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初云之初
“京城之危,皆因太上皇昏庸,与诸位卿家何干?”
朱元璋手持酒盏,步下玉阶,亲自将于谦搀扶起来:“朕已经拟好了旨意,卫国公无需推辞!”
又举杯相敬:“请!”
于谦神情怔然,眼底有泪光一闪即逝,同样举杯,震声道:“谦为明臣,幸甚之至!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肝脑涂地!”
胡濙在侧,微微发笑,朱元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旋即便转向他:“胡尚书。”
胡濙正要起身,肩膀却被朱元璋按住,又向一侧王直道:“王尚书。”
王直作势起身,也被朱元璋示意不必。
他正色道:“大明之所以有今日,其功一在卫国公,二在两位尚书,朕向来说有过当罚,有功自然也该赏,朕已经拟定了圣旨,加胡尚书为永嘉侯,加王尚书为平宁侯,旨意将于明日正式下发,又因为朕初登大宝、驱除瓦剌,同时大赦天下,与民同庆!”
胡濙与王直领了这意外之喜,着实欢畅。
他们俩不是于谦,满肚子为国为民的热血,吃的是草、挤的是奶,还是007全天发电,虽说品性出众,能力不俗,但也要为后世儿孙打算。
得了勋爵,就有了一张长期饭票,就不必世代紧逼着儿孙读书科举,战战兢兢于阶级滑落,门户倾覆,这时候听皇帝如此言说,心中感激尤甚,与百官一道跪地,山呼万岁。
朱元璋欣然大笑,歌舞渐起,气氛就此推上高潮。
悠扬端雅的乐声伴着觥筹交错声,言笑声与酒香气融和一体,让百官熏熏然,也叫皇太后泪盈于眶。
朱祁锟初登基,就敢搞哭太庙的把戏,还没大败瓦剌的时候,就敢幽禁太后,这时候掌控权位,施恩上下,竟连太上皇都不忌讳了,张口太上皇昏庸,闭口太上皇有罪!
皇太后心下恼恨,不觉湿了眼眶,又怕被人瞧见说闲话,忙用帕子擦拭,再扭头一瞧,满殿文武酒席上气氛正酣,哪有人给予她半个眼神?
与儿子分离的苦楚与被人忽视的萧瑟杂糅,她心中怨囿更深,看一眼木偶一样坐在旁边的儿媳妇,恍惚是瞧见了当初的胡皇后,心中愈发不快,霍然起身,拂袖而去。
钱皇后吓了一跳,呆怔几瞬,视线模糊不清的往御座之上看了一眼,局促的不知该如何是好。
朱元璋这时候正同武将们叙话,笑着问那年轻小将:“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朕好帮你寻摸!”
那年轻小将原以为自己是做了个协助朱将军拿下居庸关的支线任务,万万没想到是撞大运接到了结交天子的史诗级任务,知晓皇帝身份之后,颇有种撞了头彩的感觉。
这时候听皇帝发问,他自然不会真的说个子丑寅卯出来,只恭敬道:“陛下的眼光必然是好的,您给个什么样的,臣就要什么样的!”
朱元璋哈哈大笑,很欣赏这个年轻人。
有冲劲,有胆量,还会说话,值得栽培!
又说笑几句,便见内侍悄悄近前,道:“皇太后离席了,太上皇后还在那儿呢。”
朱元璋眼底有淡淡一缕阴霾闪过,语气却和煦道:“皇太后累了,随她去吧,太上皇后身体欠佳,别叫她在这儿熬着了,好生送她回去吧。”
内侍领命而去。
皇太后的离席到底引起了朝臣们的注意,只是这等关头,却不会有人大煞风景,跳出来说什么孝道礼仪,反倒想起了另一桩大事来。
宫中宴席散掉之后,胡濙同王直一道出宫,又商议说:“昔日往洛阳去迎陛下往北京继位时,陛下已经定了王妃人选,只是北京事急,方才顾不得那头,现下瓦剌既退却,海内澄清,也是时候该将陛下的大婚事宜提上日程了!”
