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初云之初
然而再转念一想,杀他的人是昌国大长公主的孙女,人家嘴里也的确有正当的防卫理由,而且昌国大长公主也已经脱簪待罪,领着孙女跪到了门前……
早先还可以说是进退两难,这时候踏马的进路和退路都被炸了,就剩他一个人站在炸药包上反复跳跃了!
剪秋,本宫的头好痛啊!
皇帝头疼欲裂!
他为难不已,不知如何处置此事的时候,皇后已经从弟弟已死的噩耗中回过神来,猛地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痛呼,她径直扑到岑修竹近前,论起手臂边打边哭,神情狰狞:“贱婢满口胡言!我非要你给我弟弟偿命不可!”
江家姐弟三人,皇后年岁最长,加之生母去世的早,说一句长姐如母也不为过。
皇后走狗屎运成了国母,连带着江家也鸡犬升天,她踌躇满志的要给弟妹寻一桩世间最好的婚事,哪知道鲁家那儿折进去一个小江氏,岑家这儿又折进去一个江光济。
且这一回跟头栽的比前一次还狠,直接把江光济的命给摔没了。
皇后先是眼见妹妹嫁入泥坑,已经痛得锥心刺骨,这时候再听闻弟弟殒命,大好年华里蹬了腿儿,如何禁受得住?
骨肉至亲骤然离世,这滋味真不比死了好受多少!
她扑上去撕扯岑修竹的头发,昌国大长公主府上的婢女赶忙去拉,皇后身边的人又去将她们拉开,场面乱成一团,毫无章法。
皇帝且悲且怒且急,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正无计可施之际,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声厉喝:“皇宫禁内,皇后嚎哭扯打,毫无体统,像什么样子?!还不把她拉开!”
这声音清厉,语气中带着不容违逆的威仪。
是皇太后。
皇帝猝然变色,赶忙整顿衣着,躬身示礼,凤仪宫的人也赶忙将皇后拉开,皇后满脸是泪,双目通红,神情不忿的看了过去。
皇太后见状冷笑:“怎么,国舅死了,连皇后的体统和规矩都带走了,见了哀家连腿都不会弯一下?!皇后如此,怎么能做天下万民的表率?!”
皇太后出身大家,嘴唇上下一碰,就把事情上升到了天下万民这种高度上。
皇帝眼皮子猛地一跳,压低声音,催促道:“皇后!”
皇后死死的捏着帕子,暂时按捺住滔天恨意,喘着粗气,强迫自己屈膝向皇太后见礼。
皇太后脸上总算有了几分满意,依次向帝后颔首示意,又近前去将昌国大长公主和岑修竹扶起,关切道:“大冷的天,就穿这么点衣服,身子怎么受得了?秀玉,把哀家的大氅给大长公主披上。”
又宽慰岑修竹:“瞧这小脸儿,一点血色都没有,可见是吓坏了,别怕,有哀家在这儿,一定把此事审个水落石出,还你一个公道!”
皇后听皇太后话里话外庇护岑氏女,脸色登时大变,几乎按捺不住破口大骂的冲动。
皇帝虽然还不曾对此事下定结论,然而眼见一直同己方不睦的皇太后坚定的站在了岑家那边儿,难免心下不快,当下淡淡道:“毕竟牵扯到一条人命,尤其死的又是皇后的弟弟,此事是应该好好查一查。”
皇太后微微一笑,附和道:“皇帝说的很是。”
旋即她板起面孔来,不怒而威:“一边是大长公主与岑家,是宗亲,一边是皇后和皇后的弟弟,是外戚,伤了哪边儿、亦或者是冤枉了哪边儿,都会损及皇家威仪。事关重大,哀家已经下令传召宗正令和皇室的诸位尊长入宫,务必要将此事彻查清楚!”
皇帝心头猛地一颤,实在不愿将此事闹大,尤其是闹到宗室族老们面前去:“太后娘娘何必这样大动干戈……”
皇太后见他阻拦,并不动气,只和蔼道:“陛下的意思是此事并无疑点,便按照国舅欲行不轨,岑家小姐为自保而杀人结案吗?”
皇帝还未做声,皇后便尖声道:“断断不可!”
她转目去看皇帝,目露哀戚,乞求道:“陛下,求您相信臣妾,光济他不是那种人,他一定是被人陷害的!而臣妾作为姐姐,怎么可能眼见弟弟殒命,还背负着那样不堪的声名,被世人唾骂嫌弃?!”
皇后瞥一眼岑家孙女,神情狰狞,眼底凶光毕露:“一定是有人为了一己私利不择手段,害了臣妾弟弟性命!”
