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脆桃卡里
但他抬起头,看见的是阿镜低头同他对视的目光。
那双眼透澈至极,如同泉漫石上,清澈见底,里面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只仿佛是一枚纯澈的琉璃珠,会接纳所有看见它的人。
黎夺锦忽然感受到了一种平静,胃里的挣扎也平息了下来。
这不是他第一次感受到这种平静。
和阿镜初次见面时,阿镜在他脖子上咬了一口,那时他们隔着极近的距离对视,令黎夺锦头疼欲裂的疯狂也仿佛被梵音洗涤荡去。
身躯不受控制的麻痒感逐渐消退,这是意料之外的救赎与解脱。
黎夺锦不由得盯着阿镜多看了几眼,甚至不由自主地深吸了一口气。
直到他确认,的确是阿镜的存在,令他平静。
在看着阿镜时,他的脑海中没有出现任何令他痛苦作呕的别人,她的双眸中,只纯澈地映照着他自己。
阿镜挣了挣,像一只被喂食人捏了太久爪子而不耐烦的猫。
黎夺锦把阿镜放了。
阿镜溜到一边去,掂了掂腰间的钱袋,回头看他一眼,招呼也没打的,直接走掉了。
黎夺锦失笑,阿镜还是阿镜,这个没规矩的,拿了赏,一句好话也没有。
外面下人来报,说有一位公公要求见世子。
黎夺锦令他等等,换了身整齐衣物束发,才出去见人。
看到那“公公”,黎夺锦眉目便沉了一下。
那太监身着服饰都是宫里的制式,是从京城来的人。
黎夺锦刻意远离京城,在这个别院落脚,就是为了避着皇廷里的那些人,现在却一声提前招呼也没有,直接来了个太监?
谁送到他这里来的?
那太监跪在地上行了礼,抬起头来,旁边准备奉茶的小丫鬟被吓得一声尖叫,茶碗差点打翻在地上。
太监脸上,覆着白色的粉末,将一张脸抹得煞白,连眉毛都看不见,只露出一条细缝似的眼睛,嘴巴上点着一点血红的印记。
他的嘴殷勤地弯着,但那笑起来的弧度太过夸张,让人根本感受不到尊重,只有嘲讽和彻骨的凉意。
不知他为何要装扮成这副模样,但这张脸看起来着实令人惊悚。
太监开了口,却并没有自报身份,而是声音尖细地念了一句诗。
“树头树底觅残红,一片西飞一片东。*”
念完,他便起身立起,也不在乎首座上的人是什么态度,依旧挽着他那可怖的笑,转身离去。
太监起身之时,露出拂尘底部的一个吊坠,那吊坠是个兽物模样,额上有角,虎头硕大,身上却有龙鳞,四足乃麒麟模样,身后垂着一条狮尾。
旁边的侍卫锃锃亮出了长剑,要拦住那诡异太监的去路,黎夺锦却扬起手,阻止了侍卫。
太监自顾自地离去,消失不见。
黎夺锦神容紧绷,眸色暗沉无比。
本是描写落花的诗句,但从那诡异的太监嘴中出来,定然没有这么简单。
黎夺锦眸光微微回转,看向后山的方向。
后山荒僻,两个月前,黎夺锦在一棵枯死的大树下以私刑处死了一个死囚。
不,那并不能叫处死,而是发泄痛楚的凌迟。
树头树底觅残红,一片西飞一片东……正是当时的场景。
血光漫天,平日里良善温和的平远王世子,如地狱修罗。
这事,理应瞒得很好,除了世子府中人,外面不应该有任何一点消息。
但这个太监却如亲眼所见一般。
黎夺锦拳心在膝头攥紧。
那太监拂尘上的吊坠……
看来,宫中早有传闻的“谛听”,是真的存在。
第48章 紧箍
黎夺锦屏退了左右,只留下心腹,令人将门看守严实,确认无虞后,才沉下脸来。
不能泄露的私密出现在了外人口中,要么,是有人泄密,要么,是在他们所不察之下,被窥看了。
若说是前者,黎夺锦垂下眼睫,他是不大信的。
世子府中如今全是老人,从平远王牺牲之后,黎夺锦便变得极其敏锐多疑,眼前从不容忍生面孔,这些老人,他们不会泄密。
会这样觉得,并非黎夺锦感情用事,而是他们没有动机,将此事宣扬出去。
那么,便只剩下后一种可能。
传闻中,“谛听”是一个由皇帝统筹的监视组织,他们无孔不入,最要紧的目标便是在朝为官的那些大臣。
据传,只要京中册录上有名有姓的大臣,都会受到“谛听”的监视,从晨昏定省,到走亲访友。
“谛听”存在的目的,主要是为了捉拿反叛贼子,但如今大金依然维持盛世平安多年,按道理来说,国泰民安之时,皇帝不应该有此等的警惕心,还特地培养一个如此隐秘的组织来供自己驱使。
黎夺锦冷笑一声,只怕那皇帝自己也是做贼心虚,所以千方百计地想要维系权势罢了。
“爷,那太监形迹可疑,可确定是京城所为?难道,京城那位,已经在怀疑爷?”