王直不曾往洛阳去过,此时便正色几分:“亲王妃也便罢了,这次要选的可是皇后,不容有失……”
胡濙对皇帝怀抱着一种近乎盲目的自信,也连带着将这股自信传到了璐王妃身上:“贤良淑德,温婉得当,确有母仪天下之态!”
内阁学士陈循途径他身边,听得黑人问号脸:“你见过人家吗,这时候都吹出花儿来了!”
胡濙振振有词道:“见不见过要紧吗?只看陛下这样英明神武,雄才大略,便知道他选定的妻室必然不会错!”
锦衣卫将三人对话一一讲给朱元璋听,他嘴角翘起,就没再落下去过。
空间里皇帝们也跟着笑了。
高祖道:“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李世民道:“所谓久旱逢甘霖,正如大明再度遇上老朱啊!”
嬴政道:“老朱遇上于谦,倒也算是他乡遇故知。”
刘彻道:“老朱与老妻再度重逢,算是洞房花烛夜,至于金榜题名时嘛……”
朱元璋踌躇满志的接了下去:“大败瓦剌,天下政令出我之手,扬名天下,岂不胜过金榜题名万千?!”
脸上笑意愈胜,又问锦衣卫:“他们还说了什么?”
锦衣卫笑道:“都是些褒赞陛下盛德的好话……”
那就更要听了!
朱元璋轻咳一声:“且说说看!”
锦衣卫道:“讲陛下神武非凡,明断政务,有唐太宗之善,却无唐太宗之恶……”
李世民:“?????”
李世民怀疑人生道:“我好像听到了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
朱元璋欣然道:“是吗?他们对朕的评价这么高?!”
“老朱!你别装听不到!”
李世民怒道:“我怎么就恶了?!问他,我怎么就恶了?!”
朱元璋清了清嗓子,问道:“唐太宗一代英主,怎么就恶了?”
锦衣卫道:“胡大人也这么问了,王大人就说,唐太宗什么都好,贞观盛世,天可汗,一代圣主啊,就是有一点不好,爱刷声望,而且还没善始善终,立起魏征这块牌匾,后来又自己给推翻了……”
李世民:“……”
眼泪不争气的流了出来。
高祖递了块帕子过去:“兄弟,你还好吧?”
李世民咬牙切齿:“该死的乡巴佬!”
高祖:“……”
李世民说一个字,吐一口唾沫:“要不是他做的太过分了,我本来是可以一直装下去的!”
皇帝们:“……”
李世民满口牙咬得死紧,每个字都是一锤子一锤子敲出来的:“皇帝么,那不得逢场作戏吗,两厢情愿的事情,他却背地里搞黑材料阴朕,我能不生气吗?!你们说,这谁能不生气!!!”
皇帝们:“……”
朱元璋有点尴尬,劝他说:“世民啊,你冷静一点。”
“君臣相得失败了,到了明朝,居然还有人笑朕!笑朕!笑朕!!!”
李世民恍若未闻,神情狰狞:“死乡巴佬,下一世千万别被我逮到!!!”
朱元璋咳嗽一声:“我还是睡觉去吧。”
第172章 朱元璋重返大明后22
胡濙等人私底下提了几句皇帝大婚的事情,其余朝臣们也难免有所议论。
现下朝局稳定、瓦剌退却,虽然还有小股敌人作祟,但显然是翻不起什么浪来了,早日册封皇后,选秀纳妃,自然是朝中第一等要紧之事。
皇帝早日大婚、临幸宫嫔,才能有皇子,有了皇子朝臣们才能上疏请立皇太子——储君是王朝国本啊!
