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色兔子
那人回头看一眼那“巨人”,道:“林老爷您问这儿啊?哎,您说气人不气人?上头新买的奴婢里头,有这么一号傻子。原本送来的时候,小的还挺高兴,想着有力气能干活,谁知道是个傻子!憨货!您瞧……”他一指水车之后,却见水车后的地上碎了一片木头,“瞧瞧,这块田里原本俩水车,一个给他捶碎了龙骨,一个也转不得了。没有水车,运不来水,还怎么插秧?不只是这块田地,连着这大一片,凡是他看到的水车,都给砸了。幸好是林老爷您来了,您若是不来,小的还正愁怎么跟上头说这事儿呢!就是把小的骨头砸碎了、吸出骨髓来,也填不起这么大的窟窿呐!”
要知道水车的龙骨,因为要长期浸泡在水中,所以都是选用非常坚固、经水泡日晒也不易变形的木材,多是用油木、柏木等木材,工费也贵。这样一座水车,造价不菲,那人也没有虚言,真要是以奴婢买卖的价格来算,多少个他也抵不过损坏的水车。
林管事诧异道:“好端端的,他这是为何?”
那人怒道:“谁知道呢?贱人使坏罢了!就是抽得欠!得狠抽才是!”说着摸起腰间的长鞭,几乎是本能动作,扬手又往那巨人身上抽去。
那巨人躲在水车后面,也是有些傻,躲避不灵活,一低头正给那鞭子抽在脑门上,疼得捂着脑袋大哭起来。
林管事拦住那人,低斥道:“他不好,你或是再卖了他,或是送回城里去,闹成这样又有什么益处?”
那人丧气道:“林老爷您有所不知,这是三郎君管着的事儿,我哪里敢给人退回去?况且您看看水车坏了,这一百多号人等着,小的这里延误了,后面上头只管找小的问罪,小的……这也是心里着急呐!”
穆明珠在旁听得清楚,至此才开口道:“叫他过来。”她指着躲在水车后的那“巨人”。
田头的管事原本只看到了林管事,直到穆明珠开口,这才留意到人群之外竟还有这一群贵人。、
一时那“巨人”跪到穆明珠跟前来,仍是捂着脑袋,生怕再挨打,身上的衣裳也已经被鞭打得破破烂烂,露出道道血痕来。他从手指缝中悄悄看向穆明珠。
穆明珠俯身看他,问道:“可有名字?”离得近了,却见这人还是个孩子的脸。
那“巨人”犹犹豫豫,半响道:“盘儿。”又道:“娘说我头大,像磨盘,就叫盘儿。”
穆明珠问道:“你原来是哪里人?”
盘儿想了一想,道:“原是在码头上抗包。大水来了,码头上没活儿,盘儿吃不饱。人家说给焦家当奴婢能吃饱,盘儿就来了。”
穆明珠了然,大约这田地里的壮汉,都是焦家趁着水灾廉价买来的奴仆。
她又问道:“为什么要去砸水车?”
盘儿道:“水车坏了,就不用干活了。白天也干,晚上也干,盘儿要累死了。”
一旁那田头上的管事开口道:“不是……”似乎要说什么,被齐云一个眼神扫过去,便闭了嘴。
穆明珠看那盘儿,不像是这样机灵之人,便又问道:“你怎么知道水车坏了就不用干活了?”
盘儿道:“盘儿听到的。”
田头的管事们闻言面色一变,恶狠狠望向原本围观的众壮汉。
显然是这些仆从不愿意日夜劳作,想出毁坏水车这主意,却不敢自己动手,最后唆使了盘儿。
穆明珠点点头,看了一眼盘儿沾着木屑的拳头,见此人能赤手空拳把水车龙骨干碎,倒是有些怪力气,便对林管事道:“这盘儿留下去只是个死,便给本殿带走了,回头你让焦成俊把卖身文书给本殿送来。”
林管事应道:“是。”
在焦家的田地里,穆明珠当下不便多说什么,便命扈从带了盘儿,转身便要走。
谁知她一转身,原本那些围观盘儿受罚的壮汉,不知是谁领的头,竟是噗通噗通跪了一地。
为首一人泣道:“贵人开恩!救救奴等吧!奴等留下去,也只是个死!”这些人见穆明珠穿戴不凡、扈从众多,更是能叫林管事都俯首称是,一句话便能带走盘儿,便觉是条活路。
只见那为首的壮汉,泪水流了满脸,道:“奴等都是今年遭了水灾,实在没得活路,有的是原本码头上跑的没了活计,有的是原本家中几亩薄田不够还债只得卖了田地,可是这焦家实在不拿人当人看,白天黑夜要奴等做活!原想着挣几口饭养孩子,如今连自己个儿都要给埋在了焦家的田里!这些地头上的老爷只知道挥着皮鞭要咱们干活,就算是牛马也得有个歇息啊!”
