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花燃
此刻,红光已漫过了这一整层琉璃塔,画面模糊在光焰之中,却还是能看出画中的少女颜乔乔双目无神。
韩峥定定看了看画中人的眼睛,信了她的说辞。
他神色略缓,目光复杂地望着她。
“你打算告诉他么?”他问。
颜乔乔摇摇头——其实她已经在殿下面前傻乎乎地提过一次,只不过她口中的故事与殿下的所见所闻……那叫一个风马牛不相及,她也没提小将军。
“呵。”韩峥轻笑,“还算没傻到家。那位身份摆在那里,注定与你不会有任何结果。”
“我没有觊觎殿下。”颜乔乔眨了眨眼睛,转开了话题,“韩师兄,我方才说你认输,指的并不是什么情情爱爱。我的意思是,方才你说自己不会怕,要陪我到塔顶去看看,谁知没走几层,你便认怂了。”
韩峥:“……”
颜乔乔又道:“韩师兄难道是怕了这个顾京?”
韩峥微微沉吟:“此人手无缚鸡之力,倒是不足为虑。”
她怂恿道:“那便上去看看!”
说起来,这件事完全颠覆了她的认知。
在前世通报的琉璃塔事件中,顾京只是一名无辜的受害者——有人对琉璃塔做了手脚,顾京在塔顶悼念亡妻,不幸殒身于崩塔之祸。事后,废墟中查出了邪术留下的痕迹,案件便定性为西梁人作乱,意欲在京陵皇都制造恐慌。
殊不知,顾京深情悼念的亡妻正是邪道中人。
更没想到的是,此事竟与颜乔乔有些关联。
*
因为耽搁了片刻,二人来到琉璃塔十四层时,赤色光芒已然盖顶。
置身这一层,仿若身陷幽冥血海。
塔壁上的图案模糊不清,大致能看出讲的是顾京从乱葬岗寻回妻子尸身,将她安葬,并在坟茔上方为她竖起琉璃塔的事情。
颜乔乔感到一阵牙疼:“人们怀揣着美好的期许,到这七宝琉璃祈福塔放灯祈愿……却拜了个邪魔。”
韩峥冷笑:“顾京当真是鬼迷心窍!”
再往上,光芒愈盛,如同血气冲天,直视塔壁令人双目不适。
颜乔乔虚着眼,大致看出画的是顾京与亡妻相拥的画面——在他们身后,是一具具死不瞑目的孩童血俑。
“为虎作伥,丧尽天良!”颜乔乔气得浑身发颤。
西梁邪人残忍阴毒,人人得而诛之,这顾京却非但知情不报,还助她害人,真真是死一万遍都不为过。
韩峥安抚道:“别生气了,今日我们便为民除害。”
颜乔乔张了张口,没出声。果然是两害相权取其轻,有顾京夫妇“珠玉”在前,竟让韩峥显出几分眉清目秀。
韩峥笑着开了句玩笑:“此前不知,颜师妹竟是位正气凛然的侠客。倘若日后在下遇到危难,还请女侠多多关照。”
颜乔乔看着眼前笑容爽朗的青年,心情不禁一阵复杂。
她别开头,沉声道:“去塔顶看看。”
“好。”韩峥大步向上。
十六层已濒临塔顶,塔内略显狭窄,通往最后一层的琉璃阶就筑在楼层中央。十七层塔顶上方的宝顶巨珠还未变红,洒下一片澄澈光芒,顺着琉璃阶淌下。
韩峥顿住脚步,竖起手掌。
颜乔乔也听到了动静。
十七层塔顶有人!
烟嗓沙哑,徐徐念诵诡异的经文,不像祈福,倒更像是诅咒。
二人对视一眼,心道,顾京!
颜乔乔心脏“怦怦”直跳。知道顾京有问题的时候,她便想过寻常的官兵未必看得住他,眼下一看,果然如此。
韩峥比个手势,示意他先上,让她自己当心。
颜乔乔看着他的背影,心情十分复杂。她并不后悔自己所做的一切,取韩峥性命的信念也依旧坚定,只是看着这个对自己的前程一无所知、正准备行侠仗义的青年,心中难免有些怅惘。
颜乔乔轻轻掐住掌心,抬眸凝视韩峥背影。
不料韩峥忽然回头。
视线相对,他的瞳仁微微放大,唇角难以抑制地绽开笑容,用口型对她说:“我很强,你放一百个心。”
颜乔乔:“……”
罢了。
*
韩峥与颜乔乔一前一后登上塔顶。
只见塔壁中的赤色流光已漫过头顶,正顺着七面精致玲珑的塔体涌向塔顶最上方的琉璃宝珠,那宝珠中,白色光华起伏波动,层层叠叠,就像浮游生物一般。
珠光正下方,立着一名年纪三十出头的清俊男子。他着一袭青衫,桃花眼、微笑唇,面含盈盈笑意,口吐邪诡恶咒。
正是顾京。
红光与白光在顾京身上变幻交织,映着他那副天然的笑颜,看上去半佛半魔。
“顾京!”韩峥一面大步掠上,一面沉声冷喝,“你的阴谋已然败露,不想即刻就死,那便束手就擒!”
