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初云之初
……
谭老大听姐夫将当年之事讲了,也觉匪夷所思,可是人证物证俱在,又实在不能说是假的。
要说偏向,那他肯定是偏向于马宝珠的,毕竟这个外甥女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至于那个什么惠儿,今天也才是第一次见呢。
只是谭老大也知道自己是指望什么过活,姐姐在的时候啃姐夫,姐姐不在了啃外甥,至于外甥女什么的,跟他也没多大关系,他才懒得掺和这些事。
废世子心下沉吟,倒没注意这个小舅子神情,只拉着谭氏手掌,说:“宝珠可以留下,但家里边两个女孩儿终究是不一样的,万事都要以惠儿为先,吃穿用度都得尽着她,宝珠必须排在她后边。”
谭氏下意识想要拒绝,下一瞬便见丈夫目光投了过来,加重语气道:“这是为了她好!老爷子那一关你以为随随便便就能过去?我倒是肯松口,可他老人家肯吗?”
谭氏立马就老实了。
说到底,她其实也不傻,知道什么事情该什么时候做,要死要活跳井自杀这种事她只敢在丈夫面前做,但凡老爷子和老太太有一个在家的,打死她都不肯这样自断后路。
那俩人可能真的会看着她去死,然后反手让人去门前放几串鞭炮。
谭氏悻悻的应了。
大夫来给她诊脉,手指头刚搭上去,心头便是一个咯噔,到底还记着从前那位险些遭遇不幸的同行教训,硬是挺住了没有泄露出半点不对劲儿,开了方子之后,才寻个时机,苦着脸去同废世子禀报实情。
“郡王妃这病忌讳伤心动怒,也忌讳受凉吹风,今日遇上这么一档子事,将不能犯的忌讳都犯了一遍……”
废世子听大夫们打了无数遍预防针,对此早有预料,望着窗外无边无际的黑夜,沉声道:“你只需要告诉我,她还有多少时间?”
大夫迟疑着说:“若是保养好了,兴许还会有一年寿数。”
一年。
他们的夫妻情缘,竟只有一年了吗?!
废世子一拳打在窗棂上,黯然神伤。
……
这一晚李惠儿都没怎么睡着,第二天天刚亮便起身梳洗,收拾完之后叫人领着自己去给爹娘请安。
毕竟是外边呆了十多年才回来的姑娘,她怕别人背地里取笑,说乡下女孩儿没规矩,不懂礼数。
正房外边炉子里边熬着药,用不着进屋就能闻到那股子药香味儿,马宝珠正跟谭氏身边的两个陪房守在药炉前,有说有笑的,见她来了,一群人脸上的笑模样都没了。
马宝珠怔楞了一小会儿,便站起身来,笑着叫了声:“惠儿妹妹。”
李惠儿心头一刺,勉强笑了下,问:“这是给娘煎的药吗?我端过去给她?”
“不用了,”马宝珠说:“这药还不到火候,惠儿妹妹也不知道娘吃药的习惯,这些个粗活叫我来做就是了。”
谭氏的两个陪房迟疑着看着她,想说句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最后只得道:“郡王妃醒着,姑娘去陪她说说话吧。”
李惠儿应了一声,叫秋月秋兰陪着进门,这时候谭氏正叫仆婢们扶着坐起身,一眼瞧见她后愣了下,又觉得昨天发生的事情实在对不起这女儿,很快又冲她招手,神情温柔道:“惠儿,到娘身边来坐。”
李惠儿顺从的坐过去,娘俩你来我往的寒暄了会儿,很快便陷入了无话可说的尴尬。
谭氏喝了口茶,干巴巴道:“你爹说得给你找个女先生,人选么,一时之间却不好找,不如先叫我教你,等到了京城,再慢慢找个好的老师?”
李惠儿自无不应:“好。”
她这样乖顺,谭氏瞧着便格外顺眼几分,点点头,笑问道:“在家的时候读过什么书,喜欢哪位大家的诗词?”
