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花气薰人欲破禅
这样没有精神,在美人儿脸上,却是让人怜爱的韵味,忍不住想为她排忧解难。简直就是我见犹怜的标准注释。
但年侧福晋一开口,就知道她并不是那种娇娇弱弱菟丝子一样,只会附在男人身边嘤嘤嘤的女人。而是自有一种腹有诗书的文质彬彬,声音温柔而不失静雅,毫无轻佻娇媚之感。
宋嘉书心道:这长相和气质,都完美契合四爷的审美啊。也怪不得四爷喜欢,搁谁谁不喜欢啊。
年侧福晋靠在榻上,寿嬷嬷则给宋嘉书和耿氏两人搬了大绣墩来坐。
年侧福晋含笑请二人入座后,就把手轻轻搭在腹部:“这也不是我第一回 遇喜了,只是这几日总是懒懒的。爷临行前说,两位格格都是有过阿哥的,把阿哥养的也好,叫我多跟你们说说话儿,别把自己总闷在院子里发呆。所以今日,少不得扰你们一遭了。”
年氏见两个人都起身应是,便也坐直了身子:“你们坐吧,别动辄起来,我也不安生。”
寿嬷嬷闻言就连忙上来扶着,然后堆笑道:“两位格格快请坐。”
宋嘉书坐下:“既如此,还请侧福晋自在歪着,我们也只坐着。”
年氏唇边漾出一个笑容,点了点头。
三个人相对静坐,一时却也没有话题,宛如决战紫禁之巅的沉默。
宋嘉书见年氏本人也没什么交谈的欲望,就了然于心:大约也是四爷临行前说了几句话,年侧福晋奉为圣旨纶音,就叫了她们两个来按四爷的吩咐‘说说话儿,不自己闷着’。
所以两人来过就罢了,倒不用真聊得热火朝天的。
既如此,年侧福晋不开口,宋嘉书和耿氏也就安稳陪坐。
这样坐着,宋嘉书的目光就落到对面榻上的桌上,上面摆着一本《饮水词》。
纳兰容若的词在后世很出名,有段时间,简直称得上风靡。宋嘉书自然也是读过的。
想想自己居然回到了跟他一个的朝代,要不是纳兰容若英年早逝,这会子应当也才五六十岁,自己说不定还能见到真人,就觉得人生真奇妙。
“钮祜禄格格读过《饮水词》?”
听到年氏的声音,宋嘉书才回神:“只看过一两首脍炙人口的。”
好在纳兰性德不但在三百年后出名,三百年前也出名,康熙爷老夸他,读他诗词的人就也多起来。
年氏爱惜地抚了抚:“这是先生亲手写就的词作手稿。”
宋嘉书有点震惊:年氏还能搞到手稿?
年氏笑了笑解释道:“我二哥的原配夫人,先前的二嫂正是纳兰氏。”
宋嘉书这才连上线:年羹尧的原配夫人竟是明珠的孙女,纳兰容若的女儿。
耿氏对这些家长里短更上心些,见年氏聊这个就放心了,立刻敞开了话匣子,还小小捧了一下年氏:“可惜纳兰夫人去的早,听说年大人如今的夫人是觉罗氏呢,可见皇上看重年大人。”
年羹尧续弦都能娶到一位觉罗氏宗亲的格格,可见年家虽为汉军旗,但确实是很受信赖位高权重的汉军旗。
京中在旗的人家,凡煊赫些的,绕来绕去总有些姻亲,要细数起来都没边儿,是很安全的闲话范围。
就这种家常关系扯了半个多时辰的闲话,宋嘉书和耿氏觉得也差不多了。只是年氏的神色是一种从一而终的淡淡疲倦,所以也搞不清她是不是想送客。
不多时,年氏让人上了酸梅汤:“今日刚煮的,你们尝尝。”她先轻轻啜饮了一口:“只是我爱吃极酸的,你们怕是吃不惯。”
旁边的丫鬟就捧上两个水晶小盏,里头都是白花花的糖粉。耿氏爱吃甜的,舀了两勺进去,宋嘉书倒是更愿意吃偏酸口味的,就放了一小勺。
果然自己现煮的酸梅汤,清凉醇厚味道鲜浓,跟凝心院素日用酸梅粉泡出来的天差地别。这酸梅汤里甚至还带了一股淡淡的花香,入口更加香醇。
年氏慢慢喝了半盏,精神反而比之前好点了。
她擦了擦淡色的嘴唇,望着杯盏:“我院里这些日子试了好多种酸梅汤的方子,这是煮出来最好喝的一回。”