嗓音低沉,嗡嗡回荡在狭窄的塔顶,引动琉璃壁,搅出清越之音。
顾京微笑着望过来,口中依旧持续在念咒,姿态堪称优雅。
韩峥浓眉紧皱,右手并起剑指,指尖荡出半尺寒芒,足尖一蹬,身形直直掠上。
肘一曲,实质般的剑之道意架住顾京颈项,将他的身体摁上塔壁。
“闭嘴!”韩峥低喝。
顾京停止诵咒,哑声道:“抱歉,没想到今日有客会来,礼数不周,还望见谅。”
颜乔乔发现,自咒文停止之后,赤光向上漫涌之势略缓了一些,在距离塔顶宝珠一尺处缓缓涌动。
“别玩花样。”韩峥冷声道,“说,究竟做了多少伤天害理之事!”
顾京无奈地笑叹,抬起双手,示意自己无害:“小兄弟这般凶恶,是因为看到壁画么?那是鄙人作的画。”
“那又如何。”韩峥将剑意逼得更紧,顾京颈间渗出一线血痕。
顾京笑了笑:“因作画而论罪,小兄弟不觉得很可笑么。照这么说,画个山崩海啸地裂,岂非十恶不赦之罪?”
他的嗓音异常嘶哑,语气却温吞和善,配上那副老好人般的清俊笑颜,倒是别有一种奇特的魅力。
韩峥没被他唬住,呵地一笑:“仅有物证自然不够,遗憾的是你时运不济,正好撞上了能要你命之人!”
他看向颜乔乔,利落地偏了偏头,示意她说话。
颜乔乔知道,他这是故意给她一个表现的机会——此刻该轮到侠女正气凛然地揭穿恶人真面目。
只见韩峥眉眼之间神采飞扬,既有少年意气,又有青年的沉着笃定。
英雄儿女,行侠仗义,像极了一段佳话。
颜乔乔心中轻叹,抬头向塔顶。此刻,赤芒距离那枚奇异的白塔珠尚有半尺,塔珠中的白色浮芒攒动得更加厉害,不断地撞击珠壁,仿佛想要与赤色光焰汇合。
韩峥见她在愣神,心下不禁好气又好笑,朗声道:“颜师妹!告诉他你救人之事,让他死个明白!”
顾京循声望向颜乔乔。
青衫下,瘦削的身躯忽然轻轻一震。旋即,他睁大了眼睛,下意识倾身向前,竟是全然忘记自己脖颈上还架着寒锐的剑意。
“滋。”颈间再度割出一道小小的血口。
顾京被重新逼回塔壁上,紧盯住颜乔乔,哑声道:“是你?!是你?!是你害了我的妻!我认得你这双眼睛,我认得你!”
既然已被认出,颜乔乔自然也无意隐瞒。
“是我。”她坦然摘下面具,“当初是我报了官,也是我跟到城隍庙,袭击了那个害人的恶妇——她当真是你妻子?你将她画年轻了二十岁,是在自欺欺人吗?”
顾京:“……”
韩峥:“……”
气氛凝滞了一瞬。
“休辱我妻!”顾京嘶哑低喝:“你小小年纪,心思如何竟那般歹毒!你可知道自己造了什么孽!”
颜乔乔:“?”就她做的那事,谁见了不夸一句孤胆小英雄。
“造孽?”她迟疑道,“……我没能及时察觉她是西梁邪人,没捅她一剑,让她有机会多害了几个人?”
看顾京的模样,仿佛一口气快要提不上来。
“珠娘出淤泥而不染,一心向善。”顾京呼吸急促,火烧火燎道,“你可知道她为了摆脱邪道承受了多少磨难?你可知道生生忍受七轮换血之术有多么痛苦?她已捱过六轮,那是最后一轮,已是最后一轮了啊……若是没有被你破坏,换血成功后她便能够脱离邪道,便能堂堂正正站在我身边!是你毁了我和珠娘一生!”
他说着便想往前扑。
韩峥捏住他的肩,将他往地上狠狠一掼,“铮”地用剑意指住他的眉心。
“丧尽天良,你还有理了!”韩峥斥道。
真是可笑至极!西梁邪人想要“改邪归正”,靠的便是残害大夏的无辜孩童,用他们干净的鲜血来洗净邪人一身糟污?!七轮换血,每次杀死七名孩童,这么多年已造就了多少杀孽!行这等丧心病狂之事,竟还有脸这般振振有辞?
即便韩峥自问不是什么正气侠义之士,这一刻也不禁怒火炽盛,杀心顿起。
“你们知道什么?”顾京睁大了眼睛:“你们根本什么也不知道!珠娘是世间最单纯最善良的女子,她不忍杀戮,不忍看到别人受苦,别人因她而死,她的心中比死更加难过千百倍!每逢灾年,她必定让我施粥放粮,赠衣送袄,你知道她救活过多少人?知道多少人叫她菩萨?”
韩峥冷笑出声:“好一个大慈大悲活菩萨!”
顾京大喘着气:“你们又知不知道,她身入修罗道,每年本该杀死多少人?!你们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喊打喊杀!你们知道她有多痛苦,有多难!”
颜乔乔瞳仁骤缩,心间微震。
修罗道?!
她记得前世濒死之时,正是听见侍卫向江白忠禀告,说少皇以杀证道,修罗道大成,杀生成圣。
顾京又道:“为了摆脱修罗道,珠娘甘愿承受七轮换血之苦,我们已筹备了整整七年——每年只是死掉区区几个小孩而已,换回那么多人的性命,难道不是至善之举?”
“放你娘的屁!”韩峥爆了句粗口。
顾京睁眼,哑声辩道:“难道不是么,牺牲少数人来挽救更多人,难道不是最正确的做法?莫不是死掉更多的人,你们就满意了?说啊,是不是要死更多的人,你们才满意!”
韩峥气笑了:“花言巧语留到断头台上去说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