那田头上的管事早挂不住脸,也顾不得齐云眼神骇人了,上前既怒又惶恐,道:“你可别血口喷人!你出去打听打听——这年岁除了给焦家做事儿的,谁还能吃上一口饱饭?告诉你,现如今扬州城里拿着银子都买不到稻米,你现今这一日两顿饭,就是剥了你的皮你也不值这个价!就该叫你饿死在外头也不该买进来!狼心狗肺!忘恩负义的王八蛋!”
林管事见闹得不像话,况且公主到底是代表朝廷,有些事情也不适合在她面前吵闹出来,便上前道:“贵人面前闹什么笑话!”把那田头上的几个管事喝退了,又呵斥一众跪地哭求的壮汉,道:“你们知道这是什么样的贵人?就敢哭天抹泪要贵人带你们走!要贵人带你们走,你们得回去翻翻祖上,看有没有积十辈子的福分下来!你们这些整日码头田地里混着的粗汉,也是能服侍贵人的?盘儿入了贵人的眼,那是他的机缘。你们就一个个也红了眼?只看着人家走运,不知道自己死到临头!”
那些壮汉原本是豁出去一求,此时被林管事一骂,再看穆明珠的模样架势,竟然也觉林管事骂得对,泪虽然还在面上流,话却不敢从嘴里说了。原本因生死之重而激发的豪情胆气也缩了回去,众壮汉也畏手畏脚起来。
“本殿哪有你说得这样可怕?”穆明珠笑着打断了林管事的话,道:“原本只是瞧这盘儿有趣。但现下这些人都求着要跟本殿走,若是本殿不应他们所求,回头这一夜还不要给你们田里的管事活活打死几个?”她的目光从那几个田头管事腰间的长鞭上掠过。
那几个田头管事讪讪的,想要辩解,又不知从何辩解。
“所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母皇是最信佛的,若是知晓本殿今日见死不救,等回了建业城必然要大大生本殿的气。”穆明珠故作为难想了一想,道:“正好金玉园外院还缺几个洒扫的——本殿今日出来,就见外院的地上还有落花,根本没有洒扫干净。本殿便把他们一并带走好了。”
那几个田头管事都傻了眼,其中有人就看向林管事,惶恐道:“林老爷,您瞧这儿……”
林管事使个眼色,要他们稍安勿躁,欠身对穆明珠笑道:“殿下佛心深厚。只是这些奴仆若都走了,误了农时……”
穆明珠一指那坏了的水车,道:“不是已经误了吗?”
林管事一噎。
穆明珠又道:“有什么事儿,你让焦成俊来找本殿便是。”说着佯装头晕,叹道:“这日头本殿可受不住了。”便转身而去。
留下田头众管事面面相觑,其中有机灵的拉住林管事,好说歹说要他留了一个条子下来。
穆明珠一面往路边走去,一面把方才为首跪地的壮汉唤过来,问道:“可有名字?”
那壮汉一脸络腮胡子里藏了一双精光闪烁的小眼睛,此时络腮胡子上的泪珠还没干,在日光下闪着光很惹眼,跟他魁梧的气质很不符合。
他声如洪钟,道:“小的叫王八。”
“王……八?”
王八似乎明白她的疑惑,解释道:“小的家中姓王,排行八,家里父母都不识字,从小就老八、老八得叫。等大了,伙伴们故意叫小的王八,叫得久了便成了名字。”
“王八……”穆明珠咂摸着这名儿,道:“千年王八万年龟,你这也是个好名儿,以后私下怎么叫都行,人前本殿给你个新名,就叫‘长寿’。”
王八一挺胸脯,忙道:“长寿这名好听。小的从此就叫长寿!”
