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花气薰人欲破禅
九月十九日晌午。
宫里忽有内监来至雍亲王府赐赏。
御赐之物到的时候,四爷和福晋还都未归府。
只得由阿哥们和李氏、年氏带领几位格格一起开了中门,摆香案跪接御赐。这会子就看出雍亲王府孩子着实少来,弘时只算个半大人,后面跟着两个更是标准小孩子。
一应安排打点,还是要靠两位侧福晋。
原本李氏年氏领头在最前,弘时带着阿哥们随后,谁知李氏在宣旨太监负手而立等着众人排队跪好时,忽然推了弘时一把,让弘时跪在了最前头。
格局骤然变成了,弘时单独领着雍亲王府众人跪接御赐。
一时众人都惊了。
宋嘉书悄悄拉了惊呆了的耿氏一下,两人仍旧跪在原处低下了头。
余光还能看见年氏微微颤抖的身子。
这大约给她气的够呛。
宫里的太监是最见多识广的,尤其是这种内务府出来的大太监,他就是专门负责往外跑,各府宣旨送赏的。
他宣过圈禁抄家的旨意,也宣过封爵赐婚的旨意,世间百态,别说哭脸、笑脸,甚至当场撕破脸闹没脸的事儿他都见了太多。
雍亲王府这点子异常就像是毛毛雨,这位周太监连眉毛都不动,见所有人都跪好了,就慢条斯理的宣了旨意,留下御赐,然后领了荷包带着小太监们迅速撤退。
李氏也不去管脸色苍白的年氏,笑眯眯用帕子亲自掸了掸弘时因下跪而有些皱的衣裳,道:“爷不在家,自然是长子出面接旨。”
然后不等年氏开口,她拉上弘时转身就走了。
——
年侧福晋险些给李氏气死过去,回了东大院就再忍不住。
“丢人现眼!无知蠢妇,丢尽了爷的人!”
寿嬷嬷和绯英一边一个架着自家主子,吓得瑟瑟发抖。
她们从未见过年氏发这样大的火。
寿嬷嬷又是惶恐又是心疼,斗着胆子劝道:“主子,主子!您不能动怒啊,要想想肚子里的小阿哥。”
年氏的盛怒忽然化作泪流了下来:“我就是心疼爷。他为了迎驾这件事耗尽了心思。如今圣驾还未回宫,就先让人送来了赏赐,显见的是爷这回得了皇上的心,皇上才赏的这样快,给爷脸面。”
“偏生李氏这个蠢妇,当着宫里人做出这种丢人现眼的事儿!宫里人的睫毛都是空的,宫墙都会说话,什么事儿能瞒住人。谁看不出雍亲王府竟然内宅不和,有阋墙之祸?非要丢人丢到宫里去!”
寿嬷嬷无法,忙让小丫鬟去请大夫。
主子这样动怒伤感,实在不是保养之道。
年氏见一个小丫鬟跑出去,蹙眉道:“叫人去给爷和福晋送信。把今日之事原原本本告诉爷!”
寿嬷嬷一个哆嗦。
虽然东大院跟西大院常年不对付,但那都是小事和口角。可若是这次状告实在了,那就是结下大仇了!
寿嬷嬷婉转劝道:“宫里赏赐,前院必会有爷留下看家的亲卫和内监去回禀的。”
年氏摇头:“他们这些下人如何懂这里头的厉害?何况又怎么敢说李侧福晋和三阿哥不是!只怕爷不细问,也就被他们含糊过去了!”