李惠儿:“……”
谭氏说那话的时候没过脑子,说完了才发觉不对,看女儿局促的捏着衣角不知如何回答,她也跟着尴尬窘然起来。
好在废世子与马华良便在这时候一道过来了,也将她从那份几乎凝成实质的尴尬中解救出来。
马宝珠端着药从外边进来,边走边小心的吹着汤药碗,等到了床边,她为难的看向李惠儿,说:“惠儿妹妹,你能让一下吗?娘要喝药了。”
李惠儿半是尴尬、半是难堪的站了起来。
马宝珠的脸也红了,小声解释说:“惠儿妹妹,我不是有意的,只是娘每天都是这个时候喝药,也都是我喂她的,你别多想……”
李惠儿笑的实在勉强。
马宝珠做错了吗?
好像没有。
但她说的话、做的事,甚至是那些微小的细节,都叫李惠儿很不舒服。
她的一言一行都在告诉自己,你是个外来的陌生人;
那一家四口每一个会意的微笑,每一次不需要言语的默契配合,都在提醒她此前十一年的缺失,以及难以融入这个家庭的事实。
可明明她才是马家的女儿啊!
这天晚上聚在一起吃饭的时候,废世子为谭氏盛了碗汤,又帮李惠儿盛了一碗,笑吟吟道:“京师已稳,老爷子下令叫咱们进京,收拾一下东西,就这几天了。”
谭氏几人又惊又喜,李惠儿也是如此,虽说淮州富足,但终究与京师不同,人往高处走,谁不想更进一步?
马华良一贯阴沉的脸上略微显露出几分笑意:“只是不知道当年卖红烧肘子的老板是不是还在那儿。”
“是啊,”马宝珠也笑了:“那时候阿爹带我们去京师玩儿,还想让那老板到咱们家来当厨子呢,哪知道人家舍不得祖业,死活不肯!”
废世子回忆起往昔,眸光也随之和煦起来,向妻子道:“那家的红烧肘子的确好吃,入口即化,不甚油腻,饶是你这样不喜荤腥的人竟也吃了好几口……”
谭氏眉宇间盈满了温柔:“你还记得呀。”
饭桌上气氛和谐而热闹,下一瞬忽然僵住了。
李惠儿木然坐在一边,端着碗静静吃饭,一筷子菜都没夹,只是默默的吃碗里的白米饭。
废世子有些愧疚:“惠儿……”
“我吃饱了,”李惠儿放下筷子,说:“爹,娘,大哥,你们慢慢吃,我回去了。”说完,她行个礼,转身出门。
饭桌前的尴尬气氛还未散尽。
马宝珠放下筷子,白着脸,小声说:“我也吃饱了。”
“总共才吃了几口,这就饱了?继续吃!”
马华良脸色阴沉,将她按在椅子上,朝窗外冷笑道:“甩脸子给谁看呢?就为了她一个人,从前那些事就不能再提了?这也太霸道了点,唐氏欠她的,李家人欠她的,我可不欠她的!也不是什么娇养着长大的小姐,倒是一身娇贵脾气!”
废世子一掌击在案上:“华良!”
马华良冷哼一声,将筷子拍在了桌上:“我也饱了。”说完他抹抹嘴,看也不看父亲神色,快步走了出去。
好好的一顿饭,吃到最后却是不欢而散。
马宝珠怯怯的坐在一边儿,小心的抹着眼泪:“都怨我,不然也不会变成这样,娘,爹,你们还是把我送走吧……”
谭氏瞪她:“说什么胡话呢?”
又忍不住同丈夫抱怨:“惠儿也太小家子气了点,一天两天也就算了,天天这个样子,谁受得了呀。”
废世子头疼欲裂:“闭嘴吧,都少说几句。”
……
真假千金的事情关系到马家血脉,废世子与白氏、王氏自然不敢隐瞒,各自修书传往京师,将此事告知老爷子和家中男人。
朱元璋耳目灵通,消息知道的比他们还全,甚至于李惠儿的下落还是他吩咐人指点着白氏的属下找到的。
这天淮州的信件到了京师,马家爷仨各自回房翻看。
常山王隔着信封摸了摸厚度,就不禁开始咂嘴,拆开一看,脸色就跟调色盘似的变换不停。
马宝珠果然不是马家的种,我跟我媳妇没猜错……哇,唐氏那婆娘真是人面兽心,替换了别人家女儿不算,还叫我侄女去换亲?!