穆明珠看他一眼,见他隐然是这群壮汉中为首之人,方才便是他一跪一哭,众人都跟着跪了哭,便道:“本殿有一事问你,你当如实答来。”
长寿忙道:“殿下您问!”他已是学了林管事的称呼。
穆明珠问道:“是谁唆使盘儿去砸水车的?”
长寿微微一愣。
穆明珠盯着他。
这人反应也当真是快,立时往地上一跪,道:“是小的做了亏心事儿!任凭贵人责罚。”
“起来。”穆明珠仍旧往前行去,又看他一眼,道:“这事儿也怪不得你,你从前自己生死难保的时候,如何能想到旁人的生死?能舍己救人,做到这一点的,那都是圣人了。只是从今往后,你既然跟了本殿,总不至没了吃喝,再入死境。盘儿是有些傻,你既然能想出要他砸坏水车的法子,下次再有这样的事情,你要他去做的时候,何不把砸坏水车之后的退身之法也给他想好。”顿了顿,又道:“你们壮汉百名,何至于干站着看盘儿给几个人打?”
长寿惭愧低头,又握拳道:“实不相瞒,若殿下晚到一刻,小的是忍不住要出手干他们了!干站着是丢人,只是那几个人也没说谎话,如今吃口饱饭不容易,若是真打了焦家的人,小的们就只能落草为寇了……”
“那便落草为寇。”穆明珠淡淡道。
长寿愕然,他听林管事唤这女郎殿下,那该是朝廷的公主才是,怎会说出这等话来。
穆明珠黑眸中是冰一样的冷,她一笑,眼中的冰便碎了,晃着光、惑人心,“活不下去了,还管什么官与匪呢?”她一面说着,一面忽然自己伸手去握罗伞。
齐云正为她眸光所慑,一时有些失神,松开伞柄时便慢了半拍。
穆明珠微凉的手指覆上齐云的手背,手指一缩,顺着他的手背上滑,握住了上端的伞柄,同时侧眸看向齐云,浅笑嗔怪道:“怎么回事儿?”
齐云回过神来,迅速收手,按着被她拂过的手背,心脏激烈跳动,迟了一息才反应过来,原是他方才望着穆明珠的双眸走了神,没留意罗伞歪过去,使得她半身落在了阳光下。
他垂眸,沉声道:“是臣失职……”
穆明珠不在意得轻轻挥手,笑道:“这算什么失职?原也不是你该做的事情。”便把罗伞转给了一旁的仆从。
齐云望着那被旁人接走的红罗伞,只觉自己的心中仿佛空了一块。
谢钧原本坐在凉棚里歇息,忽然间穆明珠一行人浩浩荡荡回来,后面竟跟了上百衣衫褴褛的壮汉,一瞬间怀疑穆明珠是去捅了乞丐窝。
穆明珠到了路边,径直上马,在谢钧疑惑的目光中,一笑道:“金玉园中缺些下仆杂役,正好遇上了,见这些人可怜,我便都带回去了。”
若是旁的贵女出于同情心做出这样的事情来,谢钧只会微微一笑,认为是柔弱女子的可爱可笑之举。但他对穆明珠却不是这样的认识,她纵然好心,好心里却也藏了利益取舍。
谢钧见她已上马而去,不及多问,忽然感到大腿内侧一阵疼痛——他的确是太久没有长时间骑马了。
“郎君,回去又不赶时间,不如换马车?”谢府的家丁倒是很会看事儿。
谢钧摇头,道:“不必。”仍是咬牙上了骏马。
是他这些年来伪装久了,懈怠了。
这番出行,正是给他提了个醒。
回到金玉园中,已是日暮时分,穆明珠进内院之前,又交待了齐云几句,却见他仿佛有些失魂落魄的样子,便笑问道:“怎么了?可是昨夜不曾歇息的缘故?”她也是昨夜一宿没睡,只是两人都年轻,熬一日一夜都还是熬得住的。
齐云微微一愣,抬眸对上穆明珠关切的目光,忽然觉得胸中如有暖流涌动,原本的失落便也随之荡然无存。
穆明珠见他一语未发,可是那双黑眸又奇异得亮起来,摇头笑道:“真是搞不懂你——一会儿看起来像是蔫儿了,一会儿又支棱起来……”她总结道:“先好好休息一夜,明日我再找你说话。”
齐云的黑眸越发亮起来,“好。”他轻声应,声音里有不自知的温柔。
有她这简单的一句话,明日便值得期待起来。
