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花气薰人欲破禅
白南口中的老爷,是钮祜禄氏的阿玛,两个月前刚升了礼部从五品的员外郎,主管祭祀物品之事。
白南这一贺喜,宋嘉书倒是有些警惕起来:如今外头朝政复杂,这升官别是什么陷阱才好。
于是在钮祜禄氏生母彭氏入宫时,就旁敲侧击问了一下,然后才搞明白。
原来这升官,不是说她阿玛多有本事,而是时人做官,都偏向满人。譬如礼部这从五品的员外郎编制内官员,满人可以占八个,汉人却只有两个位置。
旗人本就比汉人少许多,做起官来可谓是分子又大,分母又小。钮祜禄氏的阿玛又是个正经的满军旗人,哪怕本事不显,只要老老实实做官,熬资历也能混个出身。何况他还有个皇孙外孙,雍亲王又是出了名的冷着脸不好惹,谁又会去得罪他呢。
彭氏看着女儿就笑眯眯的:“家里都好。你阿玛成日念叨着既上承天恩,就不能辜负了去,每日当值用心的很,休沐都常跑了去值房,只说要报主子爷和王爷的恩典。你的弟弟们也都关在家里读书呢,虽不成器,倒也老实。”
到底女儿已经入王府十多年,彭氏对着她,亲近虽有,但总是客气小心多些,反复跟她保证:“外头都好,格格切不能为了家人搅扰了王爷,只要你跟小阿哥好,我们就求神拜佛了。”
宋嘉书所有的嘱咐都不必说:她原就是想让家里安静,别闹事好好过日子,见了才发现这钮祜禄氏一家子都是老实头,姻亲也简单的很,想闹事也闹不起来。
阿玛做的这一点官,基本也就是个芝麻,还是八个芝麻里的一个。
九龙夺嫡到了这个阶段,是个人都得拉上战场来顶着,钮祜禄家也完全靠不上来,连炮灰都不算。属于那种八爷九爷想找雍亲王府亲眷麻烦,都懒得找他们的那种透明人。
宋嘉书放心了,只闲适的过日子,等着去圆明园那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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圆明园此时还未经雍正帝、乾隆帝两代扩修,景致虽别致秀丽,却宛如一个豆蔻年华的美人儿,尚且没长开,还未到美貌鼎盛之时。
毕竟康熙爷的畅春园,才是当今皇帝的别苑,圆明园且盖不过它的风头去。
然而宋嘉书和耿氏还是逛的津津有味,这圆明园起码比雍亲王府有意思多了。
雍亲王府是府里有花园,而在圆明园,却是园子里头有许多精致房舍。
且说她们到圆明园时,已然是分明夏日,湖上也遍布了荷花莲蓬,水里面还有许多羽毛鲜亮的水禽优哉游哉。
等太阳落山了,点上驱蚊虫的香药,然后在水边一坐,当真是清风徐来,花香沁人。
夏日的晚风本是一片温热,偏又夹杂上水汽的凉,吹得人愉快的发酥,宋嘉书觉得自己就像一块快乐的小饼干。
晚上出门逛逛颇为清爽怡人,白日太阳大不出门的时候,也颇有乐趣。
她常看到圆明园内散养的仙鹤、孔雀等很不怕人的随意溜达进她的小院,就躲在树荫下乘凉。甚至时不时还有小鹿跑进来,睁着大大的湿漉漉的眼睛,试探着走来走去。起初有人靠近,小鹿还要跳起来跑走,被喂了两回尝到了甜头后,这些贪吃的小鹿干脆就直接进来顶窗户,要是门没关,它自己就从珠帘外拱进来了。
宋嘉书喜欢小动物的心得了极大的满足。
耿氏却与她恰恰相反,宋嘉书喜欢动物不喜欢花,而耿氏的乐趣在于流连于圆明园各种花木上,见了动物就怪厌烦的,尤其是各种鸟兽。
用现代的话来说,她颇有点尖嘴综合征,见了尖尖嘴就起鸡皮疙瘩。连带着鹿啊松鼠啊都不喜欢。有次弘昼弄回只小羊羔来,耿氏就道:“放到你钮祜禄额娘那去吧,她喜欢着这些东西。”
弘昼就抱了一只小羊羔子过来:“钮祜禄额娘,你看我给你抱回来的小羊。”羊羔不知失了母亲,还咩咩的挺高兴。弘昼也蹲下摸他的头,然后仰着脸道:“钮祜禄额娘,这小羊肉包子真高兴啊。”
宋嘉书:……
弘昼把他的‘羊肉包子’放下,然后就跑进去找弘历:“四哥,你别看书啦,咱们去找三哥玩吧。”他嘿嘿笑着:“听说他今早又被阿玛骂了。”
宋嘉书在旁看着就想笑,据她素日看过来,弘昼的聪明里带着一种邪气,不是能谋定后动的脾气。谁要是让他没脸,他当场也得把别人的脸撕下来,讲究个有仇当场报,跟个小爆竹似的。
