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花燃
次日课后,颜乔乔又去了莲药台。
她已背熟院长那本红油小册子上面的口诀,见着他老人家之后,向他讨教了几处自己不甚理解的地方。
院长细细听她说完,歪头思忖片刻,一拍大腿:“问得好,难杀老夫!”
“是吧?”颜乔乔欣慰地叹息,“我就觉得这几处最是难懂。”
院长笑吟吟地把一对眉毛飞到了脑门上面:“可不是么,入学第一年的知识点,谁还能记着。”
颜乔乔:“……咳。”
辞别院长,她再一次踏足后院,探望漠北王的老母亲。
经过护心池,恰好看到离霜将双臂探入池子,一手揽背,一手勾膝,将虚弱的韩峥从池中抱出来,大步流星送入厢房更换湿衣。
他紧闭着眼睛,脑袋轻倚在女武士坚硬的身板上。
颜乔乔脑海中难免浮起一句诗:侍儿扶起娇无力。
她移走视线,进入东厢。
老夫人身上是有修为的,此刻正盘膝坐在榻上入定。巨熊般的林霄垂着一对猿臂,屏息凝神侍立在一旁。
锅中温着煮熟的血旺毛肚,添一把火就能用。
林霄抬头见着颜乔乔,双眸微亮,拱手拜托房中的医师照顾老母,然后请颜乔乔出了门,走到长廊深处。
“昨夜几位回春圣手讨论出了一个办法——若是能将分散在全身的细微邪血尽数收敛于心室,再以银针刺穴,迫压心脉骤然放血,便有可能令邪血排出。”
颜乔乔不禁感到有些奇怪。她只是介绍了青州美食毛血旺而已,漠北王见着她,怎就像看到救命灵丹似的,还同她详细说起了治疗之术。
不等她发问,这粗犷汉子已抱拳揖了下去:“院长告诉我说,你的道意正是世间罕见的收与藏,收敛邪血的关键,便在你的身上。实不相瞒,虽然阿母不说,但照着她的进食数量推算,再这么下去,至多一月,压制血邪需要的血食便能将她活活撑死,时间已不多啦。”
颜乔乔心头微惊,点了点头:“如此,我需要尽快掌握灵气外放的技巧。”
林霄再度长揖到底:“拜托了!”
颜乔乔记得,前世林母是在前往京陵中途不幸血邪发作身亡。
今生殿下及时派人提醒这对母子,倒是暂时保住了性命。
这般想着,颜乔乔装作不经意地提道:“老夫人发现血食能够抑制邪血,也算是幸事。”
林霄赶紧朝着北面拱了拱手:“多亏了少皇殿下及时点醒!那时阿母说胸中血气翻涌,连连作呕,唯独吃了一次半生不熟的烤兔子才稍稍缓解。我还劝阿母忍着些,别吃那恶心玩意,免得病情加重——幸好收到殿下的消息,知道是染上血邪,才放手让阿母用血食压制。”
颜乔乔道:“臣民有难,殿下亦是食不甘味、夜不能寐。”
林霄热泪盈眶:“确是如此啊。”
“得君如此,臣复何求。”颜乔乔感慨地问道,“那么,倘若国都有难,各地诸侯是不是该极力驰援?”
林霄被她问得一头雾水,纳闷回道:“那必须啊,拼上全部身家也要保京陵固若金汤。这已不单是忠诚的问题,更关乎身家性命——南山王不曾同你们兄妹讲过么,四千年前圣人飞升之际,诸王皆受过圣训,世世代代,必须全力拱卫天家。除非主君失德,否则叛者必遭天诛。”
这是流传千年的常识,颜乔乔自然知道。
然而前世群雄背叛时,那位飞升四千载的公良先祖并没有降下任何惩罚。
如今想想,韩峥也当真是胆大包天。
与诸王相比,他继承王位的时间最短,资历也最浅。最终他能登上帝君之位,很大一部分原因便是因为旁人都在观望,不敢上前,生怕坐在那位置上要遭雷劈。
韩峥正是趁着众王迟疑之时果断上位,再以雷霆手段镇住各方。
在位七年,没见金殿顶上落过雷。
颜乔乔不得不深想更多。
为什么会这样?
是因为仙神终有一日也要陨落于世外,还是因为祂早已不再庇护故国,又或是……天家失德?
她的心脏猛然错跳了几拍,眼前不自觉地浮起了临终所见那一幕。
少皇从烈焰中来,身负黑气,踏着血与火。
邪道修罗。
此地分明空旷开阔,颜乔乔却感觉一阵窒息。
喜欢诸侯女怎就是失德呢?这仁君道意,未免也太不讲道理。
念头转至此处,不禁心神一滞,面颊浮起难言的燥热——前世她与殿下并无交集,只凭弹琴一事便认定人家对她情根深种以致走火入魔……多大脸?
这般想着,颜乔乔抬手扶额,心绪复杂无比。
“那……阿母的事情,就拜托了?”林霄见她忽然神色变幻,不禁有些胆战心惊。
颜乔乔回了回神,心中暗想:前世没有老夫人,林霄最终走上了最坏的道路。倘若救回老夫人,兴许会是一个重要转机。
于是她正色道:“我一定尽力而为。”
闻言,林霄立刻长揖到底:“有任何需要,但请直言!”
