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色兔子
宝华大长公主闻言,却是被她话中的意思吸引了,道:“你要出宫入府?”
“是啊。”穆明珠大方道:“在宫中总有些不便。”她冲宝华大长公主眨眨眼睛,低声道:“譬如便不能带合意的男子回宫中。”
宝华大长公主大笑,一口答应下来,道:“好。你几时搬入公主府,我便叫回雪去给你宴客。”
一时回雪退下,走到殿门处,忍不住回头,隔着重重人影,望向上首,却见那位尊贵的小殿下仍安坐在宝华大长公主身边,淡金色的衣衫在宫灯照耀下泛着惑人的光,叫人想起那小殿下温热的掌心。
盛宴过后,宾客纷纷散去,宝华大长公主挥退众人,独留穆明珠说话。
穆明珠陪她说笑片刻,便起身告辞。
宝华大长公主笑道:“怎得要走?宫门早已锁了。你便如从前一般留下来,我与你一屋说话。”
穆明珠前世在她府中留宿过许多次,但因为记着宝华大长公主后来要秦媚儿送毒酒灌她的场景,这次若是留在宝华大长公主府中,怕是彻夜难眠的。
穆明珠笑道:“姑母忘了,我府中还有人等着呢。”
宝华大长公主一愣,旋即又笑起来,擦着笑出的眼泪,道:“好好,我就放你一回,别坏了你的好事。”
穆明珠扬着笑脸,由宝华大长公主身边的大侍女送出来,坐上马车,待到车帘落下,这才放任醉意与疲惫涌上来,往后靠在车背上,沉沉垂了眼帘。
在穆明珠的车马过后,宝华大长公主府侧长巷内转出来一队人马,为首者正是应该早已离开的齐云。齐云策马,不紧不慢跟在穆明珠从人之后,黑眸沉沉,眼见着穆明珠一行人转入了往公主府的方向。他握着缰绳的手收紧,公主府中今日可是从马球场送回了一位“贵客”。
穆明珠虽然还没有入住公主府,但府中正院一应设备人手都是齐全的。
穆明珠奔波了一日,宴会上又与宝华大长公主周旋许久,此时只想沐浴一番,躺倒便睡,因此垂着眼睛快步走入内室时,便没留意到一旁樱红忐忑的举动。
她径直入了内室,才要宽去外裳,忽然觉得哪里不对,一回头就见有男子跪坐于窗下小榻上。
穆明珠压下惊骇,定睛一看,认出正是林然,才松了口气。
原来马球场上,樱红得穆明珠吩咐,将林然接回了公主府,却不知该如何处置,给人沐浴梳洗后,只能按照“正常”的流程,把人送到内室来等着。
此时林然跪坐在小榻上,梳洗过的乌发披散在身后,着素色中衣,配合着他白皙腼腆的模样,倒真有几分以色侍人的味道。只是他手中紧紧攥着一物,细看却是一枚赛场上所用的彩毬。这等彩毬以轻巧的木头制成,中间镂空,外面涂色雕饰,被他握在手中,只露出斑斓的色彩。
穆明珠解衣襟的动作一停,只扯了扯领口,透出一口气来,笑道:“你是要拿这彩毬来敲本殿的脑袋不成?”
“不……”林然一颤,握着彩毬的手松开,那彩毬便骨碌碌滚向榻边,落在地上,最后停在了穆明珠脚边。
林然垂首望着那彩毬、和彩毬一旁属于公主殿下的锦履,脸上红一阵青一阵,不难想象在穆明珠回来之前,他独自经历了怎样复杂的心路历程。
穆明珠弯腰,捡起那枚彩毬,慢悠悠往小榻走去,想坐下歇一歇。
林然却像是触电般跃起来,又强迫自己跪伏下去,俯首颤声道:“殿下,草民感激您今日施以援手,救命之恩,草民没齿难忘。”
穆明珠轻轻挑眉,这人倒是聪明,先拿话把她架在这里——设若她真有非分之想,也该不好意思下手了。
她施施然坐下来,“所以?”
林然不敢抬头,恳切道:“草民虽然卑贱,祖上却也是南渡而来,愿承父祖之志,北上讨贼,只求殿下给草民一个机会,草民纵然血洒大江,也绝不后悔。”他句句慷慨,倒是极有气魄。
穆明珠歪靠在枕上,本是顺手救他,此时倒真有了几分兴趣,道:“抬起头来,让本殿瞧瞧。”
林然不敢不从,虽依言抬首,却垂眸忍辱。
穆明珠轻轻一笑,道:“好嘛,少年志向当拿云。”她赞道:“你是个有志气的,本殿倒是没有救错人。”
林然微微一愣,小心抬眸向她看去。
灯影下,尊贵的公主殿下斜倚枕上,懒懒向他扫来一眼,忽而一笑,红唇动人,曼声道:“就算本殿当真看上你了,难道还委屈你了不成?”