“要让爷早些知道,早做防备。如今这京里,盯着爷的人还少吗?让旁人知道了府里的嫌隙……祸起萧墙,不得不防。”
寿嬷嬷是内宅里的见识,但她知道自家主子,从小跟着两位少爷一起,还有些知道朝廷的见识。听主子这话深了,立刻不敢耽误不敢回嘴,忙找出东大院的牌子来,把太监包林叫过来,让主子吩咐。
“东大院直接让人持牌子去圆明园了?”耿氏惊讶的声音都有点变了调。
她扭头跟宋嘉书道:“我知道年侧福晋生气,但也没想到气成这样啊,真的当面锣对面鼓的不怕西大院知道,就派人立刻去告状啊!这简直是揪着李侧福晋的头发打脸啊。”
宋嘉书立刻挥手指挥白南:“你去请大夫,请不请来不要紧,但记得说清楚,昨儿耿格格用了府里赏的酒,刚刚接圣旨又吹了风,现在犯了倒醉倒下了,我忙着照顾她和两个阿哥,让大夫给配一碗好的醒酒药。”
清醒的耿氏一怔,然后立马领悟,扶着头哎哟哟倒下去。
是啊,四爷和福晋都不在家,东大院和西大院要是真的明火执仗火拼起来,可别殃及他们。
好在刚才弘历和弘昼接了各自的赏赐,也都在凝心院东侧间一起玩呢。
如今把大门一关,让外面两位神仙自己打去吧。
——
圆明园。
四爷脸上忍不住露出分明的笑意来。
其实自从前些年皇阿玛骂过他喜怒不定后,他都尽量忍着不动声色,常年冰着一张脸,不肯露出分明的喜怒来。
可这回他实在是心里畅快,忍不住就露出了笑容,连脚步也轻快了许多。
皇上昨日带了三个皇子大驾圆明园,这一日过得快活随意,两人说起话来,竟让四爷觉得回到了很多年前的父子亲密的时候。
那时候皇上对太子爷疼爱逾众又分外严格,对他们这些儿子们也是个个挂在心上。
那时候年轻英武的皇阿玛在他们这些儿子们心里,也是无所不能天神一样的人物。
今晨皇上起驾的急,是为着京中折子昨晚就送了来,有兵部备军和今岁税收等家国大事,不敢不报。故而今日一早,圣驾就回紫禁城去了。皇上临行前还拍了拍四爷的臂膀道:“偷得浮生半日闲,朕昨日过得倒是悠闲自在。”
甚至也不让四爷护送他回去,只说“你的几个幼弟难得出来,没玩够,你做兄长的,在园子里陪他们两日吧。”
然后留下了三个小阿哥,自己起驾回紫禁城。
四爷心中快慰:这是皇阿玛对他的信任,才肯放心把同为皇子的弟弟们交给他照看。
因三位阿哥年幼,也只早上在正堂叩别了皇上,就没送出园子。而四爷骑马跟着銮驾送了二里地,在皇上三番两次的催促下,才打马回了圆明园。
一路上脸上都是笑。
原本就山清水秀的风景在他眼里就更美了,一切都明亮的不得了。
回到圆明园,越看自家这个园子就越觉得好,心里都开始规划怎么再阔一阔,湖上还能再起个方便钓鱼的亭子。
进了福晋的屋,看福晋也是难得露出一点放松的神色。便知福晋这些日子也辛苦的狠了,送走了皇上,这才敢松半口气歇歇——得等园子里三位小阿哥也撤了,这口气才敢真正全松呢。
四爷心情大好,就开始计划着明儿带三个幼弟,牵上豢养的猎犬,出去追追兔子,小孩子应该都喜欢这种活动。
尤其是宫里的小孩儿憋的久了,更爱撒欢。
正跟福晋说着明日要带着伺候的下人,府里的人就到了。
先到的是四爷府里的亲卫。
宫里一大早就出来送赏赐,可见是皇上昨儿还在圆明园游幸的时候,就命人回宫传旨了。
四爷听了眉目更舒展:说明皇阿玛是真的高兴,给他做脸呢。要是回宫了再例行赏赐,倒显不出什么了。
四爷也就听得极有兴致,一一问了都赏了谁,赏了什么。
