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画七
偌大的世家,在中州大地上屹立无数年,上上下下数千人,上至掌权者,下至伺候的从侍,一个也没逃过,统统收押,哀嚎求饶声遍野。
妖月亲自带着人去了赵招摇的院子,她皱着眉,并未让人先进去扣人,而是自己先抬步跨了进去。
赵招摇坐在院子里,听着外面闹天闹地的动静,一张温婉秀气的脸全白了,她与妖月对视时,嘴角动着,却说不出话来。
妖月重重地摁了摁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如往常一样,坐到赵招摇的对面。因为受了帝王之令,她今日穿上了银白的甲衣,束着高高的马尾,英姿飒爽,风度不凡。
“招摇,这件事,善了不了。”有些话,说出来实在太残忍,妖月将手中握着的竹简递到她手边,道:“你看看吧。”
赵招摇一言不发,将竹简展开看了。
字字句句,明明白白,无可狡辩。
赵家嫡系两位掌权的公子,供养着血虫。
那两位,正是赵招摇的兄长。
“凡沾惹血虫的世家,所有嫡系,全部收押,打为叛族,听候君主发落。”妖月道:“玲珑知道你不会,可你的两个哥哥,将你们害了。”
“招摇,你得跟我走一趟。”
“这是君主的命令。”
这些世家,平素威风八面,甚至觉得自己有翻天覆地之能,可真正大难临头,发现在皇权之下,所谓世家,不过是一盆散沙。
赵家倒了,所有嫡系旁系,但凡管了点事的,全部入狱。
狱中,宋玲珑去看了赵招摇。
宋玲珑虽为帝后,但与君主同尊,共同执政掌权,手下私狱和长老团,是唯一可以与中正十二司抗衡的势力。
赵招摇心知肚明,自己未曾受刑,未曾被用剥夺术探取记忆,全是因为眼前之人的手下留情,恻隐之心。
昔日的天之骄女,跪在污秽的地面上,郑重其事地朝宋玲珑行礼,不为自己求情半句。
——“臣之兄长犯下滔天罪过,残害民生,触犯君威,死不悔改,臣,无颜见殿下。”
——“臣愿自封进馆,镇压剑冢叛族,直至中州平乱。”
宋玲珑将她扶起来,应了她一个“准”字。
作为旧友,她离去前,还曾在赵招摇的掌心中写了一个字。
赦。
赵招摇留下来,用己身修为镇噩乱,宋玲珑则替她保住了赵家无辜稚子。
中州史书上,关于这位赵家姑娘的记载,寥寥几笔,开头尽是惊艳,结尾全是遗憾。
宋昀诃见棺椁中没有动静,也不知道里面的人有没有听见,听进去了几句,他再次抱了抱拳,道:“打扰前辈沉睡,晚辈这便告辞。”
说完,他转身。
“……里屋。”棺椁中的声线婉转,带着些才从沉睡中醒来的沙哑意味:“里屋放着你们要找的东西。”
宋昀诃迟疑地停下脚步。
“遗迹。”红色的棺椁轻轻震颤了下,传出来的声音比春水更温柔,“赵家的东西,你们拿走。”
她话音刚落,整个湖底突然山摇地动,湖水倒灌,卷起滔天巨浪。
宋昀诃站立不稳,扶住了手边一棵古树。
门槛外,伍斐压低了的惊呼传来。
那口棺椁突然升腾而起,重重地落在整片湖底的结界之中,一股强大无匹,锐意至极的灵力气浪横扫湖底蠢蠢欲动的邪气。
湖底,不知是谁突然轻轻呢喃了句。
“帝陵开启了。”
第80章 岁月(双更合一)
帝陵开启的时候,湫十还在研究妖月琴上的一首古曲,琴音才响第一下,屋外的雨突然下得极大,像是半空中有人端着一盆水兜头盖脸地倒下来,落在小木屋窗边宽大狭长的芭蕉叶上,发出噼里啪啦清脆的响声。
大地震颤起来。
湫十抱着琴往外看了一眼,正碰上秦冬霖进门,他往门框上靠了靠,模样显得散漫,俊朗的脸庞上是被突然惊醒的烦躁和不耐烦,看向湫十时,带着一种罕见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晦涩难懂,意味难辨。
湫十似有所感,往外探了探头:“外面怎么了?”