正说着话,遥见西面厢房开了门,离霜推着木轮椅,将韩峥送到长廊上晒太阳。
在离霜返身回屋替他取盖膝的毯子时,轮椅不知怎么滑下廊阶,翻倒在院中。
韩峥摔了个脸朝下,轮椅压着他的身子,他抬起独臂推它,推到一半脱了力,实木整个砸在身上,结结实实一声响。他硬硬咬着牙,没发出哼声。
虽然隔得远,仍能够清晰地感觉到他的尴尬——他自然看到了一池之隔的林霄与颜乔乔,出于自尊,他不肯出声喊离霜,只想自己爬起来。
漠北王啧声一叹,几步掠过去,像拎小鸡崽一样,一手拎起轮椅,另一手拎起韩峥,将他端端正正摁回椅子上。
颜乔乔若继续站在原地便显得有些刻意。她走上前去,停在礼貌疏离的位置。
韩峥向林霄道过谢,垂下头,掸掉身上的泥土,扯平褶皱。
“流年不利。”他道,“越想在某人面前装得有风度些,越是老叫她见着最狼狈的模样。”
他慢吞吞抬起眼睛,望着天,垮着肩,装模作样叹了一口老长老长的气。
“唉……是吧颜师妹?”
只见他额头两边各粘了一根细细的枯草,他并未察觉,叹气的时候两根草须一抖一抖,活像个大蟑螂。
颜乔乔看着这面条似的人,忽然与前世那个变态有了些许共鸣——眼前这个人啊,果然还是伤着、残着、死着,看上去更讨喜一些。
她礼貌地点点头:“其实也还好,也就是像个蟑……金蝉。”
韩峥:“???”
第49章 绝处逢生
韩峥显然不知道颜氏兄妹之间关于金蝉和蟑螂的龃龉。
他迷茫地看着她,等她下文。
颜乔乔却没有要解释的意思,她微笑着行了道别礼,离开莲药台。
回到庭院,她从书箱底下翻出初级道法书,一一对照院长给她的“秘籍”上面的知识点。
“……嗯?”
她怔怔把道法书快速翻过一遍、再翻过一遍,拍了拍桌,直呼上当。
说好的大宗师给关门弟子开小灶走捷径呢?老爷子居然给她抄了个初级道法入门目录?!
颜乔乔生无可恋地拍了拍脑门。
没辙,老实温习吧。
时隔多年再从入门学起,倒是比想象中简单很多,颜乔乔不知不觉便看到了深夜。
盘膝上榻,内视,按照书中习来的顺序依次调动各道经脉中的灵气。
初时有些笨手笨脚,动辄让灵气在体内“撞车”,引发一阵阵深层抽筋感。渐渐便稍微上了道,勉强能够让它们按照自己的心意歪歪斜斜地运行。
很快,她感受到了何为万法皆通。
拨弄经脉使灵流震荡的感觉,像极了曲乐琴棋的韵律。
统筹各条经脉中的灵气,使其泾渭分明各行其道,又会用到术数、拓术等课业训练出来的直觉分析。
而日常灵气积累,便像那永远也做不完的课业,今日、明日、日日不息。
许久之后,颜乔乔收了功,轻轻呼一口气,侧身卧下,轻易便进入了梦乡。
叫她始料未及的是,今夜再一次遭遇了梦魇。
*
威武山下,南越巫军已连续攻城好几日。
说是城,其实只能算个大寨子。城门与城墙都是用圆木筑的,涂着黑漆防火,内侧有成排的木料斜斜抵住门与墙。
南越有擅长竹箭的神射手,放了数次信鹰都被中途射落。
傍晚时,世子颜青孤身穿过南越人的封锁,冒着箭雨从侧墙攀进了威武城,扬着一张笑脸,吊儿郎当地站在父亲面前。
“阿爹!”
南山王没被南越人困死,倒是差点叫这个不孝子活活气死。
“知道城给围了,不去搬兵,还翻进来送人头?!你这木瓜子脑袋在南越人那里值多少钱,心里没点数?!”南山王气得倒仰,“就这么一出,你这脑袋从此一文不值!”
颜青给凶得一愣一愣。
半晌才摸着鼻子解释道:“阿爹你也给我个说话的机会——我带兰书过来的,让他回去喊人了。我这不担心您老人家,便摸进来看看。我晓得您惦记着小妹的消息,这不,我也着急么。”
原先只要拎出颜乔乔这块挡箭牌便能消去父亲怒火,不料今日颜玉恒的脸色依旧黑如锅底。
“等救兵?来不及了。”颜玉恒示意他看身后那一片黑湿的焦土,“南越事先放了细作,墙上打得最激烈时,细作点了粮仓与箭库。明日弹尽粮绝,唯有冲杀出去。”
“哈?!”
颜青想到潜进来时看见的那些陷阱、捕网、毒箭毒针,心头不禁一阵阵发寒。
“那我若没进来,阿爹明日还不是一样得杀出去。”他咽了咽口水,扬起笑脸,“我过来给您掠阵岂不正好!”
颜玉恒也懒得再骂,嗐一声叹,继续指挥左右防守。
颜青环顾四下。
看看黑漆圆木上方“嗖嗖”乱飞的毒头箭,再看看寨中躺得横七竖八的伤病员,喉结滚了滚,胸腔里仿佛坠了一大块冰冷的铁,直往下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