亲卫就跪在下头一一道来:皇上赏了府上三位小阿哥,都是一套文房四宝并一套十支的宫扇和一对扇坠;赏了有子的两位侧福晋,李侧福晋是一对玉如意,褒奖她为雍亲王府生下的一儿一女;怀着身孕的年侧福晋是两盆玉石盆景,其中石榴都是用红宝石雕的。
两位有子的格格是金纹缎、闪缎各两匹,苏州织造进贡的杭细和绵绸各六匹,然后是各一只石榴形的玉石水盛,上头也刻着多子的吉祥话和特徽。
四爷听着都是好意头的东西,就颔首。
倒是没有四爷和福晋的。自然不是忘了两个迎候他的主角,想来是皇上准备等几个小阿哥回去后再赏。
福晋也心里一宽。
四爷没有推出去自己的儿子争盛宠,只是友爱弟弟,皇上反而给了雍亲王府脸面,各个雍亲王府阿哥都赏了不说,连诞育过子嗣的侧福晋和格格也赏赐,可见龙颜甚悦。
四阿哥的心情就更美了一点。
不过这愉悦,在年侧福晋的太监包林也赶到圆明园后,就骤然夭折。四爷深刻的体会到了乐极生悲这个词。
包林按着年侧福晋的意思将接旨时的意外一一说明后,就趴在地上,不敢看四爷脸上可怕的表情。
福晋捏着手里的佛珠,只觉得这珠子冰凉圆滑,怎么攥也不热乎。
她就这样看着四爷咬牙霍然起身,也不等人掀帘子,自己扯了帘子就出门去了。湘妃竹细细编就的精致竹帘在他身后响动个不停。
福晋低下头叹息:好蠢的李氏。
这看人不能看顺境。
顺风顺水的时候,只要不是傻子,都能做的挺好。就像那船,就算不会划桨,顺着风水也能驶出去很远。
可一到了逆风,就显得出真本事了。
不会弄水划桨的,这船倒退也罢,只怕还要翻了。
旁边的宫女惴惴不敢说话,福晋抬起头来,依旧是四平八稳的声音:“把今晚的菜单子拿来给我瞧瞧,秋日天燥,阿哥们的饮食更要着紧。”
——
四爷这回是护送圣驾到圆明园的,这园子里自然没有闲杂人等,他的幕僚们一个也不在。
于是四爷在书房自己坐了半日。
周守礼这个殿上太监首先是能面圣的。皇阿玛回去不问便罢,要是问起来,周守礼肯定会全盘托出。
他跟周守礼素来没有交道:其实自从太子爷废了,又身负窥探帝踪这件大罪后,皇子们敢结交宫里太监的人也更少了。
既没交情,周守礼不见得会为他作掩护。
而且,结交太监的皇子少了,不代表没有。老八素来是最会做人的,老九又是个漫手撒钱的财神爷。周守礼这种负责宣旨,经常往外跑的太监,跟他没有来往,跟老八老九就未必没有了。
一想到这些人可能都跟狼盯肉一样,发现了他们府上妾室蹦跶,才三个儿子就争的在宫里人面前露出嫌隙,四爷就觉得脸皮都被人扒了下来。
可恨他不了解周守礼这个人,不知道他素日跟谁亲近,会把这件事告诉谁。贸贸然找上周守礼,只怕更会落入别人彀中。
他相信年氏,这样急切不是为了告状,是想让他有所准备,早做打算。
可四爷一时间竟然想不到怎么来弥补这个缺——若是前朝的官员,反而没有那么难办了,但一旦涉及宫里,四爷发现自己全然都是无力感。
尤其是皇阿玛这次赞许了他,他就更不能动了,否则皇阿玛只会觉得他受不起好,稍微给他点好脸色,他就敢去勾搭宫里的太监。
“哐啷”。
苏培盛听见杯子砸了的声音,不由在门外缩了缩脖子,小声问道:“爷可要换杯茶?”
换来了一个“滚”字后,他就把自己缩的更紧贴在门口,不敢再说。
——
雍亲王府。
宋嘉书还在照顾‘酒醉’的耿氏时,迎来了前院的张有德。
一听他来了,整个凝心院,包括在床上躺着,还有模有样额头上搭了块毛巾的耿氏都是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