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漫漫步归
“当时我等都以为是丢失,可派去山西路的人却未找到那枚印信。”男子说着略略一顿,而后嗤笑了一声,道,“倒是忘了还有这么个可能!”
“如今再想起来,那个小厮是被她抓的,印信落到她手里也是有可能的。”掌柜说着忍不住再次往前头大堂的方向看了眼,虽然依旧什么都看不到。
“您说这女子私藏印信是想要做什么?”对此掌柜有些不解,“看样子她没有交给甄仕远,否则方才甄仕远不会就这么走了。可她为什么不交给甄仕远?”
这个问题让男子再次发出了一声嗤笑:“还能为什么?都道元亨钱庄只认印信不认人,她初来长安,在大理寺为官,家宅中还养了几个闲人,手头自然拮据。”
掌柜愣了愣,似是有些惊讶:“您的意思是她昧下来只是为了钱?”
男子点了点头,纵使只能看到背影,却也明显的看到他抬了抬下巴,明显有些不以为然:“那女子在同身边的小童说在长安城郊买房的事。”
即使看不到前头大堂里的动向,却不妨碍他耳力惊人,能听到那两个女孩子窃窃私语的声音。元亨钱庄的人从来贵在精不在多的。
长安城买房啊!掌柜恍然:他们手头进出的是金山银山,知晓长安大居不易,可因着往来打交道的皆是富贵之人,骤然听到如此接地气的理由当真是吓了一跳。
不过,对于不少外乡人而言,在长安城买房确实是一件难事。她在大理寺做官,依着现在的俸禄,刨去吃穿用度,估摸着一把年纪了也未必能买下现在住的小宅子。
知道对方是有所图,而且图的还是他们最不缺的钱财,掌柜下意识的松了口气。比起小人,敌对的君子更叫他们害怕。是小人便有弱点,对症下药便是了。
“那这印信里的东西要给她吗?”掌柜顿了顿,问男子,道,“要不要我等偷天换日一番?”
左右印信的原主人不是那个女孩子,她必定是没有见过那些东西的。
熟料对这个提议,男子却摇了摇头,道:“不必,你直接给她便是。”
给她?掌柜愣住了,即便是在男子面前从来恭敬的他也不由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印信被她私藏了,她要贪图的无非是钱财。那小厮死前可是什么话都未留下,所以她到底知道多少不得而知。那个时候,她在山西路办事,想要从小厮口中套出印信里的东西是什么的机会多的是。”男子说着顿了顿,忽地叹了口气,“你便是想要偷天换日却反有被戳破的风险,到时候,她若是将这印信交到甄仕远手中,怕是如今日这样的麻烦还会再来。”
话虽如此,掌柜却仍有些犹豫:“可是东西给了她……”
“我先前还一直在想着将这些东西藏到哪里才最安全,眼下却突然发现这两个突然上门来的女子倒还真是个不错的选择。”男子说道,“这东西也只有在某些时候某些人手中才有用,平常时同一般的金银财物有什么区别?她既是私吞钱财必然会藏好它的来路,不会让它出现在甄仕远等人面前的。”
“听闻此女查案查的还不错,”男子提起这一茬,语气依旧淡淡中带了几分不屑,“用他大理寺自己培养出的人来为我等掩护,想来任甄仕远怎么想也想不到。”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啊!掌柜双目一亮,连声应是。
待到掌柜去而复返已经将近一盏茶的时间了,正端着屋里的茶水点心吃的高兴的裴卿卿瞪向那掌柜,气鼓鼓道:“你怎么那么慢啊?”
“先前我这地库被人搜查了一番,”掌柜说着眼风扫过一旁不曾说话的女孩子,在看到女孩子脸上一瞬间的慌乱之后,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将手里的木匣子端过来,笑着打开木匣子,指着里头道:“是两千两的现银,撇去保管的一成,您可拿回一千八百两。”
一千八百两的现银不是个小数目,裴卿卿看的双目放光,不过算了算如今长安城的房家,她还是忍不住担忧了起来:“乔小姐,这么多钱财买一个装得下我们那么多人的宅子够了吗?”
乔苒沉默了一刻,叹了口气,道:“要在大理寺近处买,怕是还缺一些。”
裴卿卿点了点头,道了声“哦”便抱着匣子同乔苒离开了元亨钱庄。
拿东西的过程真是顺利到出乎意料,待到走出了那条街,裴卿卿朝乔苒眨了眨眼,得意道:“乔小姐,我装的看不出来吧!”
