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秀木成林
皇帝一看罢飞鸽传书,当场把御案上一应物件都砸了个稀巴烂。
春阳从大敞的殿门照进来,却丝毫影响不了殿内的温度,所有宫人内侍噤若寒蝉。
皇帝捏着那纸密报,有些昏暗的光影下他的嘴角紧紧抿着,他静坐在御座上,足足一个多时辰。
终于,他唇角动了动:“把宁王叫来。”
宁王赵宸,年前被卸了兵部常差被委以年节告祭的差事,这个差事明着重要实际和兵部天渊之别,等年后告祭结束他就直接赋闲在家了。
赵宸乖觉,闭门不出。
开春了,但整个宁王府却犹如停滞在寒冬。
今天是皇帝年后第一次宣召宁王,赵宸心突突跳了跳,他有预感,这场豪赌的揭晓时刻要到了!
不管事前分析得多详细,真到的这一刻,心悬一线在所难免,赵宸勉力定了定神,赏了宣召内侍,快速换了一身衣裳,握住缰绳站了片刻,翻身上马,扬鞭急赶往皇宫。
至含庆门下马,步入皇宫,至钦安殿。
沿途戍卫甲兵执矛肃立,一动不动,宫门内侍垂首不语,面无表情。
这座他素日前来都算颇春风化雨的至高宫殿,一夕变得冷冰冰,记忆里的印象仿佛就是错觉。
这就是皇宠。
这就是至高无上的权力。
赵宸捏紧双拳,一步步步上台阶,领路的内侍往里做了请的手势,面无表情退下。
他垂了垂眸,迈进门槛。
这是个傍晚,殿内没有点灯,身后蒸腾的火烧云映红半边天空,殿内却有些昏暗。
一角明黄的衣料自御座垂落至脚踏上,皇帝一动不动坐在上首,一言不发。
赵宸跪下问安,上首并没有叫起。
赵宸低头跪着。
而皇帝高居御座,垂眸盯着他这个长子。
赵宸很聪颖,自小就是神童之名,整个赵家后宅乃至魏军高层的子嗣圈子里头,他都是佼佼者,甚至可以和先帝的两名嫡子相媲美。
所以他得到了赵元泰的看重和宠爱,赵宸事前的自信,不是空穴来风的。
可即便他有再多的自信,此刻在殿内有如负压的□□氛围、还有头顶有如实质的审视目光下,都不免化作了一脊背的汗水,沿着脊柱滑下,一点点湿透了重衫。
压力大得喘不过气,犹如生死一线般的命运抉择,就在眼前。
要是一般的十七岁少年,估计真的扛不下来,但幸好赵宸有着成年人的灵魂,他深知,头顶的父皇正在评估自己,他绝对绝对不能露怯。
他绷紧了脊梁,捏着拳头,膝盖渐渐麻木,他一动不动,死死撑住了。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是半个时辰,也可能一个时辰甚至两个时辰。
赵宸额角一滴汗水落在地毯上,上首皇帝终于动了。
皇帝冷哼一声:“起来吧!”
一句话,犹如破水的船舷,紧绷到极点的压壁“嘣”一声破了,新鲜空气争先恐后涌了进来,一刹那,赵宸深深吸了一口气,肺部重获新生一般猝然松开。
他整个人也骤然从□□松了开来。
他赌赢了!
变化太大,以至于他头脑有些嗡鸣,湿透冰冷的重衫一阵滚烫,死里逃生一般的感觉,但他知道,这场豪赌,他赌赢了!!!
赵宸凝滞了一瞬,很快恢复镇定,他调整呼吸,垂首站了起身。
皇帝换了个坐姿:“你是朕的儿子,当与朕同心同德。”
淡淡一句话,定下基调。
赵宸眼睫动了动,和事前预料的其中一个发展方向一样,皇帝要调教塑整他。
他心动了动,忽想起藩地,他的封地建州就在密州隔壁,距离池州也很近。
一瞬想起之前的消息,皇帝暴怒斥责中大夫令王源庭并将王兰相一削到底。
赵宸隐有所觉。
皇帝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垂目看赵宸:“你即日就藩。”
“朕给你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该怎么做,不需要朕详叙了吧?”
皇帝举目,偌大辉煌的大殿和大门外宏伟的宫城,还有他身后的御座,一路披荆斩棘登至至尊之位,他是不可能还回去的!
