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漫漫步归
官员脸色难看,讪讪的转过脸去,没有再出声。
少了人对陛下昏迷真假的质疑却并不意味着官员们的不安会就此停歇,便是什么都未瞎想的官员对着越来越大不见停歇的雨,也忍不住再次提起了陛下。
“陛下便是太过劳累才会如此的,”有白发苍苍的官员感慨着,他在朝中已鲜少发声,也不属于任何一派,算是“养老”等着致仕的官员了,说起话来自也少了些弯弯绕绕的心思,而是出自本心,“想当年她才登帝位时也不过是个孩子,满头青丝,年华正好,而如今,十余年过去了,咱们这些老头子依旧如此,她却从满头青丝年华正好的少女白了大半的头发,不是心力交瘁又是如何?”
与寻常人相比,陛下已算是聪明了,只是登上这个帝位的人非人中龙凤不可。陛下以勤补拙,这份韧劲也非常人可比。
可说到底,陛下终究只是个人,也有太过劳累忧心的时候。
“若是立个储君为她分忧一二,或许会好上不少。”老大人感慨着。
侧殿中一众官员闻言脸色各异,有心底里真心赞同老大人所言面上却不敢露出端倪唯恐被人盯上话中漏洞日后威胁的;也有确实有立储之心,只是出自私心,心里各有盘算的。
不管如何,这话一出之后,侧殿里竟是出乎意料的安静了下来。
老大人似是没有注意到众人的反应,也或许是注意到了众人的反应,却刻意略了过去,总之他喃喃着继续说了下去。
“可大殿下时至如今都只是个孩子,身体太过羸弱以至于无法跟上太傅的教导。”老大人说着,在人群里找到了太傅徐长山的身影,道,“太傅,大殿下的功课如何了?”
徐长山抬眼,看向老大人,略顿了顿,道:“循序渐进吧!”
他没有给出一个“好”还是“不好”,而是说了一句模棱两可的话。
老大人摇了摇头,不知道是不满意徐长山的答案,感慨这个曾经的文渊阁十儒之首,论辩之才天下闻名,舌战群儒的文士到底还是屈于权势之下还是明白了徐长山答案背后的涵义,对大殿下这个陛下唯一的子嗣感到了失望,终是叹了口气。
有小官员见状打着哈哈上来打圆场,笑道:“殿下还小,陛下也还年轻,大人莫忧心呢!”
立储之事古往今来都非小事,可从来不是一个人一句话能够说清楚的。
老大人闭眼假寐,没有再出声了。
侧殿里重新陷入了沉寂。
甄仕远坐在一只半高的小马扎上,伸手推开一旁的窗户,看着窗外的大雨出神。
这个时候可没有他说话的地方,当然,他也不愿说话。
挤在这小小金銮侧殿里的官员都是日常早朝上朝的官员,大楚律法是三品及三品以上官员可入朝,他论位份也不过刚刚够格,自是这里头官员之中位份的最低限。论官员所辖范围,他一个大理寺查案子的,属实还轮不到他来忧心朝堂大事。
甄仕远坐在角落靠窗的位置,认认真真的看雨。
这种角落靠窗的位置委实是真的好,不被人注意却又能小心翼翼的留意着殿里的动静,还能摸个鱼看个雨什么的,难怪那姓乔的鬼精丫头每回吃饭都喜欢坐这等位置。
甄仕远认认真真的看着越来越大的雨,总觉得这雨今日是下个没完了,指不定今日他们这些半老头子和全老头子们都要留在宫中过夜了。
不过好在宫里地方宽敞,毕竟是可容纳后宫三千的皇城,如今的陛下不好此道,宫里大部分宫殿都还空着呢!
正神游间,冷不防听身后响起了一阵轻咳声。
正惬意看雨的甄仕远神情顿时一僵,即便只是听不清楚声响的轻咳声,可因着时常与此人争抢案子,是以不待他转身,便已经听出那轻咳声出自哪个了。
不是冉闻那个老狐狸又是谁?
