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胡六月
老人轻轻一笑,笑声低沉如大提琴琴弦上奏响的音乐:“难得你能遇到朋友,怎么不把她带来让爷爷见见?”
桂念华有些懊恼地捶了捶胸口:“她不理睬我……对了,她和一个奶奶在一起,那个奶奶我看着很眼熟。”
奶奶?白发老人似乎想到了什么,抬起手捂住左胸,停下脚步半天没有说话。桂念华忙扶住他,着急地问:“爷爷、爷爷!”
陆良华在一旁看到这个情景,吓了一跳,忙将左手一扬,唤:“医生!医生快来。”
随行的一位医生疾步上前,把了把老人的脉,取出一枚小药丸放进他嘴里,旁边自有人取来温水助老人服下。
老人将手搭在桂念华肩头,眉头紧锁,半天才缓过神来。他的脸色泛起一阵潮红,额角微微渗出一层密密的汗珠。
医生道:“桂老,您这心疾需要静养,莫太操劳,也别激动。”
老人抚了抚心脏所在的地方,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这一群人围绕着白发老人和桂念华,随行的几个政府官员显然很羡慕陆良华能够和桂老站得这么近,谄媚地拍着马屁:“陆总,还得靠您多提携啊,桂老只听你的话哟~”
陆良华打着哈哈,皮笑肉不笑:“好说好说。”
他此刻哪里还有心情听马屁?只要一想到此刻母亲就在不远处的铁路小区,他就紧张得一颗心要跳了出来。母亲不是说要陪着桂叶吗?自己还特地嘱咐吴德盯着点,怎么忽然就出现在这条街上?若不是自己眼睛尖、手脚快,找人把她俩弄走,恐怕那件事……就穿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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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招待所的徐云英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端着杯子的手在轻微地颤抖。
“越越,你说这些人是怎么回事?像个恶霸一样!”一想到莫名其妙被驱赶,半道上停下来还有人跑来喝斥,徐云英觉得浑身上下不自在。似乎自己是只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盛子越面色凝重,喝了一大口凉开水,道:“外婆,我看到了大舅。这事不对劲,这里面有问题。”
自己的母亲在铁机路被人驱赶,作为儿子竟然不出面保护,反而像做贼一样藏起来派人尾随以确保她们顺利返家。
为什么要提防自己的母亲?难道他有什么秘密害怕被戳穿?
陆良华的身影从街角闪过,中山装和他窃窃私语:已经安排好了。
那些人在大街上驱赶:乡巴佬,走走走!
眼镜男满是恶意的催促:快走快走,莫在这里停留。
这些人的面孔在眼前闪过,他们所说的话语在耳边回响,盛子越内心涌上来一股愤怒——来到这个世界之后,自己一直努力保持低调、与世无争,却不料是只阿猫阿狗就敢对自己肆意叫嚣、任意驱赶!
盛子越凤眼微眯,一股寒意闪过,徐云英透过她的面孔似乎看到了另外一个人,眼中露出怀念之色,伸出手抚着她的脸,柔声道:“外婆没事呢,晚一点我们去你小姨家吃饭。”
慢慢放下手中茶杯,盛子越淡淡道:“外婆,你先休息一下,我到楼下转转。”
不等徐云英吱声,盛子越已经推开门走了出去,只留给徐云英一个坚决而纤细的背影。徐云英右手轻抬,想说句什么,却终归没有说话。
同样也是这样一个决绝、冷硬的背影,一去再没有回来。徐云英的眼中忽然涌出泪花,她站在门口呆呆地望着盛子越的背影,直到走下楼梯再也看不到,她依然站着,任风吹起散乱的白发,拂过满是皱纹的脸庞。
没有徐云英在身边,盛子越内心异常冷静,径直朝着铁机路而去,那里或许能够找到答案,找到那个让陆良华害怕外婆出现的原因。
铁机路不算太长,只有五百米左右,却是这里最热闹的地方。即使有人拦着,依然挡不住路人来往。即使警车挡道、戴红袖章的工作人员拦着,也有人突破封锁朝里走去,边走还边嚷嚷:“搞么子喽~路又不是你们修嘀,我要克买东西嘞!”
省城人说话尾音喜欢带个“喽”、“嘞”,常以仄音结束,显得利落而爽快。
看到是当地人,工作人员回身看了看,不敢再拦,只得挥手放行,只提醒了一句:“现在别摆摊子,不然没收了东西莫怪我们。”
盛子越随着人群向前,再次来到这条未来省城最为繁华热闹的商业街。
小摊小贩都被驱散,现在只剩下街道两侧的商铺还开着门。有五金小商店、修伞铺、点心铺、国营小馆、新华书店……省城果然是省城,政策反响度高,虽然只是八十年代初,这里的市场经济已经开始复苏。
十几个穿着灰色中山装、黑色西服的男人走进旁边的点心铺子,铺子上方黑底金字招牌闪闪放光:“四喜斋”——这是湘省几十年的老字号。
盛子越安静站在铺子对面,问修伞的老人:“这些是什么人?”