“还不错。”乔苒摸了摸裴卿卿的小脑袋,道,“我们回大理寺吧!”
……
……
说好了出去一趟,让他们歇一会儿的,结果这一歇直歇到快下值了人才回来,一同回来的还有抱着一只木匣子的裴卿卿。
她先时备的丰盛的烧鸡炸食早已被吃光了,甄仕远看着女孩子身上一身的常服,道:“你既换了常服怎的大理寺的腰牌也忘了摘?”
“我故意的。”女孩子笑着让裴卿卿将木匣子放在了桌上,一手搭在木匣子的锁扣上轻轻叩了叩,道,“便是叫他们好猜出我的身份,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初来长安两手空空,私藏个印信没有上报什么的也不奇怪吧!”
听到“私藏”两个字,甄仕远眉心跳了跳:还真是私藏,她若是不拿出来,怕是没有人还知晓有这么个印信。
不过她这话的意思是……甄仕远脸色顿变:“这匣子该不会是……”
女孩子点头,笑着肯定了他的猜测:“不错,我把元亨钱庄的东西取出来啦!”
手里最后的底牌就被她这么一下子拿了出来?甄仕远呼吸一滞,不敢置信的看着她:“你……你是不是疯了?这元亨钱庄的人不是善茬,你带着一个小丫头进去,若是万一……”
“没有万一,这世上有几个大人打得过她?”一旁才知晓印信来历不久的徐和修脸色微变,不过比起甄仕远倒是要冷静了不少,他瞟了眼裴卿卿说道。
“若是这些人真成了亡命之徒罔顾人命呢?”甄仕远质问他们。
“那大人不是有现成的借口查元亨钱庄了?”女孩子轻笑了一声,对上甄仕远难看得脸色,才正色道,“大人放心,这长安城里有些人离不开元亨钱庄,元亨钱庄也同样离不开长安城,若是他们当真不管不顾的惹出事来,莫说我们,那些真正在元亨钱庄存了大钱的才是第一个不放过他们的。”
就如芙蓉园的小吏欺负她,真正第一个不放过那小吏一家的正是昭王府本人一样。毕竟,平日里护着不要紧,可若是被牵连的自身难保了,到时候被庇护百年的元亨钱庄才是第一个被这些人推出来挡刀的。
所以,就要看看这里头的到底是什么东西了。
第622章 永昌九年
只是,即便如此,女孩子也并未立刻打开那只木匣子,而是手搭在木匣子的锁扣之上,微微叹了一声,道:“我进去便不怕对方对我做什么,怕的是对方会调换里头的东西。不过,我认真想了想,还是赌了这一把。”女孩子解释着,“因着我如今带印信登门,几乎已经坐实了‘私藏’的事,小厮被抓是在山西路,他们再如何神通广大,也不能未卜先知,不可能知道山西路发生的事。”
这确实有赌的成分,但她赌赢的可能性极大。
“一个会因贪图钱财私藏印信的人做出什么事来都不足为奇,经营这黑钱庄生意的绝对不可能是什么大善人,以己度人,那他多半也会以最大程度的恶来揣度我,譬如那时候在山西路私下里逼问了那小厮是以知晓里头的物件等等。如此揣摩之下,在他看来,我即便不清楚里头物件的重要性,可若是无缘无故被调换了里头的东西,我也会发现的。”女孩子语气平静的分析着双方的心境变幻,“在他看来,我若是会发现,要么便是咬牙忍下这不清不楚的私藏,要么便干脆将私藏的印信交给大人你,而两者之间,他无法确定我会选择哪一种方式,本着以恶揣摩我的本性,那么我选择‘我得不到东西你元亨钱庄也别落到好处’的同归于尽的方法显然更有可能。”
一个看似寻常简单的取物过程,不知不觉间双方已经博弈了一番了,而以结果看,如果那匣子里的东西是真的的话,那这场博弈她已经胜了。
甄仕远沉默了下来,片刻之后,才道:“本官先时没将这印信拿出来其实并未想那么多。”他只是遵循人的本能,将眼下关于案子的最后一张牌藏了起来,不到万不得已不敢轻易打出来而已。
他是这等人,这世间大多数人也是如此,可偏偏面前这位并不是。她只会选择在自己认为最适合的时候出手。
“东西会是真的吗?”比起如何拿到的过程,徐和修的目光已经在面前的木匣子上停顿了许久了。
“我不知道印信藏的是什么东西。”女孩子说着伸手去拨动木匣上的锁扣,道,“先前在元亨钱庄我和裴卿卿打开看过了,粗一看确实没什么特别的,不过就是些银两。”
话音落下,锁扣“啪嗒”一声掉落在桌子上,女孩子伸手打开了木匣子,木匣之中是摆放齐整的银锭。
看到木匣之中事物时,甄仕远和徐和修先是一愣,而后不约而同的露出了失望之色。
原本以为就算不是什么指向凶手的直接物件,譬如凶手身上带的天下独一无二的东西之类的云云,就算不是这些,也该是些不同寻常的金银器物。总之,任他们怎么想都不可能是眼前这一匣子整整齐齐的银锭。
“你……不会是被骗了吧?”徐和修看了片刻之后,犹豫着问乔苒。
毕竟他们这里的人谁也不知道盒子里的到底是什么,就算被骗了,他们也是不知道的。
“我不知道有没有被骗。”果不其然,这话一出便见女孩子摇了摇头,而后便见她伸手抓起其中一枚银锭拿到手中摩挲了片刻,对他二人道,“不过,我觉得他们应该没有调换过。”
没有调换过,意思便是这匣子里本来就是这些银锭?