朝臣们消息灵通,皇帝以璐王身份入京之时,便将他在藩时候的事情查了个底朝天,知道皇帝早已经选定了王妃,且还是打着先璐王妃的旗号选定的。
皇帝自己中意,又有先璐王妃在那儿压着,说破大天也没人能把皇后之位从蔺氏女手中夺出来,忠耿些的朝臣纷纷上疏请求迎接蔺氏女入京待嫁,肚子里花花肠子打转的则直接上疏请求选秀——这也不能说是错。
朱元璋早就有意给老妻一场盛大的婚礼,这时候自然不会推辞敷衍,当即便降了赐婚圣旨,令王府潜邸之臣返回洛阳,接引老妻及项家人入京,顺带着又提了一嘴,让去给田家送个信儿,说是已经帮他们家找好女婿人选了,叫一道上京来,却绝口不提选秀纳妃的事情。
刘彻抄着手“啧啧”道:“哟,修身养性了?都是男人,谁不知道谁啊,别装,假!”
朱元璋苦笑:“还真就是没装。”
有些话对着大臣没法说,对着后妃也没法说,人处在不同的位置上,想法南辕北辙,就像有些事情不是亲身经历,根本无从感受。
他挥挥手,遣散了内侍宫人们,一屁股坐在玉阶上,左腿屈起,手扶膝盖:“这话我也只能跟你们说说。咱们哥几个里边,老朱我出身是最差的。元达,虽是出身草莽,但年少时候也过过好日子,最起码没饥一顿饱一顿,还念过书、会写字。世民,关陇贵公子,你爹是什么身份,你娘是什么身份?”
高祖与李世民听得默然,朱元璋又转向剩下的两人:“始皇,你小时候是过的惨,但是还能比我惨?更别说等你惨完那几年之后就回秦国去了,之后虽然也有波折,但都一关一关的挺过去了。还有彘儿,要说童年,就你跟李世民最幸福,他是公侯之子,而你是皇子啊——也就是傻子才会觉得你是个没人在乎的透明皇子!那时候你娘在后宫多得宠?四岁就封了胶东王,你爹活着呢,因为宠爱你娘,还破格封她为胶东王太后,跟我一比,你是泡在蜜罐里长大的!”
刘彻本想说宫廷之中的尔虞我诈并不简单,然而转念一想,又为之默然。
宫廷的确并非风平浪静之处,但自己的母亲和姨母也并非泛泛之辈,母亲先后为父皇生下三女一子,姨母接连产下四子,父皇晚年所出的皇子公主,皆为王氏姐妹所出,其恩宠之浓,声势之大,可见一斑。
争斗的确会有,但是在抵达自己面前之前,就被母亲和姨母消弭掉,至于衣食用度,便更加不必说了。
朱元璋见几人皆不言语,终于叹一口气,继续道:“我是穷苦出身,有多穷?饭都吃不起,晚上饿的睡不着觉,老子娘死了,连件齐整衣裳都找不出来,又没有棺材,好容易找了席子一卷,却没有地方下葬,那时候是真的苦啊……”
说到伤心之处,他潸然泪下,皇帝们保持着缄默,没有出声劝慰,只静静旁听。
“我没念过书,不识字,没人教我,好些个事情,也只能摩挲着来,后来投了义军,到了郭子兴手下,得他赏识,娶了老马,才算是又有了家,办完差事回到家里一看,她还给我留着饭,也没什么山珍海味,就是家常小菜,再烫一壶小酒,我一口气能吃三碗饭,可真是香啊!”
朱元璋眼底闪过一抹缅怀,感念良久,方才继续道:“我祖上贫农出身,我曾经也是个贫农,后世有人说我满脑子农民想法,这也不能算错,当了皇帝之后,我心里边不是不得意的,放眼华夏,贫农出身、当过乞丐而登顶帝位的,舍我其谁?!”