皇帝不禁踌躇起来。
他若是赞同,此事必定隐瞒不下,闹的沸沸扬扬。
而他若是反对……
皇后所说的,其实也有道理。
相交多年,他不太相信江光济会是那种人。
皇太后似笑非笑的看着他,皇后目光里也仿佛凝注了所有的希冀与盼望,还有不辨喜怒的岑家祖孙俩……
皇帝艰难的点了点头:“便按照太后娘娘的意思来办吧。”
……
寒冬腊月,殿外实在寒冷,众人一道往皇太后宫中暂待,后者又体贴的吩咐人煮了姜汤给昌国大长公主和岑修竹暖暖身子。
因为皇后方才惊痛之下的发疯撕扯,岑修竹一头乌黑柔顺的长发被扯得很乱,皇太后有心让人领着她下去梳洗,奈何岑修竹受了极大的惊吓,根本不敢离开祖母和两个侍女,外人稍加触碰,便大叫不止,皇太后见状愈发怜惜,便也不忍强迫于她了。
皇太后与皇帝坐在上首,皇后居左,昌国大长公主与岑修竹居右。
宗正和其余德高望重的宗室们陆陆续续前来之后,便见皇后脸上萦绕着一层近乎阴森的青白之色,宛如择人而噬的毒蛇,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岑修竹不放,后者满头青丝都被扯乱,蜷缩在椅子里,满脸受到惊吓之后的脆弱与惧怕。
皇太后请了他们来,显然是支持昌国大长公主的,不看僧面看佛面,以他们跟昌国大长公主的交情和往日情分,他们也不可能站到皇后那边儿去。
皇后明白这一点,等人到齐之后,不禁泪盈于睫——她知道宗室们肯定不会帮她,而她也不稀罕他们的帮助。
她只想让皇帝意识到一点,这群老头子先天就是跟皇太后和昌国大长公主站在一起的,而她——皇帝的妻子,江光济——皇帝的妻弟,才是真真正正站在皇帝这一边的!
皇帝显然也明白这一点,眼见这群长自己一个辈分的老头子们坐定之后与皇太后和昌国大长公主依次寒暄,脸上不由自主的浮现出几分阴翳,甚至于主动关切了皇后几句。
而现任的宗正淮王却在此时慢慢开口:“今日之事,老臣已经听人讲了始末,对事情原委有所了解,陛下与太后既不嫌弃我等年迈昏庸,我们也免不得要来说几句不讨喜的话给陛下听。”
皇帝听到此处,已经觉得不耐,料想他们是要明刀明枪的支持皇太后和昌国大长公主,碍于淮王身份特殊,到底隐忍下去,假做和煦之态:“皇叔乃是宗室长辈,朕很愿意聆听您的教诲。”
淮王听得颔首,又以那种老年人特有的、慢腾腾的语气道:“臣是宗正,在座的列位都是宗室,我们与陛下血出同源,有着共同的先祖,无论什么时候,宗室都是天子的支持者和拱卫者。今日之事,要紧的其实不是国舅之死,也不在于岑家女孩儿,而是——”
他抬起头来,正对上皇帝的视线,徐徐道:“国舅作为一个成年男子,怎么能够在没有人陪伴的前提下,自由出入陛下的后宫、如入无人之境?陛下,皇室血脉必须保持绝对的纯净啊!”
淮王开口之前,皇帝从没有想过这一点,直到对方说完,他方才愕然发现其中关窍。
江光济是在御花园被岑氏女杀死的!
御花园正处于后宫之中!
江光济作为一个成年男子,怎么能在不带任何随从、没有内侍宫婢随从的前提下在后宫随意进出?!
仿佛是晴天下的一个霹雳,刹那间将皇帝震醒了。
第249章 曹操上线15
皇太后上了年纪,冬日里难免体寒,慈安宫内暖炉烧得正热,到了正午时分,反而得将窗扉打开一半儿换气。
冬日的阳光单薄如纸,亮亮的顺着窗扉挤进内殿,映照在皇帝面庞上。
大抵是因为天气太过清朗,他脸上有淡绿色的光圈在上下跳跃。
国舅被人杀死在御花园里,皇宫大内居然发生了命案,这诚然可怖,但更可怕的还在后边——国舅怎么能在不惊动人的前提下进入后宫,东游西逛,如入无人之境?!
一股骇然之情在五脏六腑之内肆意游走,皇帝脸色难看的要命。
正如淮王所说,皇室血脉的纯净性绝对不容有失!
从前在封地时,后院一干事项他都尽数交付到妻子手中,而妻子也的确没有叫他失望,故而被选中承嗣、入长安为帝后,出于对皇后的信任和多年夫妻之情的深重,皇帝仍旧将后宫尽数交付给皇后,却没想到……
等等!
皇帝突然想起一件要命的事情来!
现下自己登基称帝、做了天子,江光济尚且如此毫无忌惮,那么从前在王府的时候,难道他便会很规矩吗?!
要知道,王府的当家主母,可是他同胞所出的姐姐啊!
皇帝想到此处,脸色阴郁的能滴出水来,额头青筋猛地抽搐一下,厉声吩咐心腹:“外臣出入内宫,须得提前申报,登记在册,另有侍从跟随——去查国舅今日入宫的申报记录!”
“陛下!”侍从领命,只是尚且不曾离开殿内,便听一声尖锐的哀嚎在耳边响起。
皇后目眦尽裂,难以置信的看着丈夫:“您是在怀疑臣妾的弟弟吗?”
