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花气薰人欲破禅
来的是李侧福晋身边的大宫女绿波。
曾经绿波还来给格格送过李侧福晋的赏赐,算是李侧福晋处极有脸面的大丫鬟了。她们凝心院门口的小丫鬟小太监根本不敢拦着,只能让她进来。
绿波进来就跪了,手里还拎着食盒,磕了个头道:“侧福晋想着爷从前喝惯了西大院里的黄芪党参汤,命奴婢送来一碗。”她说话的声音有点微颤,颇为战战兢兢。
宋嘉书就见四爷的眉头拧了起来,看起来不太痛快。
四爷只是不太痛快,可跪在地上的绿波就是痛苦了:她根本不想来惹爷心烦啊,可是她怎么敢违背侧福晋的意思。
侧福晋的原话更可怕:钮祜禄氏,哼,她怎么会伺候四爷,她十年了伺候过爷几回?你快把这汤送了去,让爷喝口顺心如意的吧。
绿波听得想死,根本不敢把这些话说出口。
宋嘉书眼观鼻鼻观心。李氏进不去福晋和年氏的东大院送东西,但打发人来自己凝心院,李氏自然不当回事。
四爷既然知道李氏的脾气,就不会怪凝心院的人拦不住。他心思细致,什么事儿都琢磨的明明白白,不是那种糊涂懒得理会后宅只凭喜好压人的主君。
绿波跪在地上度日如年。
既怕跪在这里四爷发怒,又怕四爷赶她回去,侧福晋骂她蠢不会办事,真是两难。
宋嘉书低着头,余光只看到四爷的手随意叩了两下桌子。
“苏培盛。”
苏公公闪电一样轻巧无声的出现在跟前。
“打发人去趟西大院,告诉李氏。”
“不但这汤是从前我在西大院喝惯的,连这丫鬟也是在西大院见惯的。既她有心送了来——这汤留在这里,这丫鬟,以后也就留在前院伺候吧。”
四爷脸上还带了点冷笑:“让福晋随便再拨个大丫鬟去西大院,给她凑足数目。”
绿波惊恐抬头。
宋嘉书:……
果然是雍正帝,这也太会整治人了。
只有他不想跟人计较的,但凡他计较起来,真的能怄死人。
李氏送汤勾旧情,旧情没勾到,还折了个最得力的宫人,当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福晋再派给西大院的人她也得敢用才行啊。
绿波反应过来后,心里却有些欢喜:哪怕到了前院,四爷晾着不用她也好啊!起码不必跟着李侧福晋这个最近猛往悬崖上冲的马车一起坠崖了。
跳车成功的绿波再次磕头:“奴婢谢主子恩典,请爷允准奴婢回去给李主子磕个头。”
转眼成了李主子了。
宋嘉书敏锐察觉到她态度的转变:这绿波的日子是不是也不好过啊,感觉她也很想跑路。
而且这丫头多聪明啊,特意准备回去叩谢旧主,显得不忘恩负义。只是四爷正烦着李氏呢,既然要调走绿波敲打李氏,自然不愿意再生波澜,直接道:“不必了,苏培盛,你带她直接去前院找张有德,安排个差事罢了。”
绿波心里心花怒放,面上哀痛的退了下去。
出去就把手腕上韭叶宽的鎏金银镯子摘给了苏培盛的徒弟小周子,请他帮忙给绿水带个话,自己铺盖是不敢回去搬了,但往日的体己银子、首饰啥的总得让姐妹偷偷给送出来啊!
——
这里宋嘉书时隔两月余,再次和四爷一起用饭。
直到四爷要酒,宋嘉书才恍然大悟,怪不得他不呆在年氏处了。
想来是这两个月忙碌,好容易脱开功夫,想要痛饮一番松散一二。
年氏如今自然是不能饮酒的。四爷大约觉得,与其自己在前院孤单的喝,不如找个不讨厌的妾室处喝酒,还有个陪喝陪聊的人,不会像太监宫人一样唯唯诺诺不敢应声。
果然,三杯酒下肚,四爷就更放松了些,笑道:“我听说你酒量好,有两回耿氏在你这里喝酒,都醉的走不了路,第二日还要灌醒酒药,你却无事。”
宋嘉书莞尔:“耿妹妹量浅。”
心道四爷居然连这种后宅琐事都心知肚明,而且时隔两个月的先后两次他都记得,真是不知道这心里能装下多少事。
真正是个心细如发,而且发量惊人的人。
四爷一挑眉,难得打趣:“她量浅?那想必你量深了。”
再对苏培盛一挥手:“去前院,取那一对天青釉葵花式单把杯来,这种小盅只怕不够她的量呢。”
宋嘉书安然微笑。
通过两次跟耿氏喝酒,她也探出了自己的酒量。一次茯苓酒度数低也就罢了,可另一次喝的是府里赏下来的惠泉酒,很是醇厚,她也是清清醒醒的。
不知道是不是穿越带来的bug,她喝一斤酒下去,除了又喝又吃有点撑的感觉,别的跟没事人似的。
四爷是个强迫症守规矩的人,不是个会烂醉的脾气。所以只要四爷喝正常量,宋嘉书自信不会醉到酒后失言。
那怕什么,喝就是了。
苏培盛送来的天青釉葵花式单把杯,一杯能装二两二的酒。对古人来说是难见的大杯子,但对宋嘉书来说,还不如前世红酒杯的量。
于是她镇定自若端杯。
四爷倒是有点诧异:这些年钮祜禄氏在他心里一直是温柔沉静的形象,两人确实从未这样单独饮酒说笑过,一般都是他夜里过来,钮祜禄氏服侍他用膳睡觉就罢了,一年到头也就来个七八回。
算来,钮祜禄氏入府十年多了,自己还真没见过她敞开喝酒的样子。今日要不是年氏不舒服,他又有些想喝酒,只怕也不会有这样对饮的一天。
如今看来,钮祜禄氏的安静沉默里,倒有一种难得的自由自在之感,并不像别的格格那样恭顺到像影子,一点自己的性格都没有。
宋嘉书是不知道四爷的心理,若知道大约要回他一句:那是因为我穿过来的不够久,奴性还不够深刻。
她始终没觉得雍正爷有什么特别可怕的。
你是皇帝,我未来也是太后。
你蛰伏几十年当皇帝,我熬二十来年当太后,大家彼此彼此。
而且到底如今的雍正帝也只是四爷,还不是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的帝王。
宋嘉书又刚见了他两回促狭的怄人,对他的畏惧就更淡了些。
——
宋嘉书心情放松,喝酒也是自在轻松的,三盏下去如行云流水,又执壶给两人满了第四杯。
然后,四爷就喝醉了。
宋嘉书无语:耿氏跟她喝酒也醉,四爷这个大男人居然也醉,按理说马背上长大的种族,天赋不都是好酒量吗?四爷这一斤不到就过去了?