还不等他二人开口相问,女孩子便转动着手里的银锭,将银锭的底部朝向他们。
银锭底部有一枚四方刻印,可以看出这是一枚官银。
不过,这又怎样?民间流落的官银不在少数,就连寻常百姓家里都有可能会有没来得及熔用的官银,甚至还有那等收藏大家喜欢朝廷每出一批官银都要收一些做收藏用的。
大楚律法中并没有规定收藏官银不用是什么重罪。
“既然准备用金银事物调换了,那选择没什么记号的熔用的私银显然比官银更好,用官银调换显然有多此一举之嫌。”女孩子说着顿了顿,摇头道,“所以,我倾向于他们没有调换过。”
没有调换过的话,这些官银怎可能会惹来杀身之祸呢?
甄仕远伸手拿起一枚官银看向官银下方的刻印。
“永昌九年,”甄仕远微微眯了眯眼,这个年号才出先是叫他愣了一愣,而后恍然道,“好似是几朝前的旧官银了。”
真要算起来的话,那位年号永昌的大楚天子是如今这位天子的曾曾祖父了。这个永昌九年距今也有一百多年了。
一百多年前的旧官银,呃,兴许对某些有收藏癖好的民间大家来说比如今的官银多值些钱,可也多值不了多少钱。
确实如她所说,真要调换的话确实没必要拿一匣子百年前的旧官银来替换,他私心也觉得这东西应该就是印信代表的东西。
没想到他在这里辗转反侧不敢取出的东西,她却如此轻而易举的取出来了,甄仕远这般想着忍不住看了眼对面把玩着手里官银的女孩子。
仿佛是察觉到了他的内心所想,女孩子朝他笑了笑,开口说道:“甄大人,虽是同一枚印信,可不同的人去取,元亨钱庄给的恐怕是不同的。这小小的元亨钱庄里皆是聪明人,而聪明人总是喜欢多想的。”
所以,只消她稍加引导,对方便会顺着她引导的方向多想,至于如果对方没有多想,对她和对甄仕远态度一样,同样换了个东西出来敷衍人,那也不过是最坏的结果。毕竟印信只有用了才有用,不用烂在手里一样没用,所以,甄仕远迟早是要拿出来的。既然如此,倒不如趁着这个时候拿出来,还能拿到藏在元亨钱庄中的真正的物件。
毕竟给不给东西是他们自己说了算,至于给的是不是真的,这就看元亨钱庄自己了。
眼下,她倾向于这些东西就是真的,这就是那个为小厮引来杀身之祸的东西。如此的话,问题便又来了,元亨钱庄为什么敢把这些东西交给她?他们在整件事情里扮演了什么角色,这些永昌九年的官银何以藏了那么久?
一百多年前的大楚天子年号永昌,这位永昌帝在其在位九年熔造的这批官银背后又藏着什么秘密?