嗯?大嫂是不是疯了,亲生女儿不要,非得收留那个野种?
卧槽,大哥居然动手给了大嫂两巴掌,说好的爱情呢……等等,大嫂为救马宝珠居然跳了井?她这到底是咋想的?!
什么,大哥同意把马宝珠留下,还当是自己女儿养?!
跳井的不是大嫂吗,水怎么进了大哥脑子?!
噫,还是我媳妇好,万事都办的妥妥帖帖,老爷子跟老太太眼光真好,娶媳妇就得娶这样的!
另一边,武安王也把自己媳妇的来信打开了。
卧槽,宝珠居然不是马家血脉,而是产婆与人私通的奸生女?!
好大一个瓜!
哈,我不在的时候大哥大嫂合起伙来欺负我媳妇?!
马老大你欺人太甚!
等等,大哥大嫂商量之后居然决定把那个野种留在家里当马家小姐养?!
……是大哥大嫂不正常,还是我不正常???
他们俩看的信都不算少,但跟朱元璋比起来,那就不算什么了。
试想一下吧,淮州吴王府里边发生的事情是不是得着人盯着?
王澄和蔡先生总揽淮州军政大事,他们那儿是不是也得着人盯着?
水运、粮仓等军事重地是不是也得分外谨慎?
还得防着有人狗急跳墙,跑到老朱老窝里边儿去搞破坏!
真千金回去了的事情朱元璋知道,但这几天具体发生了些什么,却还未曾了解,大军初入京师,须得处置的事情不少,他白日里忙活了一天,晚上叫人打了盆热水,把脚放进去,又吩咐叫负责监视淮州的锦衣卫指挥使来回话。
锦衣卫指挥使抱着厚厚的一沓文书过来了。
朱元璋大吃一惊:“总共也没多久,竟有这么多情报传来?!”
锦衣卫指挥使讪笑,往边上一躲,身后是两个搬箱子的下属:“属下拿的是目录,淮州送来的情报都在这里边。”
朱元璋:“……”
朱元璋大怒道:“情报贵在精简,不必长篇累牍,再有如这般繁琐赘言者,杀无赦!”
锦衣卫指挥使听得额头冒汗,不敢辩解,简单讲了几句淮州现状,见主公脸上怒气稍歇,这才道:“主公说府中事无大小,皆要尽数探查,告知于您知晓,底下人不敢怠慢……”
朱元璋脸色稍稍和缓了些,吩咐人将箱子抬到近前,根据日期和事件的发生顺序,从头到尾开始翻阅。
四月十五日上午,郡王长子及幼女归府,大公子神色阴鸷,不喜多言,宝珠姑娘与郡王妃相拥大哭,母女独处时有不敬之语,譬如“匹夫老矣,寿数无几,且待来日”,又言说主公年老昏庸,一味偏爱常山郡王,诸多怨语,力劝郡王妃收回管家权,郡王妃应允。
朱元璋视线扫完这几行字,就开始骂骂咧咧,再往下看,就见写得是:
四月十六日上午,郡王妃与宝珠姑娘一道去向常山郡王妃讨取管家权,正逢武安郡王妃亦在,常山郡王妃一口应下,郡王妃与宝珠姑娘喜,相携而归,白、王二郡王妃笑其母女二人蠢钝如猪。
“笑的对,这俩人不是娘俩胜似娘俩,脑子没一个清醒的!”
朱元璋冷笑一声,继续翻阅下去,见常山郡王妃并不曾隐瞒王氏真假千金一事,不禁暗暗颔首,再见她接到人之后先同王氏通风、再去同大房夫妻俩商讨此事,神情中便流露出几分赞许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