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花气薰人欲破禅
告辞前,宋嘉书又想起一事:“对了,之前懋嫔送了许多精致的小衣裳给咱们小格格,一会儿你便也亲自走一趟,去道个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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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历弘昼往九州清晏面圣之时,不免要请皇上回紫禁城主持过年事宜。
皇上只是道:“朕自有打算。”
待腊月八日之后,皇上便圣旨明发,今岁因皇后病情加重,圣驾便就地留在圆明园过年。大年初一,群臣朝拜都挪到了九州清晏进行。
谁知皇上刚下了圣旨不久,皇后娘娘就取了中宫笺表郑重上书:“臣妾身子尚能坚持,若皇上回銮,臣妾必能起身跟随,实不敢为一己之身耽误圣驾。”
中宫笺表与其余后妃上书可不同,轻易不动,动则与圣旨相若,是经宫中女官之手的。
皇后这样的中宫笺表一出,简直就是直接打皇上的脸。宋嘉书把皇后的话翻译了一下就是:你不愿回紫禁城过年就说你自己,别拉扯我生病当借口。
皇上自是动怒:宋嘉书没荣幸见到皇上对这回中宫笺表的表情,但也很快知晓了皇上的应对。
皇上竟直接免了内外命妇给皇后的新岁请安——去年大年初一哪怕皇后病着,命妇们还是要在门口磕头的,可今年,皇上直接以人员往来吵嚷皇后安歇为由,免了这项行礼。
负责派人引领命妇们行礼的内务府主事十分头大,只得再硬着头皮去问皇上:皇后娘娘病中,命妇们无需叩拜,那今年熹贵妃是否从往年贵妃例子,也受内外命妇朝拜。
心里又不免嘀咕:今年若是皇后不受此礼,倒是熹贵妃娘娘受了此礼,岂不是直接将后位与妃位颠倒了过来?
又想着这是件大事,于是也悄悄报了熹贵妃。
宋嘉书听说了内务府的报信没两日,就迎来了皇上的发问。
皇上的九州清晏多了一种烟熏火燎的木香,宋嘉书还没来得及细细分辨,便听皇上问道“从前年氏还在时,曾有贵妃接受朝拜之礼,如今你也是贵妃了,朕便让她们按旧例行如何?”
宋嘉书是了解皇上的,登基元年肯让年贵妃接受命妇朝拜,也有大半是因为贵妃在太后永和宫里没了一个阿哥,皇上补给的安慰。
如今自己还是不要接这个烫手山芋为好。
雍正爷此人,除非与他一直保持距离,一旦做到他心里,就要一直达到他的标准直到最后一刻,否则还不如不接近。
这一点怡亲王做到了。
虽然从未亲眼见过,但宋嘉书心里学习的偶像一直是怡亲王:无论皇上怎么信任厚赏,永远谦逊,永远不领受不属于自己身份的恩典。
于是宋嘉书坚决推辞了。
也是实在不必做贵妃接受内外命妇朝拜,将来做太后的时候,每年不想接受都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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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内外命妇们入宫就格外轻松,甚至不知道进宫是来干嘛的。也不怎么用磕头,简直就是进来圆明园游览顺便社交的。
虽说命妇们都很想跟新鲜出炉的熹贵妃,眼见的未来的太后多聊聊天,然而熹贵妃却很快就送客了。只留了几位素日来往比较多的命妇,令人十分遗憾。
毕竟贵妃娘娘留下的富察氏两位夫人算是正经姻亲,而平郡王又是四阿哥幼年伴读,其生母老平郡王福晋曹佳氏留下也算是正当,旁人只好都离去了。
且说富察氏的生母听闻女儿再次有孕,当真是极为欢喜,这些日子在家里也无甚旁事,全部投身于封建迷信,一味供奉送子观音,只求女儿赶紧给四阿哥生个嫡子。
这都四年过去了,四阿哥也没从侍妾处弄出个儿子来,李荣保夫人已经深觉不易了。四年在寻常人家都该着急了,何况这位阿哥可是真有皇位要继承。
李荣保夫人不免忧虑:若这胎再不是儿子,女儿从生到安养又得耽误两年,说不得长子就会从侍妾处跑出来。
说起富察氏的身孕,宋嘉书也有些奇怪,据她所知,富察皇后所出的嫡子应当是二阿哥,并非嫡长子。
可如今富察氏都有身孕了,也没听重华宫还有侍妾比她怀的早,更不曾有阿哥出生。
宋嘉书只能理解为,大概是这十多年的相处,到底还是蝴蝶到了弘历一点吧。
因今年是在圆明园过年,富察氏等阿哥福晋也就都在圆明园中未走。宋嘉书见李荣保夫人全心惦记女儿,寒暄几句后,就让富察家的两位夫人直接去探望富察氏。
一时只有曹佳氏留了下来。