黎夺锦略挑了挑眉梢,柔秀雅致的面容因沉思而显得有些阴沉,倒破开了他皮囊上那层近似于女相的柔和表面,露出锋芒毕露的内在来。
“不管是不是谛听,不论其目的如何,其手段总要先行破除。我们总不能活在他人的监视之下。”黎夺锦在人群中略看了两眼,挑出两支队伍,让他们分头去寻找。
那太监面容画得像鬼,可活人又怎可能成了真的鬼。既然不是幽魂,那总会留下痕迹,他黎夺锦连皇帝都不怕,又岂会害怕皇帝的走狗。
日暮之时,属下来报。
他们重点搜查了后山,在山顶不远处发现了一座废弃的茅草屋,从那个地方可以窥见世子动私刑的地方。
那茅草屋早已人去楼空,从里面的用具痕迹来判断,应当是一个猎户曾经住过。
他们沿着消息去追查,得知那猎户前些日子得了一笔巨款,早已离城去往别处,消失了踪迹。
原来是如此。
这便能说通了。大约是谛听的走卒经过此处,知道这个城里有平远王世子,便到处探听消息,最终从这个猎户嘴中得知了那一幕。
只是探听来的消息而已。
确认了并非府中有人泄密,世子府也未落入“谛听”的监视网中,黎夺锦心中巨石稍稍减轻。
处死一个死囚犯,手段虽然暴戾得不大光彩,但甚至都算不上一件值得被弹劾的事。只要皇帝并未察觉他的病症,不对他起疑,便暂时可算安全。
黎夺锦特意将别院迁至这个偏远小城,不至于还被皇帝大老远地惦记。若那个太监真是“谛听”的人,皇帝此番举动又是何意?
敲打?警告?
黎夺锦对父亲的死因充满怀疑,对皇帝怀恨在心,但深知自己此时羽翼未丰,从未露出过破绽,唯有的一点,便是不愿与皇帝虚与委蛇,做那面子功夫,对皇帝的态度上并不尊重,皇帝从来就不喜他。
想到此处,黎夺锦略转了转眸,叫来一个属下:“你去查查,近日宫中是否有什么要紧事。”
-
阿镜今日得闲,左右无事,便去城中米油店探望珠珠。
米油店在一个窄巷口,左边是一处老旧的仓房,右边是一条长街,人来人往,很是热闹,也正是因了这个热闹,米油店的经营还算不错。
阿镜先没有靠近,站得远远的,看着珠珠替米油店铺主打理上下,十分勤快地主动招呼来客,又帮忙装袋捆扎,小脸上一直带着笑,忙得不亦乐乎。
直到人渐渐散去,阿镜才迈着步子走过去,站到珠珠面前。
珠珠见了她,小脸登时放出光来,喜得双脚直蹦跶,恨不得变成蝴蝶飞出铺面来拥住阿镜。
铺主见此景,一个劲地笑,一边解下腰前围裙,一边道:“我去买两个卤菜,阿镜姑娘今日便留下来用饭吧。”
说完,便推开柜台门施施然离去,将空间留给珠珠和阿镜两人。
阿镜和珠珠说了好一会儿话,但其实,大多时候是珠珠在说,阿镜坐在她旁边听,时不时点点头,或“嗯”“哦”两句。
说着说着,珠珠眼眸忽然鬼机灵地转了转,看了看左右前后,窝起小手,扒着阿镜的肩膀,凑到阿镜耳边去和她低声说话。
“阿镜姐姐,我同你说一个小秘密,你可不要告诉别人,连何妈妈也不许告诉。”
何妈妈便是米油店的铺主。
阿镜点点头,倾身过去听,听完之后,却是有些愕然。
珠珠纠结地捏着自己的衣角,小姑娘有些忐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事情,时不时地瞥一眼阿镜。
阿镜惊愕完了,倒是没有别的反应,只说:“在哪?带我看看。”
珠珠点点头,从长凳上跳下来,领着阿镜走出铺子,绕到了铺子后面的一处角落。
这是死胡同的尽头,前面除了一个破仓房,只有米油店一个铺子,根本没有人来。
四周到处是一些瓦砾、野草,还有石头划出来的印记,像是小孩在此玩闹过的痕迹。
珠珠蹭蹭地跑过去,藏在那处灰墙之下,在破仓房的墙外小声敲了敲。
那仓房年久失修,木制的墙体变得很薄,珠珠敲了两下之后,阿镜便听到,墙内传来一阵小小的动静,像是有什么谨慎的活物,在里面轻轻挠了挠木墙,以作回应。
珠珠已经检查过巷子口了,也不知是对阿镜,还是对木墙里面小声说:“没有人。”
过了会儿,阿镜终于听见了从仓房里面传出来的声音,一声细小、却不掩清朗的“嗯”。
“他是个男孩儿。”珠珠背着手,不大好意思地踢着地上的野草,不敢看阿镜。
“他好像生病了,嘴巴白得很,快要被夜间的冷风吹死了。我就把他拖到了这里来,他说,有人要捉他,所以他只能藏起来,我谁也没有告诉,只告诉阿镜姐姐。”
“因为,因为给他买药的钱,还有给他买吃的花的钱,都是当初阿镜姐姐给我的钱……”
何妈妈收了阿镜的钱袋,但并没有自己拿着。珠珠已经懂事了,何妈妈便将钱袋全都交给珠珠,让她自己去花用。
珠珠用了阿镜的钱,但没有预先跟她说,于是很不好意思,也不敢瞒她。
阿镜没想到,她买来的小女孩儿,还会捡回来一个小男孩。
她倒不计较钱的事,简短问:“多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