她蓦然生出一种‘啊,无敌是多么寂寞’的感觉。
白宁已经去熬醒酒汤了——她也没想到四爷能醉,还好主子喝酒,这防止宿醉头疼的汤药是早就备好的。
宋嘉书把四爷扶到内间床上坐下,在心里打鼓:四爷酒量不怎么样,但不知道酒品怎么样。
很快,宋嘉书就领略了四爷酒后的多样性。
他先是眼睛盯着一处不说话,然后忽然又要喝一碗酸辣汤,要求还格外多,要多放嫩豆腐不放火腿的素汤。
因四爷醉了,下人们恐主子们要‘吹灯亲密些’,所以都退了出来。
结果四爷不准备睡,反而准备加宵夜。宋嘉书只得自己披了衣裳出来吩咐这道酸辣汤,等再转回去,发现四爷不知道从哪里翻出了她装着柿饼和松仁糖的盒子,捧着盒子吃起来,喀拉咔啦的像个大松鼠一样。
宋嘉书:……
酸辣汤好做,很快就跟醒酒汤一起上来,四爷却也只喝了一口就推开了。他略显发直的目光四处转了转,就看到墙上挂着弘历写的一张百福图。
以四爷的眼力,自然看得出,这张字写的并不怎么好,一见就是稚童学写字的练笔之作。然而钮祜禄氏却这样珍重的挂在自己寝间日夜瞧着。四爷方才喝的那口酸辣汤就酸甜苦辣的都泛在胸口。
他伸手握住了宋嘉书的手:“你是个好额娘。”
下人们都猫抓耗子似的窜了出去。
只留下宋嘉书,右手被四爷攥着,坐坐不下,只得站在那里由着他握,口中谦虚道:“爷过奖了。”
四爷都不听她说,直接自己道:“做额娘的心里有孩子,自然是好的。从前我看重李氏,也是喜欢她一心护着自己的孩子,为了自己的儿子,她敢去跟福晋争,死活不肯把孩子交给旁人养育。”
好嘛,这进行到酒后吐真言这步了。
宋嘉书默然。
若是原主钮祜禄氏,未必能体会四爷的心。倒是宋嘉书这外来人,因知四爷的心结,反而明白他这句话的苦。
四爷自己没有得到这种母爱,见到李氏这样为了儿子一片心自然是觉得动容的。
他心里是不是也想,德妃娘娘为了他争一争。
可他先是孝懿仁皇后的养子,等孝懿仁皇后仙去,德妃娘娘也有了十四爷这个完全属于她的儿子。
别说德妃在这宫里谨慎小心,不怎么敢争,就算是争,也不是为了四爷争。
四爷忽然又长叹道:“可如今的李氏……”
宋嘉书不愿再听。
四爷现在喝多了愿意说,明儿醒了说不定就觉得她竖着耳朵听不好。
于是她趁着四爷有些伤感的放开了手,她连忙把醒酒汤又端过去,打断了四爷对李氏的评价。
四爷倒是从善如流接了过来。然而这位爷没递到嘴边,反而盯着碗皱起了眉毛:“这梅花与诗一并镌在碗上,倒显得拥挤俗气了。”
然后随手摔在了地上。
宋嘉书感受到了一阵切实的心绞痛。
这是一只青花手书诗配着淡绿梅花纹的白瓷碗,还是梅兰竹菊四个的一套,算是宋嘉书这里数得着的好东西。
是她知道四爷喜欢那种淡雅娟秀款的气质物件,才特意拿出来给他用的。
结果随着他老人家一抬手,这碗顿时就碎了一个,套也不成套了。
好在这回苏培盛和白宁听到里面砸碗的动静,主动从门外进来,手脚麻利的进来收拾了。
四爷直接对苏培盛道:“记得拿那一套描红荷清露的碗来放在这儿。”
宋嘉书的心绞痛顿时不治而愈。
她甚至灵机一动,又拿一个黑底锦花的旧茶杯给四爷倒茶。
果然又被砸了。
如果说平时的四爷是挑剔,那么喝醉了的四爷简直就是吹毛求疵。
宋嘉书如愿以偿换了一套高级茶具,一套高级的餐具,也就见好就收。
好在这位爷砸完两样东西,似乎是劳动困了,闭着眼揉了揉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