宋嘉书这两年与她见面多些,待她与待旁人不同,曹佳氏就很呈情:一来她母家已然败落,二来丈夫的爵位也被皇上夺了,若非还有儿子做四阿哥的伴读袭了王爵,她的京里只怕都过不下去。
有宫里的娘娘待她另眼相看些,曹佳氏在京中命妇间的来往也就多些体面底气。
于是此时曹佳氏又起身道:“方才跟着众人一起贺过了,如今我再单独贺一贺贵妃娘娘。”
说来,她第一次见到熹贵妃时,还是阴差阳错,雍亲王府福晋大约是看不上她这个包衣出身的王妃,就让侧福晋和格格来招待她。
如今一晃也这些年过去了,当年的钮祜禄格格,已经成为了如今的熹贵妃。
可无论是容貌,还是性情,这位娘娘几乎都没有变化。
哪怕如今皇后病中,她是一人之下的贵妃,哪怕她的儿子是板上钉钉的储君,她还是那样谦和,对着方才来请安道贺的内外命妇只是笑谦道:“还未行册封礼,如今也没有一杯酒水请诸位夫人们吃,只好请你们先把这道贺攒着了。”
大概也就是这样的性情,才能陪着当今皇上一路至今。
宋嘉书见曹佳氏看着自己微微有些出神,就举着手帕笑问道:“怎么了?可是坐一日妆容花了?你要看见就早告诉我。”
曹佳氏忙道:“并没有,臣妇只是看着,娘娘怎么这么多年不老呢?”
宋嘉书不由笑道:“怎么不老?这是逢年过节的大妆,胭脂水粉将整张脸都盖着,才显不出来。”说完伸出四根手指头:“过了新年,到今年,我也是整四十岁的人了。”
从前不管是三十八还是三十九,宋嘉书统称自己为三十来岁,然而过了今年,再不是三张的年纪,宋嘉书还是很给自己建设了一下心理的。
每日对着镜子,也认真按摩涂太医院配的天然护肤品,还会每天亲自检查自己的头发丝有没有变化。
白宁看了都觉得好笑:“娘娘多年来最重保养,又心性开阔,从不生闷气,且这些年日子是越过越好的,如何会老呢?看上去还是跟二十多岁似的呢。”
此时曹佳氏也笑道:“娘娘别自谦了,臣妇也不是只见过您正日子大妆的样子,素来娘娘打扮清减的时候也见过呢。”
作为两个年岁差不多,且都善于保养的女人,宋嘉书和曹佳氏还交换了一下自己常用的方子。
曹佳氏出身曹家,当年曹寅还在的时候,在江南那真是过得公主一样生活。
且江南有许多前朝就存在的世家大族,历代传下来的保养秘方,跟京中宫里还真不太一样,这一交换,两人都觉得受益匪浅。
交换完毕保养之法,宋嘉书日常关心起了曹雪芹。
她用的法子也委婉:“福晋曾将你阿玛的诗词与我瞧过,实在是喜欢,想是你家里有这等文采精华,不知后辈还有无作诗作词作文?”
曹佳氏想了想便道:“就是娘娘从前问过的,有个名霑的侄子。他虽庶务不通些,但年岁渐长,倒也有为家里出力的心思。如今会写些戏本子送去给戏班子排戏补贴家用。我们明着不敢帮衬,私下里倒捧一捧他写的戏,也让家里日子好过些。”
如今京中闲散宗亲是越来越多,又不似前朝,皇室子弟可以出京去领封地,大清的黄带子红带子全都得圈在京里,无旨意不小心溜达出京城都视为大罪,所以只能憋在家里养鸟养花看戏。
有王孙公子做票友串串戏文,唱两句都无所谓,自然写戏本子也算不得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曹佳氏就说了。
刚说完就见熹贵妃眼前一亮:“真的吗?快告诉我是哪些戏文,宫里便一时不能排演新戏,也可先读读过瘾。”
看不到曹大家的红楼梦,先看看他少年时代的戏本子也好。
曹佳氏就应下下回入宫一定给娘娘带几本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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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的喜庆,在宫里常见,在圆明园却还是头一遭,处处格外精致。
但皇后所住的院落宫人们依旧静悄悄,也不敢穿红着绿;连着院落中的树上也依旧是光秃秃,没有绑以往过年时增色的绫罗绸缎。
皇后倚在榻上,端着一碗药,从窗口望出去。
见赤雀在旁边奉茶,皇后就问道:“今年皇上不许人拜见我这个皇后,熹贵妃处只怕就更热闹了。”
赤雀忙道:“娘娘才是中宫,您病着宫里谁敢热闹?别说熹贵妃还没行册封礼,便是行了她也不敢受内外命妇的跪拜。俱奴婢所知,熹贵妃也不敢留内外命妇多说话,连着富察氏两位夫人都没敢多留,只跟老平郡王妃说了说话就散了。”
皇后只是付之一笑。
赤雀这话自然是安慰她,只是也没出乎她的意料,熹贵妃啊,果然不会受内外命妇跪拜。
她从来持重聪明,走到了这一步,如何会再错。
“去请熹贵妃来吧。”
赤雀端着茶的手都忍不住一歪,温热的茶水洒在手上一些,慌得她连忙起身。
皇后抬起头,目光锐利,却又带了点讥讽似的:“怎么,方才你不还说本宫才是中宫,那你何必这么怕去见钮祜禄氏?”
