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糖妖精
彼时的她身着一袭绯红的冬裙,整个人缩在毛茸茸的领子中,发髻上的飘带随风晃动,正捏着一根糖葫芦朝前去。
于肮脏的泥泞中,他伸出弯曲僵硬的手指,攥住了那尾干净的裙裾。
“小姐,求你施舍点吃的。”卑微低声。
她显然被吓到,低头对上他好看又透着可怜的眸,蹙着眉。
终于她眨巴了下眼,鼓着腮帮子软声道:“你等等。”
她将系在腰间的胭脂红袋子翻了个底朝天,里面却再无银两。
“嗯?没有了吗?”她自语自语。
抬头间,远处的街道上闪过一个白衣锦袍的少年。她心下一慌,又看了一眼地上的人,俯身将手中的糖葫芦递予他。
“喏,我没银子了,只能给你这个,快些接着。”
她急声催促着,饥肠辘辘的他愣了瞬,赶忙接过。
“多谢小姐,多谢小姐。”
他连声感激,污浊的手擦过她些许苍白纤弱的指,紧紧捏住那根糖葫芦。
这是闵危第一次遇见林良善。
他以为这不过是再平常的一次施舍,毕竟从前他也曾遇见这样的“好心人”。那时的他,根本毫无尊严,甚至做好了被面前这穿着绮罗锦衫的小姐奚落辱骂的准备。
即便是得了她施舍的糖葫芦,他也毫无任何感激,心口不一。
与她一般的人,更多的是践踏他。
为何这世上有人生来就是高高在上,而有些人就卑微如泥,受着那些有权有势之人的鄙视嘲讽、鞭笞驱行?
待得后来他真地寻到生父,入了镇北王府,受用着权势带来的好处,他才明白其中道理。
那些腐败而靡丽的事物,如绫罗绸缎、金器玉章、清池阁楼实在吸引人。最为让他喜欢的是,他可以有权处置那些敢议论他的人。
但权是有限的,唯有那至高无上的位置,才是真地能做到生杀予夺。
野心一日日地膨胀,尤其是在大雍国境不稳,民愤激起,起义不断时。
自然地,闵戈也要杀。
第二次再见到林良善,仍是在集市上。
那时闵危坐在茶舍的二楼,望着下面渐渐聚集的一堆人。着绯裙的女子挥拳砸向了那个大肆言说的男人。
他记忆委实好,认出她。不禁挑了下眉,啜饮着小厮端上的热茶,继续观摩下方。
秦易有些震惊道:“那不是林小姐吗?”
他问道:“哪家的?”
“回世子的话,林小姐是刑部右侍郎林原的妹妹。”
“林原吗?”他微微思索了下,笑道:“岂不是京城中传的沸沸扬扬,追了那江家大公子许多年的林小姐?”
“正是。”秦易疑惑:“怎这林小姐揍人呢?”
闵危并无闲心去知晓这个中缘由,只后来听到是那男人因辱骂死去多年的威远将军林安,而被那林小姐怒揍身亡。林原差些因此事被皇帝革职,他也只一笑而过。
第三回 再见林良善,便是中秋宫宴上了。
她的劣计反被他人利用,而那时他恰缺一个世子妃。与其要娶他人,倒不如娶了这个曾施恩他的林小姐。
她的哭闹,在他眼里,有几分可笑。
至于她与江咏思的事,他并未放在心上,只要别惹出麻烦来。
可在她嫁给他的第二年春末,方回府的他随意问道:“世子妃呢?”
婢女道:“不知。”
那天也是无事,他便派人去找她,最后是在青岩坡看到的人。
隔着人群,她怔怔地看着远处正教一个孩子放风筝的江咏思。而他,也隔着人群,静静地看她。
“你今日去哪里了?”那晚,早早回来的他勾唇问道。
“关你何事!”她怒斥道,就要把他赶出房。
他将手中的茶杯置在桌上,斯条慢理地笑:“别忘了我同你说过的话,若让我再发现你与江咏思有来往,绝不会这样轻易地放过。”
“明白了吗?”他起身,拍了拍那张呆愣的脸。
后来也没再给她去见江咏思的机会,因林原出事。
林府凋敝,她还能求谁?