甄仕远面色不善回过头来,正对上了冉闻那张似笑非笑的脸。
见他回头,冉闻点头,唤了声“甄大人”。
“冉大人。”甄仕远难得皮笑肉不笑了一回,而后下意识的看了眼人群里的裴相爷,眼见裴相爷正同姓房的以及几位同时位列一品的王司徒、崔司空、谢太尉等人在说话,他心里“哦”了一声,恍然:难怪这老狐狸有功夫跑到他这里来了,裴相爷此时正忙着,那等说话打机锋的情形,冉闻倒是不便掺和。
看他前来,甄仕远倒是罕见的“大方”了一回,笑道:“如今大理寺手头的案子正是多得很,吏部想要,倒是可以分些于你们。”
自从姓乔的鬼精丫头入大理寺之后,好办的案子早就解决了,如今留在手头的案子一个赛一个的麻烦,说是烫手山芋也不为过,冉闻若是想接手,他自然是肯放手的。
不过这老狐狸怕是未必肯接手就是了。
果不其然,对上甄仕远抛来的案子,冉闻原封不动的还了回去,口中笑道:“吏部也是事务繁忙之时,案子之事便缓缓再说吧!”
就知道这样,甄仕远冷哼了一声,淡淡道:“如此,便没什么好说的了。”
冉闻笑了笑,对甄仕远的冷淡不以为意,默了默,道:“前些时候,我们吏部的小黎大人特意为贵衙门的乔大人去库房寻了些卷宗,我这做上峰的自然是想来问问的,若是当真郎有情妾有意……”
“打住!”甄仕远听他说到这里,便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及时叫停了冉闻,而后开口便道,“莫要乱点鸳鸯谱,仔细阴阳司的人画个小人背后咒你!”
“开个玩笑罢了!”冉闻闻言顿时哈哈大笑了起来,他也没那么多功夫去管下属的私事,只不过是想借这个话头引甄仕远多说几句而已。
“如今你们手头的案子查的怎么样了?”笑了两声之后,冉闻收了笑,正色道。
甄仕远默了默,反问冉闻:“你说哪个案子?”
虽然看不惯这姓冉的老狐狸,可正事在前,可以先把对着老狐狸的看不顺眼暂时挪到后面去。
“工部那个告假的张姓小官。”冉闻道。
张姓小官……甄仕远唇动了动,跟着冉闻所言默默念了一遍。
虽说听起来有些讽刺,可这话由姓冉的说来,却也不算真的讽刺了。
“失踪了。”甄仕远翻了翻眼皮,说道。如今长安各地要塞的搜查官员都已经接到明镜先生的画像了,自然没必要瞒着这姓冉的老狐狸了,左右他想知道也是轻而易举的事。
“乔大人负责的?”冉闻跟着问了一句。
甄仕远点头。
冉闻“哦”了一声,又问:“查的怎么样了?这张姓小官好似不是头一回失踪了吧!”
甄仕远听的眼皮又是一翻:就知道这老狐狸无故前来不安好心。连他口中的“张姓小官”不是头一回失踪都知道了不是早已在关注此事还能有别的什么理由?
“是啊!”甄仕远淡淡的回道,“我们正在找人。”
“这次失踪是怎么回事?”冉闻又问甄仕远。
甄仕远道:“被他先生带走做了人质。”
冉闻闻言,默了默,道:“那还挺倒霉的。”
“是啊!”甄仕远冷着脸,半点不像开玩笑的样子,“一回生两回熟,想来那位张大人也习惯了。”
冉闻:“……”
这话听起来真有些不像人话,只是甄仕远同那位张大人又没仇,多半是对着自己心里憋屈,在指桑骂槐。
不过冉闻也不在意,衙门所辖之间有所覆盖,好的案子互相争抢,不好的互相推诿也是常事。所以,哪一日甄仕远真对他好言以对那才是怪事。
“也不知是什么事因?”顿了顿之后,冉闻又问甄仕远。
这般一而再再而三的对个“张姓小官”关心不已,这姓冉的老狐狸难道是太闲了不成?甄仕远翻了个白眼:想也知道是不可能的事,所以,多半是有些他不知道的事情了。
不过要从冉闻这老狐狸口中套话……甄仕远想了想,自动放弃了。
不过话虽套不到,可有些事情倒是可以问一问这老狐狸。想到那姓乔的鬼精丫头查到的线索和推测,甄仕远想了想,问莫名其妙的对“张姓小官”起了兴致的冉闻,道:“冉大人,你可知道锦城?”