弘历的脸从窗子后露出来:“快进来写字,不然明儿被阿玛骂的就是你了。”
弘昼只得蔫头耷脑的进门练字去了,还不忘回头:“钮祜禄额娘,我的羊肉包,咱们晚上吃羊肉包吧。”
——
孩子们的事儿暂且不提,只说新入府的张佳氏,也被四爷带来了圆明园。
这次跟着四爷来的,除了极为得宠的年侧福晋,就是两个阿哥的生母,临了忽然添了才入府的张佳氏,实在是突兀。为此,府里从福晋到格格们,都对张佳氏‘另眼相看’,很是提高了些警惕。
其实四爷带着她的缘故很简单。
张佳氏入府,是皇上特意指给雍亲王府的,刚刚在皇上那里挂了一个‘了无生趣,颓丧过度’恶名的四爷,觉得必须表露一下他对人间的流连,所以立刻带上了新鲜出炉的侍妾一起到了圆明园,也好向亲爹表达一下他积极乐观的生活态度。
张佳氏也是个有心眼的姑娘,进门先把所有的同僚看了个遍。
甚至还特意列了一张表,从上到下把府里的人梳理了一遍。
福晋作为正妻,自然是正上方的顶头上司——满人在嫡庶上讲究是不如汉人多,从前在关外也搞过几大福晋并立的事情,但如今入关良久,也走上了被汉人礼教同化的路线,满京城有宠妾的不少,但除了隆科多,还真没几个灭妻的。
张佳氏自知四爷不是隆科多,自己也不是李四儿,所以听福晋的话这是铁律。
再往下,年侧福晋。张佳氏很庆幸这位甚是得宠的侧福晋如今怀着孕,这才是自己命好呢,距离年侧福晋生产坐月子,这中间半年多,足够她得到四爷欢心站稳脚跟了。
再往下,张佳氏笔停了停,到底还是把钮祜禄氏和耿氏的排名分了个上下写上:论资历轮儿子,和她打听到四爷如今的看重程度,都是钮祜禄氏高一点。
对张佳氏来说,这两位就是自己短期的目标了:在四爷心里留下印象,然后尽快有个儿子。
接下来宋格格、武格格和郭格格被她写在一行,这属于陈谷子烂芝麻的反面教材,自己要吸取经验教训。
至于李氏——她就在门口磕了个头还没见过呢,决定啥时候这位被放出来,再把她加进去。
且说张佳氏把所有同僚都排查了一遍,发现了一个漏洞:这府里的女人都好生老实巴交哦!年侧福晋听说是十足的得宠,但也只是关门养胎足不出户,剩下的格格里头,耿格格倒是言语爽脆些,可也不得宠,钮祜禄氏就更是温和静默的性情。
尤其是张佳氏眼里的三位反面教材宋氏、武氏、郭氏,看上去总是木木的,人不问不张嘴。
为着她进府,福晋是开了一桌宴的,算是让彼此都认识认识。
席上那三位如同并列的阴影一样,给张佳氏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怪不得你们不得宠呢!
张佳氏自觉掌握了‘物以稀为贵’的财富密码,撸撸袖子就准备上了。
张佳氏生的娇俏可人,在家里也是掌上明珠。
因在旗人家对未出嫁的姑奶奶都十分看重,且张佳氏生的好,家里也就都肯娇惯她,凡物她撒个娇,旁人就都让给她,有事她嗔一声,兄弟们就都先给她赔不是。
如今出了阁,入了王府,她的想法也没变。反正她年龄小长得美,略微娇气些,四爷容让她,多么标准的宠爱开端。
这府里就缺个自己这样敢跟四爷正常说话的女人啊!
于是在四爷再次到她屋里之后,她就实施起来,拎着帕子娇嗔道:“爷都好几天不见人影了。今儿说是要来,却还是这早晚才来,可见是心里没我呢。”,顺便还附赠四爷一个可爱的“哼!”,便把头扭了过去不理会四爷了。
然后……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对四爷来说,世人见他皆是跪着捧着笑脸。忽然有一个站起来跟他甩脸子的,他不会觉得惊喜,只会觉得:需要收拾。
他不是那种破坏规矩,虐恋情深到没有脑子的。一般自己喜欢波折的,是因为社会没有虐待他。
正如被惯坏了的孩子,家长替他避免了别的痛苦,他就会自找苦吃,并且以为自己吃尽了苦正在被全世界陷害,跟全世界作战(比如弘时)。但像四爷这种从小吃过了苦头,妈都换了两手,生在夺嫡乱世被亲爹搞得要修仙的皇子,让他为爱痴狂自找苦吃,那是不可能的。
年氏得了他的心,除了自身条件过硬,还得是全心全意爱他,提供了丰富的情绪价值呢。
让他去哄别的女人,那是做梦,哄别的女人干嘛?