“帝陵开了。”秦冬霖啧的一声,惜字如金:“走吧。”
湫十怔了下,下意识问:“不是说要三五日吗?怎么这么快?”
这才过了两天。
她一边说,一边将妖月琴收起,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朝外走。
门外,皎皎和淞远等人也都第一时间感应到了不对,他们从小木屋里出来,聚集在湖边的芦苇荡丛中,半人高的芦苇随着风势晃动,惊起簌簌的声响,像极了踩上秋天地面上铺开一层的落叶时绵密而细碎的摩挲感。
天穹呈现出压抑的深灰色,阴云层层叠叠将天光遮尽,一道道粗壮的闪电扯着声势浩大的动静,从天边炸开,又游蛇一样盘踞到天的尽头。
张牙舞爪,声势尽显。
雷电最密集的地方,隐隐约约呈现出一座宫殿,巍峨雄伟,神光灿灿。
一根长而悬的玉石小道从离地百米处悬空,遥遥直通天穹。
看着这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通天道,秦冬霖眉梢微动,他想,中州时的人对这种考验方式倒是情有独钟。
这其中,就包括他自己。
“这里,你们能否守住?”自从秦冬霖取回了剑道,脾气比从前还要恶劣,冷冰冰的不爱搭理人,跟皎皎等人说话大多都言简意赅,平铺直叙,问话跟命令似的,带着点不容人抗拒的意思。
就好比此时,这句轻飘飘慢悠悠的“能否守住”,听着像是询问,落在涑日等人的耳朵里,其实跟“这都守不住的话,要你们也没什么用了”这话没什么差别。
刺得人耳朵生疼。
“问题不大。”淞远是三人中唯一能理解他这种心性变化的,他望着远方压过来的阴云,朝着秦冬霖颔首,好脾气地回:“剑冢底下有你们设置的禁制,赵招摇还在棺里镇着,即使地下的人有心使绊子,一时半会也腾不出手。”
“只是有一点。”淞远看着天穹上随着炸响越来越清晰的宫殿,眉心微皱,长话短说:“中州尘封前,凡得了公子和姑娘赦令的人这会也都该醒了,帝陵启动,他们必定会赶来剑冢。届时,公子和姑娘的身份瞒不住。”
中州末,世界树坍塌之前,鱼龙混杂,得知此事的人惶惶不可终日,秦侑回和宋玲珑算到有中州再现的一日,便提前在可靠的人手心写了“赦”字,像皎皎,涑日,垣安,赵招摇等,都可以提前醒来。
除此之外,便是中正十二司和长老团的一些人,都是活了许多年的老怪物,经此一事,只怕对秦侑回和宋玲珑感激敬佩到了极点,帝陵一开启,他们便会赶过来护驾,就那股嚷嚷劲,全天下都得知道。
过来第一件事,只怕就是摩拳擦掌,慷慨激昂地建议强行搜除血虫,并且立刻将当初不得以分裂开的地界收回。
秦冬霖想想那个场景,就忍不住皱眉。
不耐烦,不想听。
他自己能察觉到,自从走了剑道,有了前世的记忆之后,对这些人,这些事,已经到了压根不想给半个眼神的程度。
而受前世的影响,不受控制的,秦冬霖对宋湫十,几乎可以用黏这个字眼来形容。
两人跟从前一样吵架拌嘴,互相拆台吵闹也行,安安静静聊起前世的事也可以,但毋庸置疑的是,一定要宋湫十在他跟前,在他抬眼就能捕捉到身影的地方,他的心才能蓦的落到实处。
一种心有归处的安定感。
秦冬霖要面子,这些东西,他说不出口。
宋湫十不缠着他,他就不动声色地到她眼前晃悠。