年氏看向寿嬷嬷:“去前院问问,明儿谁往圆明园去,给四爷和三位阿哥们都送些去,免得中了暑气。”
然后又对宋嘉书和耿氏道:“都是用极干净的纱布包好的一份份的料子,加水煮好便能用,并不费事的,你们也都带些回去喝吧。”
宋嘉书觉得确实好喝,表示感谢然后就收下了。
耿氏看她应了才跟着收下。
年侧福晋笑了笑,抬手揉了揉额角。
两人立马收到信号,起身告退,如同开完家长会,孩子没有被点名批评的的家长似的,松了口气。
耿氏一回凝心院就笑了:“姐姐真是不见外,还当真拿了年侧福晋的酸梅汤。”身后白宁和青草,一人捧着一个大盒子。
打开来,里面是雪白的绢纱包着的一份份原料。
宋嘉书闻到沁人心脾的酸梅香气,微笑:“侧福晋赏的,当然不能推辞。”
耿氏乐不可支:“姐姐蒙别人行,可别想蒙我。我看出来了,你在那品了酸梅汤觉得好喝,所以年侧福晋一说给,你也不管人家是不是客气客气,接着就收了。”
宋嘉书也跟着笑了。
——
东大院。
寿嬷嬷收走了年氏跟前儿装酸梅汤的裂冰纹瓷碗。
自从年氏有了身孕,这东大院内的规矩就更紧了,年氏贴身的衣物尤其是吃食都必须经过寿嬷嬷的手。
连给年氏洗碗浣衣这样的粗活,都是寿嬷嬷带着两个大丫鬟亲自干,丝毫不肯假手于人。
寿嬷嬷见主子一时还不困,仍旧拿起书在看,就上前道:“两位格格倒都不是轻狂的人。主子要是闷了,就寻她们说说话。”
进府两年多了,年氏总是自己呆着东大院,日复一日只等着四爷一个人。若四爷不在府里,这东大院安静的不得了,让人看着就寂寞——福晋处起码还有不断的管事走来回事、跟别府的交际。
而主子,就是一门心思等着四爷。
寿嬷嬷觉得怪心疼的。
她也知道主子不好跟钮祜禄格格和耿格格走的太近,但有个说话的人也好。
年氏想了想,轻轻摇了摇头。
有四爷就够了,她不可能在几乎专房之宠的时候,还想要各种好都占着,跟着府里别的格格亲密无间。
一来福晋最重府里的安稳平衡,自是看不得好几个妾室抱团;二来,年氏也知道侧福晋的位置,四爷的宠爱,本身就是她与旁人之间的鸿沟。情势如此,本不由人。
正如她跟钮祜禄氏性情合不合不重要,但是她的存在就注定了钮祜禄氏做不成侧福晋。这个事实也就决定了两人就做不成真朋友,两个人之间缺乏最基本的信任。
想起钮祜禄氏,年氏不由放下了手里的书,对寿嬷嬷道:“爷从前就说钮祜禄氏沉定稳重,确实如此。”
寿嬷嬷点头:“上回的事儿,咱们还以为她是胆小,如今瞧着,她是真沉得住气的人。”她提起的,是上次年氏露出示好之意,愿意替弘历在四爷跟前进言,让他有机会见到皇上,而钮祜禄氏不曾有反应之事。
那时候院里有儿子的李氏和耿氏,都动起来了,只有钮祜禄格格关着门过日子。
年氏点了点头。
她很少在请安的时辰外,跟钮祜禄氏说话,只知道她是个安稳过日子,不怎么影响自己的人就罢了。
这府里,除了李氏是另类,其余人都是井水不犯河水。
因为大家都不是蠢货——四爷这种眼明心亮的主子在头顶,非要弄鬼就是自找苦吃。
要是上头男人糊涂蒙昧好色,那大伙儿还能争一争斗一斗,各凭本事。可这上头的男人就是眼睛最亮最挑剔的一个,那还是老老实实蹲着,起码是个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所以这雍亲王府的女人,很少有敢于冲上来争宠,搞点什么一扭脚倒在四爷怀里,装病勾着四爷去看的手段。
那基本是属于自己追求毁灭的道路,大家对四爷还是敬畏和怕多一些。
可年氏总觉得,钮祜禄氏的安静过日子,似乎又跟别的格格不同。
年氏心细如发,凡事总是要反复思量琢磨,这会子细细弯弯的眉微微蹙起,钮祜禄氏的不同到底在哪儿?