他语气中有难掩的傲然,骄矜一笑,又叹口气:“我跟世民你不一样,你是五陵年少、英姿勃发,跟始皇和彘儿也不一样,你们俩是天潢贵胄,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就连元达也跟我不一样,你从没有为吃不上饭担忧过,不知道饿的睡不着觉,肚子里边跟有火在烧似的是什么感觉,虽然你也曾经落草为寇,但那时大口喝酒、大块吃肉,快意恩仇。只有我——”
朱元璋摇头失笑,半是感慨,半是自嘲:“我是贫农翻身,穷怕了,饿怕了,即便当了皇帝,也带着点小家子气。我就想着老子这一把捞着了,老朱家祖坟上冒青烟,发达了,我是皇帝,我儿子是皇帝,我孙子也是皇帝,老朱家的人再也不用挨饿,不用饿的呕酸水,烧心挠肺了,想吃肉?吃!想穿绫罗绸缎?穿!使劲儿的享受!纳上几十个小老婆,叫她们给我生一群儿子,老朱家枝繁叶茂,儿孙满堂!我是苦够了,以后绝不叫我的儿孙再苦!可老话说过犹不及,这话有道理啊!”
“想让儿孙过好日子,这是人之常情,谁不这么想?我是娶了不少小老婆,儿子也生了不少,可是管生不管养,那些个王八蛋,没少在外边造孽啊!我当初作《御制皇陵碑》的时候,最恨的就是那些个鱼肉乡里的富绅,我爹娘下葬,只用那么窄窄的一条地,我们一家子跪在地上给田主磕头,脑袋磕破了都没用啊,反倒敲诈我们家仅剩的那点东西——我那时候心里多恨啊,怎么自己也养出来这种混蛋东西了!”
“生养那么多有什么用?平白丧了阴德!后来到了神宗、光宗的时候,宗室膨胀的可怕,朝廷赡养他们所需要的米粮银款更是天文数字,我那时候在地底下看见,当时就给了自己三个大嘴巴子——当初脑子被驴踢了,养这些个狗玩意儿,活着的时候生气,死了若干年后还把自己的脚后跟给砸了!”
刘彻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朱元璋扭头对他进行死亡凝视。
刘彻忍笑捂住嘴,一本正经道:“你继续说。”
朱元璋白他一眼,唏嘘道:“人死了一回,脑子也清楚啦,儿子这东西,一个太少,二十几个太多,有那么四五个就可以了,我把他们带在身边,好好的教,要是老马生的的话,有两三个就可以了。”
话说到这儿,他语气反倒轻快起来:“我生前御极多年,可是转念想想,最快活的时候,就是标儿刚出生的时候。我打完南京,都顾不上休整,连夜骑马去看他们娘俩,老马出了月子,见我去的匆忙,饭都没吃,就下厨去做了碗面,自己在旁边逗弄儿子,笑眯眯的跟我说话……人活着的时候不觉得珍惜,觉得只是寻常之事,到死了之后再细细回味,那时候可真是好啊!老妻大儿热炕头,此生足矣!”
他说的真挚,也是动了情怀,声音哽咽,目有泪意。
人活着的时候,难免心有执念,死过一回,反倒能看明白了。
嬴政听得默然,良久之后,少见的柔和了语气,劝慰道:“你是有些不孝子,但跟我那一个比起来,便不足为虑了。”
朱元璋体谅他的好意,失笑出声。
刘彻也唏嘘道:“我晚年时候,也……不提也罢!”
李世民以手支颐,笑道:“谁还没点黑历史呢。”
高祖亦是笑道:“正是如此。”
朱元璋说了这么一通,心头巨石已消,站起身道:“现下我虽掌权,却也不能一口吃成一个胖子,废殉一事势在必行,这事解决起来也最为轻松,再便是废黜内侍监督地方军事之权与宗室藩王荣养政策,重振边防,说句公道话,土木之变的责任有八成在朱祁镇身上,但还有两成,要落到仁宗和宣宗头上,边防就是他们在任的时候废弛的,不找他们找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