林然口干舌燥,讷讷不能言。
穆明珠随手抛接着那彩毬,带着一丝倦意,懒洋洋道:“马球赛你好好打,每日训练过后就来本殿府中。待过些时日,风头过了,本殿再另外给你安置——本殿这公主府中倒是还缺个侍卫长,还是你更想往北府军中效命?”她见林然发呆不语,便将彩毬抛过去,正中青年肩头。
林然如梦方醒,道:“草民、草民都听殿下的……”
“行了。下去吧。”穆明珠起身,倒也不捉弄他了,平和道:“你放心在府中住下。放心,本殿眼光没那么差——你很安全。”
林然更不知该如何回话了,捡起彩毬来,正要退下。
忽然外面喧哗声起,樱红匆匆赶来,隔窗道:“殿下,咱们府外的朱雀右街起了火。齐郎君来探看殿下。”
“这么巧?”穆明珠打个呵欠,内心有所猜测,随口道:“让他进来吧。”
话音方落,齐云微寒的嗓音便在门外响起,像是他早已等候在侧了。
“殿下万安。”齐云挑帘入内,黑眸微转,刹那间已经内室情景尽收眼底,望见素衣散发的林然时,瞳孔一缩,复又垂首道:“朱雀右街起了火,臣恐怕有歹人作乱,因而擅入殿下府中查看,有冲撞殿下之处,万勿怪罪。”
穆明珠审视着齐云,道:“朱雀右街果真起了火?”
“千真万确。”
穆明珠又道:“城防的事情,几时也归你们黑刀死士管了?”
“事涉殿下安危,倒不必拘泥于管辖范围。”
穆明珠冷笑道:“你从宝华大长公主府中就跟着本殿了吧?”
“凑巧而已。”
穆明珠原本没打算跟他认真计较,此时却被他一句一句顶回来,触动了肝火。
若在前世,两人必然又是一场大吵。
此时穆明珠抱臂倚在床柱上,面露冷笑,上下打量着齐云。
齐云则垂首立在门边,手按刀柄,看似恭敬,却是一步不让。
“樱红,”穆明珠忽然道:“带林然下去歇息。”
林然不知缘由,却能感受到室内剑拔弩张的氛围,虽然起身,却道:“草民就守在外面……”
“去!”穆明珠一声怒喝,道:“连你也要违逆本殿的命令吗?你是个什么东西!”
这句话是冲着林然去的,却分明在骂齐云。
齐云面皮一抖,死死咬住下唇,连林然走过身旁,都不曾挪动分毫、让出路来。
一时林然随红缨而去,内室只剩了穆明珠与齐云二人。
“齐云。”穆明珠闭了闭眼睛,把被齐云激起的躁意沉下去,道:“本殿盼着你过得好。”
齐云微微一愣,抬眸看向穆明珠,黑眸深处藏了几缕自己也不甚明白的柔软期盼。
穆明珠话锋一转,却是凛冽如刀,“可你不要碍着本殿的路。”语意决然,不带半分情意。
第17章
随着穆明珠话音落下,室内氛围如坠冰窟。
齐云那双盯着穆明珠的黑眸,沁出寒意来,如冰封大地,唯有如此才能隐下所有情绪。他来得匆忙,官帽上犹在往下滴水,大约是灭火时打湿了衣帽;侧身披风上有几道狼狈的白色痕迹,大约是蹭上了墙灰——他全然不知,手紧紧按着刀柄,用尽全身气力,才能维持住不动声色的表面。
一语“臣若果真碍着殿下的路,便又如何”已经到了齐云嘴边,只要吐出去,他清楚又会是一场大争吵,可却忍不住要冲出口去——哪怕是激怒她,至少也是冲他而来的情绪。
穆明珠将他的情状尽收眼底,心中轻轻一叹,隔窗吩咐道:“樱红,去取一套干净衣裳来给齐郎君。”
齐云微微一愣。
穆明珠回眸看他,问道:“你要不要沐浴更衣?”声气和缓,宛如好友叙话,仿佛方才疾言厉色的人并不是她。
齐云怔怔望着她。
穆明珠也不指望他说出什么来,便安排道:“你跟着樱红去换身干净衣裳,再回来说话。”
齐云似是终于回过神来,依言转身向门外行去,至于门外,却于窗下又抬首,低声问道:“殿下不生臣的气了吗?”