修伞铺子只有小小一间,不过两米开间的小店面,老人坐在一堆旧雨伞之间,熟练地更换着伞上的轮毂,眼帘轻抬看了一眼盛子越,淡淡回答:“市里的人。”
“想做什么呢?”
老人耸了耸肩:“抓投机倒把的人,隔段时间就要来清理一回。”
“为什么要赶路人?”
“野狗子咬人未必还分是男是女、是老是少?”
盛子越听他说得有趣,嘴角有了一抹笑意。她想了想,拍了拍衣角,迈步向前,动作飞快。老人刚一抬头就看见她已经来到四喜斋门口。
门口有两名穿着黑色西装的保镖守卫,看到这么一个漂亮的小姑娘想要进去,礼貌地伸出手拦住盛子越的去路:“抱歉,现在里面有领导参观,你不能进去。”
盛子越定住身形,微微一笑:“我来找人。”
保镖愣了一下:“找谁?”
盛子越踮起脚,提高音量冲着屋里那一群人大喊起来:“大舅!大舅!陆良华——”
正在柜台前参观、购买点心的人都被这声音所惊动,齐齐回头。
陆良华听到自己的名字,第一个反应过来,转头看到盛子越,顿时三魂五魄只剩下一缕生魂还停留在原处,其余尽数归于虚无。
一刹那间,无数信息在脑中爆炸。
不能让别人知道,自己瞒了消息、得了好处;不能让别人知道,盛子越是大姐陆桂枝的孩子;不能让别人知道,自己的母亲徐云英来了省城!
他拼命咬牙,牙齿把嘴唇咬出血了,一股浓浓的腥味袭入口腔,这才让脑中恢复清明。他留意到只有盛子越一个人,自己的母亲并没有紧随其后,略松了一口气,朝身边人胡乱解释了一句:“远房亲戚叫我,我去处理一下。”
他飞快地跑了出去,一把抓住盛子越的胳膊就向外拖,气急败坏地吼道:“你来做什么!外面很危险不知道吗?”
盛子越向后一退,左边胳膊似乎游鱼一般从陆良华手掌中滑脱出来,故意歪着头问:“怎么?我们见不得人?朗朗乾坤、清明世界,有什么危险!”
陆良华此刻只有一个念头——让她闭嘴、让她滚蛋、让她消失。
冷汗涔涔而下,强烈的恐惧感让他面色苍白,双手开始颤抖,他对两名保镖喝斥道:“把她赶走!不要骚扰了贵客。”
保镖一听,瞬间采取行动,一左一右夹击而来,抓着盛子越的胳膊向后一扭。
一阵剧烈的疼痛从肩头袭来,盛子越被这两个大块头扭住胳膊,动弹不得。太平日子过得久了,长年疏于练习,身手退步得太快了!
陆良华看她被控制住,稍稍放心了些,对保镖说:“把她送到警车里,先让她老实点待着!”
他竟然这样待我!他可是这个身体的亲舅舅,是我妈背着长大的亲人!愤怒给了盛子越力量,一声清啸之后,她双膝微曲,双足点地,借力飞起——
如风筝一般,盛子越一个漂亮地空翻凌空而起。
呼呼风声在耳边响起,盛子越找到了曾经的感觉,她双手一缩,迅捷从两个保镖手中滑脱。这一刻她完全忘记了这个世界的规则,忘记她想要低调过温馨日子的梦想,她只知道一件事——
谁也别想欺负我!
陆良华的嘴张得大大的,这个外甥竟然有这样的实力?她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竟然能够摆脱两个训练有素的保镖?
还没等陆良华反应过来,盛子越已经朝他冲了过来,她的目光如鹰般锐利,一片冰冷。看得陆良华后背直冒冷汗,她还当自己是长辈吗?她这是什么态度!
这边的骚乱让桂老身边的人也紧张起来,几个大汉守住桂老、桂念华,另外三个保镖飞快地奔到门口帮忙。
盛子越借着飞扑之势一头撞倒陆良华,扑上去就是两拳,“砰!砰!”拳头砸在陆良华后背,巨痛袭来,陆良华惨叫连连。
三个保镖冲到门口一看,哦,是陆良华被一个小姑娘压在身下挨揍。他们原本就对这个跟屁虫一样的陆良华没有好感,便在老人前面筑起一道人墙,双手交叉神情木然地看热闹。
盛子越憎恨陆良华不是一天两天,只是碍于外婆的情面,一直对他维持着表面的尊重。此刻被他激出真怒,下手再不容情,拳头朝着他的脸、背、肋下狠狠砸去。
我打死你!你这个不孝的儿子。
我打死你!你这个自私自利的小人。
我打死你!你这个见利忘义的坏蛋!
陆良华被她这一顿胖揍打得嗷嗷叫,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痛。他拼命在地上翻滚着躲避,一边躲一边喊:“盛子越!你发癫了!我是你大舅。”
盛子越一边揍一边骂:“你也知道是我大舅?你还脸说是我大舅!”