他有这功夫为啥不哄他亲爹呢?那还能做个皇上。
次日,四爷就挥挥衣袖带上家眷儿子们回京,然后把张佳氏留在了圆明园。
耿氏跟宋嘉书一辆车,在车上笑得打跌。
“姐姐,你说这是哪里跑出来的神仙哦。”枉费了她之前好一阵紧张的如临大敌。
宋嘉书在腹内分析了一下张佳氏折戟沉沙的缘故,主要归在了性格决定命运上。只因宋嘉书到底被关在雍亲王府后宅,不知道张佳氏也实在是命数不好,跟四爷闹别扭的时间选的太遭。
不然这娇嗔也不至于换来这般严酷的下场。
四爷正心烦:前朝出事了。
李光地死了。
他是康熙爷的重臣,从平三藩的时候就一封书信投诚了过来,虽然这一封书信把好友陈梦雷坑成了逆贼坐牢去了,自己平步青云,可见这人品很值得商榷,但李光地做官的本事却是杠杠的。
康熙爷甚至圣谕明发,赞道:李光地谨慎清勤,朕知之最真,知朕亦无过光地者。①
这样的考评在康熙爷这里是极少的。
这位老先生一死,康熙爷难过的一日吃不下饭去。
他也老了,这些老臣去一个,就是在他心上挖个坑,像是冥冥中有人推着他也走向至深至暗的死亡一样。
皇上伤痛,满朝就得跟着伤痛。
四爷也觉得痛苦。
他倒不是为了李光地痛苦,而是为了另一桩事。
李光地死前似有所感,知道自己大限将至,曾给皇上进言:八阿哥乃诸位阿哥里最贤者,可立为储君。
皇上自然是不高兴的,不过想想李光地的年纪也七十七了,行将就木身子一直不好——别人举荐皇子是为了从龙之功,可李光地明显比自己身子差,估计等不到下任皇上登基,所以康熙爷也就把这位老臣当成是为国本忧心的纯臣,没有削他。
当时四爷得了信就不是很痛快,如今李光地干脆利落的死了,四爷就更难受了:人之将死振聋发聩之言,皇上怎么会不往心里去呢。
四爷就不明白,老八怎么就有那么好的人缘,这么多人死活要捧他。就连毙鹰事件后,他几乎已经注定翻不了身,还有人再不断的给他搭梯子艰难的围绕着他。
还有他那位已经在做大将军王的十四弟,去了西北也没少跟老八再有联络。
四爷心情是真心不好:刚被宿敌给坑了一把,转眼发现大家都更喜欢宿敌,真是令人郁闷的想把李光地从棺材里拉出来,叫他不要夸完老八就死。
更叫四爷烧心的还在后头。
李光地的话虽不是站在朝堂中心呼喊的,但也不是上的密折,四爷能知道,朝臣们也都能知道。
他的死宛如一个开端,众人见皇上也没罚活着的李光地,也没刻薄死了的李光地,照样给了哀荣,于是就又摩拳擦掌的上了。
一时朝上就储君之事,又此起彼伏。
有跟着举荐八爷的,有主张复立太子的,还有推崇如今在西北报效祖国的十四爷的,热闹的很。
四爷这边婉拒了隆科多和年羹尧纷纷暗中表示要举荐他。
一来是觉得此时并未到一击而中的关键时刻,二来……这两个人他也并不是很放心。
满人少,满人亲贵更少。
彼此间总是有亲。
隆科多的亲爹佟国维老人家,康熙爷的舅舅,那是很喜欢八爷的。而年羹尧的原配夫人,是纳兰容若的女儿,纳兰容若还有个亲弟弟揆叙,真是标准的八爷党。
四爷烦他烦的要死,还好揆叙去年死了。
朝上一片乱拳,皇上不置可否,照样起驾去蒙古了,只带了几个小儿子。
众人被抛在京里,正主不在,只得暂且闭嘴,进入了一片诡异的和平。
——
朝上的事儿,宋嘉书不知道,弘历也不够年龄知道。
他最近只觉得弘时不对。
回来跟宋嘉书道:“额娘,我看三哥是真的病了。”
在圆明园的十来天里,三阿哥就弱柳扶风一般,上不了马拉不了弓,人着实也瘦了一大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