赵宸霍跪倒,仰头失声:“父皇,我……”
他没忘记自己的人设。
“倘若不从,你就别当朕的儿子了。”
皇帝俯首,一字一句,力有千钧,眉目间的凛冽让人毫不怀疑他话中的真实度。
皇帝不缺儿子,膝下也不乏优秀的。
赵宸跌坐在地,重重喘息,大汗淋漓,惊慌的他挣扎的,几次欲开口,却半句话说不出来。
他颓然栽倒。
许久,他慢慢爬起身,伏跪在地:“……儿,但领父命。”
一句话,仿佛耗费了全部力气。
这个儿子很聪颖,若真用心去做,想必能发挥不少意料之外的作用,皇帝淡淡:“记住你说话,也记住朕说过的话。”
“这是你就藩最大的任务,也是唯一的任务。”
“尽你一切之能,阻止赵徵崛起。”
“冯塬会与你同去,不要让朕失望。”
赵宸重重磕了一个头,艰难吐出一个字:“是!”
“去吧。”
赵宸大汗淋漓出去,湿透的重衫,疲惫又强打精神的背影,昭示他在钦安殿的“心理转变过程”。
皇帝淡淡看赵宸离去,收回视线,目光重新投回御案上唯一那封密报。
他冷冷挑了挑唇。
也罢,且看看这小崽子有多少能耐,可比得上他那父兄?
皇帝把密州给赵徵,即是阴谋,也是阳谋。
如今在池州的十八万东征军中,有一半是先帝留下的亲信部属,目前正为吕衍等将所掌。
皇帝眼中最重视的,除去赵徵本人的性命,第二位就是这十万大军了。
可只要赵徵没死,哪怕他就藩到天南地北,这些统兵将领还是向着他,这么做意义不大,反而落了下乘。
皇帝就索性把密州扔出去。
这亲信军,他倒要看看他能不能接得住?
要知道经历过先帝和皇太子,七年时间过去了,那十万亲信兵,可不是那么好接手的。
七年,不是七天,上层将领还好,可中层武将和底层的兵卒与前者是截然不同,他们绝大部分没接触过先帝和皇太子,尤其是先帝,七年时间足以让先帝对普通兵卒和底层士官而言远得像个传说。
兵士打仗,脑袋悬在裤腰带上,想的是活命,得让他们看到更多生的希望;而底层士官和中层武将就得让他们看到军功,看到更多往上爬的希望。
所谓接手,得如臂使指才算。
赵徵得有异常优异的表现,才能真正收拢这些中低层士将以及普通兵卒的心。
赵徵才多大?他刚刚十八,又没有皇太子的名义去震慑人心,这难度是非常非常高的。
一旦他的表现没达到这个标准,哼,那就是亲自给皇帝打开蚕食的缺口。
皇帝已没了怒意,他眼神一片清明,留给赵徵的时间不多了,以如今天下局势,最多三年,必就会掀起新一轮的大混战。
他把密报揉成一团,扔进茶盏里。
他倒要看看,这么短的时间,这赵徵能做什么?
要是他真能避开他的一切暗算,又真就把东征军接住了,还成长都足够能和他抗衡的地步,那他不妨就和他斗上一斗。
皇帝冷冷一哼:“传命宁王冯塬,今日就出发,以最快速度抵达建州!”
……
这一波,赵宸赌赢了。
他就藩,包括左丞相任绥以内的正义派表面虽没动静,但实际却挑选了族中甚至膝下的不起眼的优秀子弟和下属跟随,虽都是年轻人,但人才济济,可以说阵容并没比赵徵逊色多少。
纪棠就没多惊讶,毕竟是男主嘛,要是这么一下子就赌沉了,她反而觉得稀奇呢。
这些人员名单,她和赵徵看过就算了,重点就放在一个人身上,冯塬。
冯塬是冯增堂弟,赵徵评价是狡诈多谋、心思诡异、持才狂傲。
这人风评比其兄要差太多了,不过谋臣这职位却干的还很不错,冯氏兄弟分别占了皇帝赵元泰麾下谋臣的首次二位,冯增第一,冯塬第二。
冯塬此行很低调,搞了一个文书的名头就来了,但暗部眼线自然没错过。他肯定不会弃皇帝而追随赵宸的,必然是皇帝遣他来的。
这人目标的,不做第二人选,肯定是来对付赵徵的。
赵徵看过密报,顺手掩下,意料中事,他并没怎么在意,凭皇帝再如何,自己稳立崛起强大起来才是一切自保和攻击资本的最根源。
他拉纪棠,两人一起往正厅去了。
“今天天气不错呀。”
纪棠用手遮了遮阳光,兴致勃勃用瓜子壳弹石栏上两只小麻雀,小麻雀啾啾啾飞走了,她咭咭轻笑。
赵徵微微带笑看着,目光中有自己都不知道的纵容,没了柴兴在跟前碍眼的日子,他心情一直都颇愉快。
纪棠扔完瓜子壳,用帕子擦了擦手:“好啦,快走吧!”
一直让人等着也不好。
赵徵今日接见士虔。
经过暗部仔细筛查,理清士家情况,确定了这个士虔没有原则性问题之后,今晨赵宸用了印,委士虔为密州州丞。
士虔一接委任,马上赶来谢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