他性子清冷,本就冷言少语,这段时间宋湫十不知道从哪突然生出了一种压迫感,开始奋发图强,妖月琴谱接连就进阶,这闲暇时间少了,玩闹的心思便自然而然的淡了。
一个根本不爱说话,一个精力全在修炼上,这样各怀心思的两个人凑在一起,其实哪来的那么多话说。
大多数时候,湫十霸占了二楼的那张大床,布置个结界,在里面昏天黑地摸索曲子,秦冬霖也不打扰她,就坐在小阁楼外间,自斟自饮,闭目养神。有时候他想起什么不好的事,眉心一皱,睁开眼,往里面一望,看到那个小小的人影,反应过来之后,就是从心底油然而生的躁怒。
宋湫十被人拐跑这件事,给秦冬霖留下的后劲太大了。
以至于这两天,他每次不受控制去看她的时候,总在杀了星冕和不杀之间徘徊。
淞远觉得这事有些棘手:“帝陵现世动静极大,到了后面几天,整个中州都能看见。这次试炼的人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许多跟公子、姑娘都是熟人,只怕到时结界一开,六界皆知。”
“让那些人管住自己的嘴,敢露出蛛丝马迹,从哪爬出来的就滚回哪里去。”秦冬霖重重地碾了下刺痛的太阳穴,在惊雷炸开之前,开口道:“我只有一条,谁也别将事情扯到我身上。血虫如何,中州如何,世界树找到新任君主之后,自会有解决的方法。”
他这话一出,涑日和皎皎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就连原本被风吹得东歪西倒的芦苇丛也不晃了。
倒是淞远,看了他半晌后,极轻地叹了一口气。
“阿兄你,你说什么呢,哪来的新任君主?”皎皎揉了下眼,有些怀疑自己在雷声里听岔了意思。
“皎皎。”淞远道:“等公子和姑娘出了帝陵,再提这件事吧。”
皎皎像是意识到什么,有些担忧地往下抿了抿唇。
又一声惊雷炸开,暴雨将天地间下成了急骤的白。
秦冬霖侧首,朝着身边的人伸出了手掌。
“走了。”他道。
他的手指瘦削修长,玉釉一样的质感,透着一股常年不见天日的病态的白,湫十将几根手指搭上去,跟着他一起腾空而上。
半空中,直通雷电中央那座宫殿的小道不算狭窄,正好够两人并肩同行,可落在浩渺天地间,便宛若丝线一样颤颤巍巍,仿佛下一刻就要被风吹断,被雨淋跨。
说实话,湫十看着处在雷电窝里的宫殿,有一种自己即将要渡雷劫的感觉。
她往秦冬霖身边缩了下。
这样诚实的反应让秦冬霖侧目,他笑了一下,问:“怕?”
湫十点了下头,又摇头,两条细长的眉皱起来,小声道:“也不是怕。只是每次看天上打雷,总是想起小时候,我跟云玄打赌比试,结果白云山那位山主突然渡劫。”
差点没被烤成肉干。
从小到大,她是真的没受过什么苦楚,那件事,足够她记上一辈子。
“怕什么。”
他在的时候,什么时候让她受过伤。
秦冬霖牵着她,踏上了第一层台阶。
相比于他取剑道时所遇到的狂风骤雨般的攻击,这一次,他们走得顺顺当当,就算偶尔有灵力气浪攻击,也都是冲着他来的,半点没落到湫十身上。
几次之后,秦冬霖慢条斯理地拂开蹿上他肩头的闪电,脚步微不可见地顿了一下,垂着眼散漫地笑了下,想,这可真是他的作风。
专逮着自己劈。
湫十踏上第一层台阶的时候,脑袋像是被一根尖锐的针扎了下,整个人懵了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