“锦城?”冉闻闻言愣了一愣,想了好一会儿,才道,“织物闻名,出了不少绣娘的锦城?”
果然!就知道姓冉的老狐狸记性不错,甄仕远暗道,毕竟记仇都记得那么厉害呢!一想至此,他倒是不介意多从他这里问出些事情来:“冉大人可知晓锦城历史上发生过的什么灾害祸患?大抵就是近百年左右吧!”
问便问吧,居然还给到了年份!冉闻看了甄仕远一眼:这姓甄的脑子聪慧程度倒是如先前一样还是平平的模样,只是这脸皮倒是越修越厚了,利用起人来真是毫不手软。
近百年锦城历史上的灾害祸患?
冉闻合上眼,脑中开始飞快的搜寻起了吏部库房的卷宗。
甄仕远注意着冉闻脸上的神情,在看到他眉头不自觉的一皱之后,心中顿时一跳:有了!
果不其然,下一刻便听到冉闻的声音响了起来。
“百年前,山城锦城遭遇山洪,堤坝被洪水冲垮,城中农田折损近九成,米价数月之内数度飞涨,百姓苦不堪言,纷纷想要出逃山城……”
“可山城锦城三面环山,山间山洪百兽毒虫蛇蚁出没无常,人若要通过,九死一生。也因此,唯一可以安然出城的铁锁链桥成了无数百姓的择选之处。时锦城县令苏凉为人残暴偏执,下令闭城不出,共抗山洪,然百姓不依,当时城中人口三万的锦城有近万上街抗议苏凉之令,抗议最凶之时,锦城县衙都被人潮冲塌了一半……”
说起百年前的人祸时,冉闻神情严肃:虽这些都是故去之事,可从吏部库房卷宗上记载的只言片语糅杂在一起,足以令人想象得到百年前锦城发生的惨事。
“趁着以苏凉为首的一众官员官差被困县衙,有人高呼提议趁着这等时候出城,立时响起了一片应和,抗议的百姓纷纷回家收拾了行囊,待到晚间时候,收拾完行囊的百姓也终于陆续踏上了那条通往外界的链桥……”
“当日夜近戌时,正是链桥上通行百姓最多之时,链桥突然断裂,时正在链桥上出行的百姓随链桥坠落,其上百姓无一生还。”
说到这里,冉闻睁开了眼:“据地物志记载,链桥长近百丈,在整个大楚范围之内也算是数一数二的长链桥了,我想这链桥一断,当场坠亡尸骨无存的百姓怕是约莫至少近千人。”
当时的惨状足可想象得到:原本以为抗议胜了的百姓不但绝了出逃的路,更是当场看到近千亲眷百姓没了性命,那等绝望感,百年之后甄仕远光听便有一种窒息之感涌上心头。
第810章 谜题答案
这链桥一断断的不仅仅是数千百姓的性命,更是城中还未出逃的数万百姓的逃生之路。
“被迫留在城中的百姓对上了愤怒的锦城县令苏凉,一场百姓同官兵的对抗就此开始。”冉闻说道,“苏凉带着官差同民间百姓组织的‘民兵’在城中对抗,既为愤怒发泄又为抢夺天灾之下为数不多的食物……”
“且等等!”甄仕远便在此时突然出声打断了正在诉说旧事的冉闻,他道,“这苏凉身为锦城县令,百姓父母官,怎能做出此等事来,想他也是个读书人……”
“苏凉不算什么正儿八经的读书人。”继先时甄仕远开口打断他的话之后,冉闻也毫不客气的开口打断了甄仕远的话,“莫听着苏凉这个名字文绉绉的,可苏凉本人却半点不算什么文人,虽是科考考了个同进士,却是诛杀山匪出身的,是个不折不扣的武人。”
说到这里,冉闻忍不住埋怨的瞥了眼甄仕远道:“甄大人方才没有认真听冉某说话是吧!我最早不是说过了么?这苏凉为人残暴偏执,是个能从山匪寨子里七进七出的狠角色,面对百姓不服管教,在‘与世隔绝’的锦城上演一场官民对抗大戏也不奇怪了。”