“你倒是也知道我生气了。”穆明珠似笑非笑道:“既然如此,从今以后少惹我生气多好。”
齐云立在窗外,黑帽遮面,身后是一轮升起于墨色夜空中的明月。
“快去换了衣裳。”穆明珠摆手道:“若认真同你生气,我早气死了。”
若在前世,今夜注定是要不欢而散的。但如今穆明珠看齐云,总记得前世他以死报信的情意,自带了一层美化滤镜,况且做了三年幽灵又重生,本身的性情也比从前深沉了许多。
齐云深深望她一眼,跟着樱红去往偏殿。他其实并没有感到换衣裳的必要性,但不愿再触怒穆明珠,况且被她那一句“再回来说话”勾住了心神,仍是照着穆明珠的安排去做了。
一时齐云换了衣裳回来,却见正殿内支起了案桌,上面摆了两碗热气腾腾的汤面,穆明珠坐在对面的桌边,仰头同他笑道:“坐下吃点东西吧。”
齐云怎么都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场面,他本以为穆明珠要继续同他争论今夜之事。
穆明珠此时也彻底走了困,温和道:“我看你在宝华大长公主府上也没进多少吃食,又奔波了一夜,应当也饿了。我这府上还未完备,深夜仓促,便叫他们做了两碗汤面上来。你这一碗够吗?”见齐云愣愣立在一旁,便一点下巴示意他在对面坐下来,笑道:“若是不够,我再叫他们做。你还想吃什么?我叫底下人去做。”
明月高悬的深夜,淡金色衣衫的女孩坐在饭桌一侧,歪头同他闲闲低语,温馨关切。
这是在他最荒唐的梦中,都不曾出现过的场景。
齐云不知道自己如何还能发出声音,“不必。”他不知该作何反应,自觉像个傻子一样,有些僵硬得在女孩对面坐下来,笨拙得握起筷子,就像是初学持筷的人那样。
“也好。”穆明珠一笑道:“夜里吃得杂了容易积食。”
于是齐云吃面,穆明珠隔着长长的桌案,托腮看着他。
不过半盏茶时分,齐云已是一海碗热汤面下了肚,脸上冒了汗,透出红来,不知是热的,还是因为旁的什么。
樱红脚步轻轻入内,低声道:“殿下,外面城防上的校尉来了,说是外面朱雀右街走了水,特来公主府赔罪问安的。”
“让他进来。”穆明珠瞥了齐云一眼,笑道:“看来倒的确是有火情。”
一时那城防校尉入内,伏地请罪,道:“臣失职,今夜朱雀右街走了水,险些殃及公主府。幸而托天之幸,在臣等之前,已经有义士掘土洒水,阻断了火势往公主府这边蔓延。”
穆明珠点头,道:“如今火势可控制住了?受灾的百姓如何安置了?”
城防校尉道:“殿下安心,火势已控住。右相萧大人已亲自前去安置受灾百姓。”
穆明珠听到惊动了萧负雪,便知此事断然不是齐云故意纵火,方才倒是猜测得太坏了,当真是事有凑巧了,“好,本殿知道了,府中不必费心。你们协理右相,安置灾民才是正事。”又勉励了两句,便叫樱红好好送那校尉出去。
她转过脸来,对齐云道:“折腾了一夜,我也乏了,明日还要陪母皇去礼佛。宫门早已关了,外面又有火情,你若是愿意,便在府中客房睡下。”
齐云犹豫一瞬,起身道:“不叨扰殿下了。外面起火正是用人之时,臣便出府去了。”
穆明珠也没拦着他。
谁知齐云走到殿门口,像是难以忍耐,又回身道:“那位林小郎君,孔武有力,正可当灭火义士之用……”
穆明珠被他逗笑了,道:“你还想带林然走?”
齐云想到她最初的那通脾气,垂首低声道:“臣不敢。”他静了一息,没有等到穆明珠的回话,汤面的温热在腹中还没有散去,她那句冷酷的“可你不要碍着本殿的路”也还在他耳边回响——他其实已经明白了。
她可以是温情柔和的,也可以是冷漠决绝的,端看他是否摆正了自己的位置。
这次他没有再问,压着满腔的酸楚与妒意,将置于腰侧的官帽重新压在发顶,深深一揖,倒退数步,转身出了殿门。
穆明珠在樱红服侍中睡下,入梦前还叮嘱了一声,“记得明日派人去问宫中新来的那批协律郎,可有愿意往宝华大长公主府上做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