这一刻,屋内的几人神色不约而同的变得凝重了起来。眼下,这些都不知道,但作为一个接手了不少案子的大理寺官员此时此刻却有一种说不出的预感:这个永昌九年怕是藏了不少秘密。
到底是一百多年前的事了,对于他们这些后人而言,那是史书上记载的过去事,当年的人和事都早已不在了,而众人看过去事的眼光和看当下事的心态总是不同的。
“这个陛下的曾曾祖父在位时间不算短,却也不长,在位二十来年。”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徐和修再次开口说了起来,说起这些百年前的事,他神情中不免带了几分古怪之色。
到底还是有些不习惯的,以往被当做前人史书来读来看的人突然出现在了手头的案子里,他们这些后人难道还能承办先人旧事不成?徐和修甚至心中暗忖:要不找阴阳司来做个法什么的问一问。
当然,也只是想想而已,想也知道便是提了解之都不会理会他。
又想了一会儿,徐和修再次开口说了一句:“这永昌帝好似也没做过什么令人印象深刻的事。”他想了那么久,什么也未想到。
天子在位时自然受世人敬仰,没人敢说一个“不”字,可待到过世之后,对于这些过往的天子,世人自有自己的评断。当然,这评断不是和寻常百姓相比,而是和同样的天子相比的。
有秦皇汉武这等在史书上留下姓名的旷世君主,自也有那等荒淫无道被后人唾骂的暴君,不过,更多的是不少碌碌无为,甚至连说书先生都懒得说的平庸天子。
这位永昌帝就是这些诸多平庸到说书先生都懒得提的天子之一。可眼下,这位史书上笔墨也着墨不多的天子却突然以这样古怪的方式出现在了他们面前,还与一桩人命案有关。这整件事简直叫人不知该如何用言语来形容。
徐和修默默的打量着面前不说话的两个人,至于在一旁偷吃的裴卿卿已经被他自动略过了。
“你们怎么看?”他问道。
甄仕远想了想,道:“眼下除了这一处简直不知如何下手,也只能顺着永昌帝的线索查下去了。”
至于大牢里关着的那个谢奕,他们在这里的几个心里都清楚,小厮的死多半同他无关,倒是先时教唆杀人是要判一判的,可现在案子未解决的疑点是在小厮的身上,所以牢里那个谢奕他并没有多做审问,也没有交给刑部上刑的想法。
谢奕这个谢氏子弟虽说看起来已经养成纨绔了,可他没有帮谢家清理纨绔的心思,也不想多惹麻烦。
“永昌九年。”一道女声就在此时突然响起。
这屋子里统共两个女子,裴卿卿的声音没那么小,而且嘴里还塞着糯米团子呢,显然说话的不是裴卿卿,是一旁的乔苒。
她已经好一会儿没有出声了,此时一出声却是重复了一遍这个年号,而后对着甄仕远和徐和修望来的目光,她才缓缓开口道:“我没有在官史上看到过这个年号的事情记录。”
对于她“过目不忘”之能,众人自是信的,官史这种东西早被她当做话本子翻看过了,所以她说没有,多半是不会有错了。
而且,这是极有可能的。
因为永昌帝作为一个处处中庸的帝王,在官史上的记录本就不多,大多是些朝堂颁布政令的事情,当然是关于永昌帝后宫的事也是有的,可在历代帝王中也没有闹出过什么波折来,顺利的传位给了太子,没有别的事。
所以这一年平平无奇,什么事也没发生?甄仕远和徐和修没有出声,看女孩子自己为自己倒了杯茶,知她有话要说,便没有走。
他们本也是打算去库房看一看有没有这年份的卷宗或者案子记录的,不过有个拿卷宗当话本子看,又过目不忘的“活卷宗”在这里,可以省却不少麻烦了。
“不过永昌十年发生过一件……还算大事吧!”乔苒想着,“修饰”了一番措辞,“那个案子的卷宗在大理寺的库房里还能找到。”
是不是大事要看同什么比,比起那些开朝的君主又或者如今女帝这样经历过臣下谋反君途多舛的帝王,永昌十年发生的还当真不算什么大事。只是,比起永昌帝这种处处中庸到史官为了在史书上多留下笔墨连帝王喜好吃食穿着都写的君主来说,永昌十年发生的事还真能算得上是一件“大事”。
“永昌帝皇后的兄长膝下有个女儿,自幼身子骨不大好,听闻是胎里带来的毛病。这位太师府的千金平日里鲜少出门,难得出一次门却也是去为了城外的寒山寺上香,求佛祖庇佑什么的。”乔苒说道。当然,这种话卷宗记录里不会明说,可从其中的笔墨用词以及卷宗里后来记录的案子经过可以推测的出来。
“卷宗上说因着身子骨不好,永昌帝的皇后对这个女孩子也是十分怜爱,疼惜有加,时常遣宫中的御医前去太师府为那个女孩子调理身体。”乔苒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