甄仕远:“……好吧!”还什么七进七出,先前倒是没发现这老狐狸说事跟说书似的,年纪大致仕倒是可以去茶馆当个说书先生了。
事情虽说发生在百年前,可不管是一百年前还是两百年前,一地父母官多是文官出身,以文人居多。据吏部记录在册的官员统计,父母官中文人出身的占了八成以上,他会有这样的想法自也不奇怪。
没了他的打断,冉闻继续往下说。
“当时锦城因链桥断裂与世隔绝,就连飞鸽传书因着当时锦城之内鸽群被充作了肉食再加上天险锦城曾有鸽群迷途的说法,朝廷竟是半点不知当时锦城之内发生的事情。待到外界好不容易收到了一只不知盘旋了多久好不容易脱困的的信鸽时已是三月之后了。后来匠作监急忙带工匠前往修筑链桥,一番不易之下,待到链桥被修通,外界进入锦城时才发现原本花团锦簇的山城锦城已成了一片死寂,三万百姓的锦城最后活下的不到一万,问了锦城剩余的活口方才知晓了这数月间锦城发生的事情,口粮无存之下,百姓不得已只得宰杀了家中耕种劳作拉货的牛马为食,牛马食完又啃了树皮,奈何锦城此地地势特殊,不少树木沾毒障而生,因啃了树皮中毒而亡的也有不少……”
“百姓不知道什么可食,什么不可食,无法确定草木的毒性,到最后竟发生了易子而食的惨剧……”
“你说什么?”甄仕远瞳孔一缩,不敢置信的看向冉闻,“你方才说什么?”
说什么?冉闻皱了皱眉,因着甄仕远方才那突然扬起的一声已有不少人纷纷侧目往这里看来了。他咳了一声,提醒甄仕远:“小声点,甄大人是想让大家都听到你我二人的谈话不成?”
注意到自己方才失态的甄仕远悻悻的应了一声,道:“方才一时情急,冉大人,你说什么易子而食?”
“锦城城中易子而食啊!”冉闻说话间,神情多了几分别样的怜悯。
天灾人祸之下,发生易子而食的惨剧并非什么奇事。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甄仕远听的双眼放光: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原来所谓的易子而食竟是指的这个!
寻觅了许久的答案骤然得之,便是甄仕远也忍不住兴奋了起来。
那厢怜悯了一番的冉闻看着兴奋莫名的甄仕远忍不住蹙眉。
“甄大人,”终究是有些看不过去,冉闻出言提醒他,“便是不求你如出家人一般慈悲为怀,悲天悯人,人家一城之中发生易子而食的惨剧,你如此兴奋做什么?”
甄仕远脸色一僵:“……”
不知道为什么,对上冉闻望过来的眼神,他总觉得看到了自己,而且不是平时的自己,是在看着素日里不说人话的封仵作时的自己。
这难道就是所谓的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封仵作那号不说人话的人呆的久了,他也变成了那副模样?甄仕远想着。
虽是有一瞬间的愧疚和失望,不过到底还是发现了线索的兴奋占据了上风,甄仕远强忍着心中的激动和兴奋,看向外头不见小的大雨感慨:“这雨……怎么还不停呢?”他此时可急着回去同姓乔的丫头分享得了线索的喜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