寿嬷嬷最见不得自己带大的这位小姐秀眉微蹙的费神,此时连忙端上一碗红枣燕窝羹,殷切道:“主子吃点吧,这是好东西呢。”
年氏略侧头,想想燕窝的滑润感,只觉得咽不下。
自从她有孕,不,自从她进府,为着她身子虚弱,各种补品流水样就进了东大院,上好的官燕也稀松平常起来。
于是年氏只道:“我实在吃不下,白搁着也浪费,嬷嬷这些日子也太辛苦了,你快用了吧。”
寿嬷嬷见年氏真心要给她吃,眼睛里都要落泪了,连忙捧起碗来千恩万谢的吃了。
年氏看着寿嬷嬷恭敬谢恩的样子,忽然就有些明白,钮祜禄氏哪里不一样了。
她的谢恩,没有奴才样。
方才她接了自己的酸梅汤,也行礼也谢恩,可她依然是沉定的自然的。她的神色里没有感恩戴德恭敬谦卑,也没有唯唯诺诺诚惶诚恐。
年氏若有所思。
她那样在意四爷,见四爷两次三番在钮祜禄处饮酒自然在意,曾经状似无意的问过四爷,难道这府里只有钮祜禄格格量好,才能陪着四爷喝酒?
四爷只随口道:钮祜禄氏话不多,行为也规矩让人舒坦。
那时年氏只以为钮祜禄氏是个循规蹈矩,安分顺从的格格。
如今想想,四爷说的让人舒服,大概是钮祜禄氏这种自在从容。
能这样从容自在……年氏脑海中出现一句话:壁立千仞无欲则刚。
因为无欲所以无求,没有恳求低微的姿态。大概就是这样无所求无所愧的度日,才能这样平和吧。
年氏心里忽然涌起了一点羡慕:就是这样的日子,才让钮祜禄氏有那样一张面容吧。她虽生的不是顶美,但脸上却有一种让人舒适的温和。她的美是淡淡的,像是空山新雨,让人张开毛孔尽情呼吸那种舒适清爽。
可惜她是做不到无求了。年氏微微摇头,她毕生所求就是跟四爷真心相守,能有自己的孩子,有彼此的灿烂将来。
她相信四爷,会是最后的胜利者,他们会一起走到最光彩绚烂处。但就算天不遂人愿,年氏也愿意陪他沉到最深的黑暗里去。
——
这一晚,年氏朦朦胧胧没睡好,好几回睁开眼睛觉得胸口都是闷闷的。
次日请了大夫来看。
还是上回伺候她的陈老大夫,老人家抖着胡子手却很稳,语重心长:“侧福晋是个心细如发的人,原本脉象就弱些。老夫还是老生常谈,您的心思要放宽,什么都要抛开些。”
寿嬷嬷发急,年氏叹息:人天性如此,怎么能改变呢。
她昨夜从钮祜禄氏想到四爷,想到如今朝上的情景,想到在青海的二哥,世事如网,她总想理顺了才能安心。
陈老大夫是在四爷跟前领过军令状,一定要保住年侧福晋这一胎的。
此时见这位主子心思细腻过人,颇有些慧极必伤的意思,只得另辟蹊径,给她开了些保胎更安神的药——不是醒着容易胡思乱想吗,那就多睡点,睡着了对身子好也省的乱想。
于是年侧福晋就迷糊到五日后,直到四爷带着三个阿哥回府,陈老大夫才不用药了,他知道,四爷回来就是年侧福晋最好的药。
——
宋嘉书敏锐的觉得,弘历又长大了。
她原来看过一句话,大约是说,人的成长并非循序渐进,而是在很多节点突然长大的。
所以有的人空长年纪马齿徒长,有的孩子却年少早熟。有的人会被压力压垮,有的人则会顺着压力像颗顽强的种子一样破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