇上的表现十分令人诧异。
他不但没有如军机大臣们所害怕的那般情绪失控,相反,皇上看起来还异常的冷静。
王公贵族的寿材都要上佳的木材,佳木难得,所以不会等过世后才着急忙慌开始做,怡亲王的寿材也是早备好的。在怡亲王薨逝的当天,皇上非常冷静的看着人抬棺,还亲自上手敲了敲棺木的厚度,确定了下匠人没有敢偷工减料。
且并不等礼部拟几个怡亲王的谥号让他挑选,皇上一道圣旨下给礼部,直接将怡亲王谥号定为“贤”。
之后的两天,也只是吩咐内务府尽心料理怡亲王后事,不得丝毫怠慢,皇上自己则依旧冷静的在九州清晏一道道下圣旨:“定怡亲王爵位为世袭罔替,子孙后代断不可更改,否则便非朕之子孙。”然后又给怡亲王留下的儿子们都各自安排去处。①
同时也没有忘记处理朝政——皇上甚至记得给远在河道上的高斌等人封赏,对他们提前完成河道修筑表示了赞赏。
且说高斌在同时接到怡亲王薨逝的消息和皇上恩赏的时候,十分悲痛外也十分惊讶,实不想皇上还能自持若此,观折子上御笔的日子:在怡亲王薨逝的次日,皇上居然还记得犒赏河道之人。
于是高斌与高其倬一并召集所有曾蒙怡亲王点派的臣子,无论官职高低,一并就在河道大成的典仪上为怡亲王祝祷,祈祷王爷往生。
京中朝臣们也按部就班的参与怡亲王的丧仪。
大殿举哀之余,鄂尔泰就不免跟张廷玉道:“原本还恐皇上如当年太后娘娘薨逝一般,在养心殿不肯见人——之前是怡亲王将皇上劝出来的,如今又有谁能劝皇上呢?”
张廷玉想起往年跟怡亲王一并当差,也不由唏嘘落泪,一时胡子上都滚着泪珠。鄂尔泰原本能忍住的,见张廷玉这般情状,也忍不住难过起来。
两人垂泪过后,依旧回到大殿上去。
刚回到大殿,却有太监来宣两人即刻见驾。不但他们俩,还有马齐、来保以及刚刚回京的李卫等人,都被皇上宣到九州清晏。
众人心里打鼓,都纷纷整理了下素服,紧着去见驾。
一进门跪安过后,皇上挥袖命起后直接道:“朕准备将四阿哥弘历立为储君。”
众位重臣:……
皇上怎么忽然放这么一个大雷出来??
虽说四阿哥如今是默认的太子,但皇上一日不开口,一日此事就未定真。到底是皇家之事,不到头来谁也说不准,说不定到最后人家五阿哥扮猪吃老虎呢,说不定真龙天子现在还在谦贵人肚子里呢——俱各种小道消息,马上要生产的谦贵人肚子里,可是个阿哥!
然而很快,诸位军机处大臣们就意识到,突然宣布储君这并不是什么大雷。
皇上接下来的话,才惊得他们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皇上用一种很平淡的语气道:“朕这两年只觉身体大不如前,如今怡亲王正当壮年离世,可见是上天厌弃于朕。既如此,朕只怕也大限将至,今日将国之储位定下,来日朝中也不至于生乱。”
众臣目瞪口呆,直到皇上指了指已经跪在那里但没啥存在感的礼部尚书道:“朕已命礼部也为朕预备后事了。”
大家才从被雷劈了的震惊中醒过神来,纷纷“扑通扑通”如同下饺子一样给皇上跪了开始磕头,劝慰皇上不要做此不祥之语,要珍重龙体。
鄂尔泰跟张廷玉跪在马齐身后,想着两人方才的对话,都觉得自己在犯蠢:皇上哪里是撑得住啊?这明显是受打击过大,延迟反应了。
而且这会子皇上已经料理清楚了怡亲王的一应丧仪规制,安排好了怡亲王府诸人,没有其余要紧事牵绊他的心绪,所以终于情绪爆发了。
这一整日,九州清晏的大门都没开。
弘历和弘昼不免有些担忧:他们还在带着宗亲同辈一并举哀,有事要回禀皇阿玛,却也见不到人。
不比弘昼有些大咧咧的性情,弘历心细些,就一直不放心皇阿玛的精神状态:这三日,皇阿玛平静的让他害怕。
且说宋嘉书在耳闻眼见三日来皇上这么镇定后,就觉得要糟,早就跟弘历嘱咐了好几遍,让他近来好生小心关注皇上的变化。
弘历这一日就格外担忧。
直到入夜,九州清晏的大门才打开。
弘历赶去求见的时候,只见几位大臣正面色惨白的往外走,见了他比往日行礼还更恭敬些。
很快,弘历就知道皇阿玛居然开始安排自己后事的举动。
因为有额娘‘皇上如今必是强忍着,以后终究要发作出来’这样斩钉截铁的预言打底,弘历倒是没有其余大臣那般被雷劈了似的惊讶,但担忧惶恐自然也是少不了的。
而这一日,似乎就是皇上情绪开了闸一样,接下来的情况,根本都不由朝臣们控制。
礼部收到怡亲王定“贤”字为谥号的两天后,就收到了另一道圣旨,皇上要在怡亲王谥号前面再加字。
礼部尚书也不敢劝,寻思加一个就加一个吧,也有大功臣入祠的时候是双谥。结果一听下一道圣旨险些当场坐地上,皇上要给怡亲王谥号前加“忠敬诚直勤慎廉明”一串字!
这谥号前面加八个字,礼部表示闻所未闻,礼部尚书甚至忍不住想,皇上大概是把其余没得到谥号的兄弟们的份额全都用在怡亲王身上了。可这又不是一个馒头,你不吃给我吃,给王爷加谥号可没这个道理。
但经过皇上‘给朕安排后事’的惊吓,朝上愣是没有人敢出面劝阻此事,把个礼部尚书急的要撞墙。
但哪怕自己撞墙,礼部尚书也是不敢劝的。
这种于礼制不合的事儿居然就这么定了下来。
之后皇上又亲为怡亲王做祭文,且不是一篇,而是每天一篇,悲痛之情溢于纸上。
又因怡亲王仙逝于五月初五端午前日,皇上便道从此后宫中不许再庆贺端午佳节。
且说以上举动只是皇上自己悲痛悼念,很快朝臣们就发现,皇上不但自己悲痛,还不许人不悲痛——凡举哀不够庄严悲痛的宗亲臣子俱受到了严厉的言语批评,而雍正爷也从不是个只动嘴不动手的人,于是言语批评后还有更严厉的处罚。
其中最为倒霉的是诚亲王胤祉。
在从前直郡王胤褆被圈禁,废太子已过世的情况下,胤祉作为当今皇上在外活动的唯一一个兄长,一贯是比别人有体面的。
皇上虽不对其委以重任,但逢年过节的赏赐,对这位兄长倒也是厚待。
可这回,皇上却一点不留情,直接拎出诚亲王,把他削的极惨。
因诚亲王在怡亲王丧仪上不够悲伤,私下甚至还有对怡亲王的怨怼之语,皇上勃然大怒,直接给诚亲王爵位削没,府邸没收,把他直接赶到景山做了第二个守灵人——让他陪老十四去了。
不但如此,皇上还道:“若非怡亲王生前,恳求于朕,再不要将兄弟子嗣革出皇室,朕早革了你的黄带子。如今你便感恩庆幸,去景陵圈禁思过,顺带感恩怡亲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