皇帝目光阴鸷,一言不发。
皇后怔怔的看着他,眼底盛满了绝望与痛切。
不多时,心腹前来回禀:“并不曾见国舅今日的入宫记载。”
皇帝深吸口气,又问:“三日之前,朕还在皇后宫中与国舅一起用过晚膳,在之前,约莫有半个月,大公主过生日,国舅也入宫了。”
心腹便将外臣入宫的登记名册双手呈了上去:“还请陛下亲自御览。”
皇帝将那本名册摊开在案上,一页页往前翻。
三日前,没有江光济入宫的记录。
再往前翻,大公主过生日那天,也没有江光济入宫的记录。
名册摆在面前,上边用工整的楷体字记录了所有入宫的外臣名姓,入宫时间、离宫时间,却唯独缺了一个江光济。
名册上的每一个字他都认识,现下垂眼再看,却觉得每一个字仿佛都幻化成人,张着血盆大口,肆无忌惮的发出刺耳而尖锐的嘲笑声。
皇帝也笑了,旋即暴怒非常,一把将面前桌案掀翻,名册直直的砸到了皇后身上:“你的好弟弟!皇后,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皇后面颊被那本名册砸中,“啊”的发出一声痛呼,捂着脸泫然欲涕,只是她也知道此事干系重大,外臣私自出入皇宫禁内,又不曾记录在册,这已经是绝对触犯皇帝忌讳的事情,一定不能让皇帝再继续往下联想了!
虽是当着皇太后、昌国大长公主和一众宗室的面,这时候皇后却也顾不上脸面和体统了,一掀衣摆、跪到皇帝面前,如泣如诉道:“陛下,臣妾的弟弟一向对您忠心耿耿,为您数次出生入死,他绝对没有不敬之意!”
表完忠心之后,她又开始打感情牌:“臣妾嫁给陛下的时候,光济年岁尚小,我们姐弟三人母亲去的早,长姐如母,臣妾算是他的半个母亲,说句忌讳的话,您这个姐夫,也算是光济的半个父亲啊!继室夫人跋扈,待臣妾弟妹不甚慈爱,他们俩便时常往王府中去小住,几乎把王府当成了家,即便后来再度回到江家,也仍旧将王府故人视为亲眷,他是一心亲近陛下和故人们,这才失了分寸,绝无半分不敬陛下、觊觎后宫之念啊!”
长长的一席话说完,皇后以头抢地,额头触碰到铺设了地毯的砖石上,仍旧咚咚作响。
弟弟已经死了,她不仅要替他寻一个公道,更要维护他的死后清名!
皇后重重磕了数下,脸色显而易见的难看起来,用力之大,竟生生将头磕破,沁出血来。
皇帝见状不禁有些动容,眉头微松,却听淮王又一次开口道:“老臣有一言,敢请皇后娘娘解答?”
皇后朦胧间抬起头来,十指死死的抓着衣袖,眸光狠厉的看了过去:“敢请宗正指教?”
“老臣惶恐,指教二字愧不敢当。”
淮王显然察觉到了来自皇后的敌意,但却不以为忤,仍旧以那中慢腾腾的语气道:“《礼记》讲,六年教之数与方名,七年男女不同席不共食,这是圣人的教化啊。皇后娘娘毕竟也是官宦人家出身,难道不明白这个道理吗?亦或者是国舅开蒙之时,先生没有讲过?”
皇帝脸色微妙,皇后目露凶光,而淮王则继续道:“男女七岁不同席,皇后娘娘嫁与陛下的时候,国舅怕是不止七岁了吧?他作为外男,怎么能继续自由出入王府后院呢?此事与亲情无关,也与国舅是否濡慕陛下无关,而是打一开始,皇后娘娘便没有教导好自己的弟弟,国舅也不识礼数,在王府时便错了,陛下入主长安之后国舅仍然如此行事,是错上加错,与亲近陛下和王府故人有什么关系呢?”
皇后被他问住,不禁语滞,面露急色,神情愤懑:“你!”
淮王却不看她,目光定定落到侍立在下首处的皇帝心腹脸上:“岑家丫头杀死国舅的那把匕首呢?”
那心腹看了皇帝一眼,见他没有制止的意思,这才向下属一招手,示意他们将那把匕首放在托盘里呈了上来。
那匕首锋芒甚露,刀身上尚且沾有鲜血,皇后只看了一眼,便不忍再看,别过脸去,悄无声息的落下泪来。
淮王却示意那侍从将匕首送到自己面前,细细观量过之后,徐徐道:“这柄匕首沉而凛冽,刀锋含光,显然并非凡铁,再观其长度和制式,都是适宜军中男子使用的,刀柄上也镌刻有国舅姓氏‘江’字,正与岑家丫头说这匕首是从国舅腰间抽出来的无误……”
皇后听得冷笑:“我江家虽是小户,但到底有些积累,我弟弟也是国舅,总不至于在宗正眼里,竟连一柄好的匕首都寻不到吧?”
淮王笑了笑,摆摆手,示意侍从将面前沾血的匕首取走:“老臣的确孤陋寡闻,向来除亲卫及禁军外,皇宫禁内、朝臣不得佩有兵刃,而老臣恍惚记得,国舅仿佛也不曾有剑履上殿的荣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