桂念华从保镖身后看去,一眼就认出盛子越来,他拉着爷爷的手,悄悄说:“我刚才遇到的就是这个女孩,她的身手很好。没想到竟然跑来找陆良华的麻烦。”
他在港城长大,听不太懂内地话,盛子越和陆良华的对话又快又急,只晓得这小姑娘占了上风,陆良华根本不是她的对手。
老人却听明白了,大舅?他皱眉对旁边人说:“把他们拉开。”
保镖走过去,陆良华终于摆脱盛子越的魔爪,他勉力从地上爬起,嘴角破裂、脸颊淤青、双目赤红,指着盛子越浑身颤抖:“你你你……”肋下疼痛袭来,连呼吸都显得困难,他没有想到平时看着不显山不露水的盛子越竟然会有这样的手段!
白发老人桂老目光微敛,冷冷地看着刚从地上爬起来的陆良华:“怎么回事?她是谁?”陆良华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他脑袋低垂,一双眼珠子骨碌骨碌地转,飞快地思索如何应付眼前的局面。
桂老的白发在一堆人中间显得十分显眼,盛子越认真地看着他,忽然从内心升起一种诡异的熟悉感:自己在哪里见过他吗?
少年桂念华看看她,再看看爷爷,像发现了新大陆一般,对爷爷大声说:“她的眼睛……好像你。”
眼睛狭长而明亮,眼角微微上扬,闪着冷清而倔强的光芒——难得一见的凤眼,充满威严,天生带着生人勿近的气场。
盛子越与桂老,长着一双一模一样的凤眼。
第66章 铁机路3
盛子越迎上桂老审慎的目光, 凤眼微眯,声音清冷:“我叫盛子越,陆良华是我的大舅。”
桂老对上她那双眼睛, 不知道为何内心也产生了一种诡异的亲近之感,这是一种来自血脉的召唤、一种缘自亲情的欢喜。
桂老心一颤:“你的外婆是……”
这一句问话落在陆良华耳朵里,宛如晴天霹雳一般, 他双膝一软差点摔倒, 幸好身边还有同事, 一把薅住旁边人的胳膊,勉强站稳。
这一刻陆良华心如擂鼓、战战兢兢——秘密终于掩盖不住!
桂老全名桂明康, 是徐云英的表哥, 也是她的结发丈夫。桂明康一生未娶,飘洋过海创下庞大的医药企业, 建国后将总部迁往港城, 努力靠近祖国,从来没有停止过对家乡、对妻子的想念。
他收养了一名孤儿取名桂纪中, 娶妻魏珍,生下一儿一女,均是华人血统。孙儿名为桂念华、孙女名为桂念湘。
先前港城与内地的通道没有打开,桂明康没办法回家乡, 只能委托深市的朋友到湘岳县宛溪村寻找亲人下落, 但时代久远,宛溪村被炮火毁灭,建国之后村镇名称发生变化, 徐云英所在的高粟大队与宛溪村更是隔了几百里路,仅凭一个名字哪里能寻得到人?
宛溪村民尽数被屠——听到这个消息的桂明康心痛不已,一病不起。在病床前让儿子往湘岳县城寄了无数封信, 只希望天可怜见徐云英还活着,或许能侥幸收到这些信。
寄出十几封信一直杳无音讯,前世没有联系上,桂明康至死都不知道徐云英还活着,只在临死前嘱咐儿子,一定要将他的尸骨葬在宛溪村旧宅所在。
桂纪中信守承诺,九十年代政策放开之后来湘省投资,将宛溪村旧址买下来,建了座医药基地。桂明康终于叶落归根,与徐云英的坟墓只有两百里的距离。
这一世,机缘巧合被陆良华发现这个秘密,一封信过去,桂明康得知徐云英还活着,顿时有了活下去的动力,身体一天比一天好,让儿子寄钱寄物,只盼着能够有生之年见上徐云英一面。
陆良华离开湘岳县之前,寄了一封信过去,随信寄去一张父母合影。桂明康看到自己盼了一辈子、等了四十年的女人竟然与一个驼背坐在一起,他们的儿子还说父母不离不弃恩爱如常?桂明康内心大恸,吐血倒地,再次病危。
一直养到今年八月,桂明康方才能够走动。港城回归的日子确定之后,内地政策放开,港商按照流程申请之后允许进入内地。他再一次与陆良华取得联系,以归国华侨的身份带着家庭医生来到省城。
陆良华原以为他那封信寄出去之后就算是断了联系,没想到对方竟然辗转从湘岳县物资局打听到了省城办事处,还客客气气询问可否让他与徐云英见上一面。
当他见到桂明康的那一刻,感觉馅饼砸中了脑袋,晕乎乎的。良心到底还是没有抵过利益的诱惑,他决定继续瞒骗下去。
陆良华只说母亲生了七个孩子,模糊了陆桂枝的存在,让桂明康误会自己的孩子早已夭亡。他坚决不同意桂明康与母亲见面,称徐云英已经再嫁,恨他四十年毫无音讯,不愿见他。
桂明康是老派人,知道农村长子地位高,自己贸然与徐云英相见怕惹她生气,只得暂时滞留省城,与良华一家沟通交流,送财送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