穆明珠点头入了书房,独坐窗前半宿,却是在面前纸张上写下了八个大字。
一曰“以工代赈”,一曰“化奴为兵”。
第61章
“以工代赈”与“化奴为兵”,这便是穆明珠在扬州城中下一步行动的纲领。
纲领写下八个字来容易,真正要实施却难。
譬如这“以工代赈”,早在齐景公时,便有晏子以路寝之役以赈济灾民。大周朝中不乏饱学之士,这次扬州遭逢百年难遇的水灾,如何竟没有大臣提出以工代赈之法来?原因不外乎三则,一来是以工代赈,既然要做工程、招募人员,总是要许多银两支撑的,国库空虚已久,朝中要员都深明其中难处,想着量入为出已是不易,哪里还有余力去兴修大的工程?就算有人提议,也会卡在筹措资金这一关。
二来是灾民身份不明,鱼龙混杂,当地政府为了稳定,把他们拆分开还来不及,更何况是把其中青壮有力者聚集起来?秦末揭竿而起的,不正是遇雨的民工?若果真出了这样的暴乱,当初提议的官员免不了要受责罚,所以倒不如任由灾情蔓延,他也好明哲保身。
至于第三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这等大灾之年,朝廷救济的能力下伸不到灾民中来之时,正是地方上豪族廉价侵吞百姓田地、买入奴婢的好时机。这是如焦家这样的豪族,大肆扩展家族能量之时,又如何能任由中央朝廷插手破坏了?就算是有想提出纾灾解难之法的官员,也或是被焦家这等豪族买通,或是被那些与豪族休戚相关的官员攻讦。浑水之下,朝廷做不出举措来,便正中如焦家这等豪族的下怀。
穆明珠从自己所写的八个字上抬眸,透过敞开的长窗,望向墨蓝色的夜空,因为书房内的灯火照耀,她坐于书桌前看不到夜空中的点点繁星,但是却知道耿耿星河依旧在。
在扬州城周边收拢灾民,给他们可以做的工程谋生,必然会触动焦家的利益。
与其到时候被动防御,倒不如先下手为强。
穆明珠收回目光,折起写着“以工代赈”与“化奴为兵”八个字的纸张,把今晨尚且未能落笔的奏章重又翻开。
在这封她入长安城后,
第一次言之有物的奏章中,穆明珠大胆而谨慎得上奏了她的母皇,她怀疑焦家有不臣之心。这是秘密的奏折,经黑刀卫呈给皇帝穆桢,由齐云的亲信直送,所以穆明珠并不担心被扬州城中人拦截。
穆明珠有了思路,这篇奏折倒是写得极为顺畅。对于一个皇帝来说,鲜少有比谋逆更大的事情。
至于焦家的谋逆,是准备扶持建业城中哪个皇子上位,还是输送铁器勾结鲜卑,又或者二者兼而有之——穆明珠还没有编好。
但是这不重要,她只需要以这份怀疑给母皇抛下心锚,来日她果然与焦家争斗到了明面上,必要时便提起这心锚来,非但是她胜利的法宝,甚至可能是她最后自保的凭证。
这等没有证据便以疑心奏事的举动,自然不为圣贤所推崇。
但既然已身在政局之中,还去讲究干净清白,岂不是迂腐天真吗?
冥冥之中,她来到扬州城,是有原因的。出扬州城北上,沿邗沟至于淮安。这淮安,地处徐、海、扬三洲之中心,东临黄海,西接江淮,分引白马、射阳两湖,乃南来北往的交通要道,值此大周与鲜卑南北对立之时,更是兵家必争之地。巨贾如孟非白、焦道成,其货物往来,多要通行于淮安周边。
穆明珠压着兴奋之情,写完了给母皇的奏章,又翻开给萧渊未曾写完的信,添了几句,说是在扬州无趣,倒是有些怀念建业城中打马球的日子,看他上封信说如今马球队像模像样了,颇有些好奇,要他转告林然,领队前来扬州城,与扬州城本地的马球队比试一番。至于信的最末尾,她没有写“问右相安”这道暗语。萧渊见了信,自然会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