赤雀忙搁下茶盏,叩头道:“奴婢这就去请熹贵妃。”
皇后看着她出去的背影,唇角一勾:看,她这个皇后还活着,身边的掌事宫女就畏惧熹贵妃至此,只敢背后给自己打气,一听自己要见钮祜禄氏就露出怯色,想是怕自己受贵妃责备。
可见这内宫,早已是熹贵妃的了。
宋嘉书听到皇后命“请”,也不意外,换了件颜色不浓不淡的大衣裳,便往皇后宫中去。
皇后就半靠在榻上,见钮祜禄氏步履轻轻地走进来:二十多年来,钮祜禄氏的容貌自然有些微改变,可她的一双眼睛,依旧是清透且莹润,像是一泊永远安宁的水泽。
她的衣饰也永远得体,不让人惊艳却也从不让人挑出毛病。
“臣妾给皇后娘娘请安。”宋嘉书福身过后便道:“皇后娘娘今日气色好多了。”
皇后莞尔:熹贵妃的话语啊,总是这么含着真诚的意味,似乎她真是这样想的。可这些年来,皇后自问看透了许多人的内心,可居然从不知钮祜禄氏到底想要什么。
是贵妃位吗?是后位吗?甚至是太后位吗?
皇后从她心底看不到一丝迫切的欲望。
“坐近些吧。”皇后对着自己面前的绣墩颔首:“本宫也没什么力气大声说话了。”
宋嘉书就坐过来。
皇后摆手道:“赤雀,带着旁人都下去吧。本宫要跟熹贵妃说说话。”然后居然询问宋嘉书的意思:“你身边这宫女是否要留下,你自己定吧。”
宋嘉书也就道:“多谢皇后娘娘,白宁留着便是,事关臣妾,她没什么不能听的。”
看着赤雀带了人都下去,皇后望着自己宫人的背影,语气不知是感慨还是自嘲:“这些人也跟了本宫多年,赤雀更是镶红旗的包衣,是当时我阿玛还在做镶红旗都统时挑了送进宫的,她一家子的性命都捏在乌拉那拉氏手中。”
“这样的出身,本宫自然也该信她,其实这些年看下来,赤雀也是个忠心的好孩子。只是说来好笑,这些年来,她从不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
就像如今,赤雀还在拿什么正位中宫,贵妃不能僭越这话来安慰她。却不知她在乎的早不是这些了。
皇后看着跟着熹贵妃身后的白宁:“说来,本宫这一生,从来没有过贴心贴肺的人,无论是夫君还是儿女,无论是乳娘还是宫人——当年年氏死前,还有乳母一心只守着她,要不是她留下话,那寿嬷嬷就要一头碰死。等本宫死的时候,却不知谁还愿意守着本宫,只怕都忙着自寻去处了。”
皇后神色不见多少悲伤,只是寥落道:“也好,落得干净。也免得我还有要挂心之人。”
宋嘉书见皇后说着话有些咳嗽,就亲手把茶盏端起来递过去。
皇后接过来却没有喝,只是望着她道:“本宫听说,当年皇贵妃临死前,也要见你一面。只是那时候你却不愿屏退下人,并且让太医先后都诊脉,才肯跟皇贵妃说话。那怎么今日,在本宫这里就没这些规矩。”
宋嘉书看着皇后,认真问道:“娘娘想听真话吗?”
皇后点头。
宋嘉书便直言道:“因为五年前,皇贵妃娘娘要是出事,皇上也许会怨臣妾,可如今,臣妾已经有把握,皇上不会再因任何人任何事迁怒臣妾了。”就像她已经能够随着自己的心意,想留曹佳氏就留曹佳氏,皇上也根本不会怪罪。
皇后也不意外,甚至还略带了欣赏之意:“当今并非是个好取信的君主,可你终究做到了。”
皇后虽是病中,也并非两耳不闻窗外事,她知道,当日曾静一事,皇上哪怕极为恼火训斥了四阿哥,甚至让四阿哥闭门思过了几日,却都没有半分牵连到钮祜禄氏身上。
她在皇上如今心里的地位,可见一斑。
其实早在皇贵妃还在的时候,皇上就展露出对钮祜禄氏一种别样的信赖。皇后也不知当时的年氏发现没有,年氏那样爱慕皇上,是否曾因此黯然神伤,醒悟过来一个皇上的情分和信任从来不是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