闵危彻夜不回府,在花楼中喝酒。她找寻过来,下跪磕头时,额角的血顺着眼脸流下,衬得那张小脸更加苍白。
他心下有轻微波澜,却只懒散笑说:“抱歉,我无能为力。”
是真的无能无力吗?那时他的处境并不轻松,要想插手那桩案子实在太费心力,甚至可能暴露自己。
林良善还未重要到让他去犯这个风险,更何况还是与她毫无亲缘的哥哥林原。
在她离开后,闵危屏退那两个花娘,看着地上一处模糊的血,皱着眉,一口将壶中的酒饮尽。
好半晌,他叹息一声,整理微皱的衣襟,起身出门去。
秦易赶忙跟上:“世子是要去何处?”
“去刑部看看。”
林原最终被流放宿州。
意外地是两个月蛊毒发作被林良善遇上,她踹了两脚后,好心地去叫人。
到底是与那时一般心软。
闵危醒来后,竟会想若他是林良善,该趁着那个机会,往这人的心上扎两刀子,看他痛苦不堪、血流而亡。
想着想着,大笑起来。
“秦易,叫人去宿州看看我那位内兄,顺道让他捎信回来,说是给世子妃的,她如今担忧得很呢。”
自此,在他面前,她所有的脾气都收敛起来。无论他说什么,她都乖巧地应下,倒是有几分讨人喜欢了。
第三年的上元佳节,在校场待了一整日,闵危欲直接回府。
却在经过那人声嚷嚷的灯会时,不知抽了什么疯,勒住缰绳,翻身下马。
他正买糖葫芦时,看见了流光溢彩下的她。人群是那样慢,她却走地飞快,撞到好几个人。
是看见他了?
嗤笑一声,他不紧不慢地跟着,并未让她发现,直到她撞进昭武校尉蒋畅的怀中。
他看着卿卿我我的两人,自背后出声:“夫人,你怎么不等等我?”
她回神,面露惊慌恐惧,却只能跟着他远离热闹。
寂静的马车上,他沉默地看了好一会儿那非妇人的发髻,再三说:“我不希望再有下一次。”
她捏紧了手里的兔子面具,低声道:“好。”
他将糖葫芦递给她:“这个给你。”
她听话地接过。果真和兔子一样。
闵危最厌软弱之物,林良善也是这般,甚至更甚。
她喜好绯裙,而他厌红;她常年需喝药汤,而他厌药。于她身上,简直找寻不到半点值得喜欢的。
不过那时的他,未考虑过此问题,只是觉得她分明可怜,却装作无事人般。
虽两人不常相见,闵危却敏锐地觉出,或许后来安静的她才是真的她。
而非先前见过撒泼胡闹的她。再思及林府之状,他大致明白了。
如此再好不过。
若是她真地闹出什么事,他或许会因一时之气,而让她……
再后来,她愈加安静,他也愈忙。
直到去北疆驻守的圣旨如愿下来。那夜,他去了积微居,想要说些什么,最后也只道:“你注意好身体。”
若是那时得知她的身体已不大好,或许,或许他会放弃去北疆……或许?他真地为她放弃筹备多年的谋划吗?这个问题,他反复地自问,却没有答案。
三年间,毫无书信来往。
他冷情淡薄,似乎自很久之前,可能自出生起,早就注定了。
那时需他忙碌的事许多,根本没有那个闲暇去想其他的事,更遑论是儿女私情。
因而等他真地瞧见那堆白骨,竟是一时没反应过来。
闵危平静地望着它们,渐渐地,目眦尽裂望着她。
后来的岁月中,这似乎成了他的心病,且在不断地加重,折磨着他。
尤其是看到那封遗信时,林良善说当初是她咎由自取,并不恨他。
她永远也不会得知当时是他故入的陷阱圈套,才致使这样的结局。
闵危不断忆起那些过往,要去找寻症结,试图解开,让自己得到解脱。每日上朝,他望着底下的臣子,有时会想:若是那时将这些事告知她,如今会怎么样?
可他真地能放心告知她自己的野心吗?
又是反复的自问,又是没有答案。
除去自己,他从不相信任何人,也绝不会把真心话说与他人。
那只白猫,被他从闵容那处要了来。每日跟随着他,无论是上朝,还是批阅奏折。
闵危想起将这猫送予林良善时,她偏过头去:“我不要。”
他自然知道她只想要那只被摔死的猫活过来,冷笑一声:“我给你的,不要也得要。”
也许那时该好好说。
后来孟姨娘更是告知他:“她曾经想与你好好相处,为此还与我学绣香囊,却到底是缘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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