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都
阮宝珠心里涌上怯懦,一直高高举起的右手一点点放下来。
母亲曾说,你怎么对旁人,旁人便怎么对你。
她以前不喜欢面前这个人,所以现在面前这个人也不喜欢她了吗?
小小年纪就懂得了什么叫做伤心的滋味,阮宝珠吸了吸鼻子。
突然,她的手被轻轻握住,阮宝珠震惊抬起头,一点没吸干净的鼻涕悄悄滑了下来。
“娇气。”
握着她手的人,私底下说话总是这样清清淡淡的语气。
阮觅低下头,吹了几下,动作敷衍得让人看不过眼。一贯没有表情的脸上却染上几丝慵懒笑意,“吹吹痛痛飞,行了吧?”
阮宝珠怔怔看她,然后,啪地一声。
鼻尖吹起个鼻涕泡泡,在空气中炸了。
“……”
阮觅默默收回手,并往旁边挪了几步。
后来,阮宝珠是一路哭着跑回牡丹堂的。阮觅跟在后头,难得一脸讪讪,她还真不是故意表现得这么嫌弃的。就是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再说了,现在小孩儿不都是极为看重自己的外表吗?
她当时那也算是给阮宝珠留出空间整理一下自己啊,怎么就这样一副被背叛了的样子?
两世的年纪加起来,阮觅也算是个成熟的大人。而成熟的大人和小孩儿之间最明显的区别,就是大人总喜欢给自己找借口。
阮觅叹口气,脸上挂着“真是拿你没办法”的苦恼,力图撇清自己和阮宝珠的关系。
要不然被旁人看见,还真以为她无下限到欺负小孩儿呢。
做了一番心理建设后,更是死鸭子嘴硬不承认自己做过的事。
阮宝珠挂着一串鼻涕在人群外张望,好不容易瞧见谢氏,连忙跌跌撞撞跑过去。
牡丹堂里人多,时不时有人走动。阮宝珠人矮腿短,稍不留神就撞到旁人身上,一个趔趄往后倒。
阮觅一脸正经把人抱起来,“跑这么急做什么?”
完全不提自己方才做出的事情。
原本撒丫子跑的阮宝珠,到了她怀中却安分无比。连抽噎的声音都几不可闻,仿佛竭尽全力在忍耐。
阮觅感觉到了,低头看了眼怀里小孩。
只见阮宝珠浑身绷得紧紧的,小手放在肚子前死命握着拳头。那张脸,估计是为了忍住哭憋得通红,只是眼泪仍旧在眼眶里打转,该流的鼻涕也是没少。
阮觅又叹了口气。
本来还觉得不好意思说出口的话,也不觉得难以启齿了。
“方才没有嫌弃你,只是有点吓一跳。”
这种话,道歉不像道歉,安抚不像安抚。
阮宝珠却听进去了,并且很好哄相信了。她吸吸鼻子,终是没忍住“哇”的一声哭出来,双手还死死搂住阮觅的脖子,肉乎乎小脸埋在她肩窝。
这种姿态,仅有对一人极为依赖才能做出来。
但此时阮觅想不到这些,她僵在原地,眼神空洞。
肩头的湿濡感一点点扩大,混合了阮宝珠的鼻涕和眼泪,粘腻,温热。
直贴着肌肤,叫人从脚底都长起鸡皮疙瘩。
她茫然看着前方横梁上的雕花,终于重新往前走,努力表现得像个没事人。
人群嘈杂,绕过一桌桌。
谢氏见到她们,笑着起身想接过阮宝珠,不料阮宝珠一直不松手,整个人埋在阮觅怀里,小身子一颤一颤的。
见状,谢氏也没有强行把人抱出来,看向阮觅道:“给阿觅添了不少麻烦吧?”
“伯母不用这般客气,宝珠还是很……”
肩头的粘腻感挥之不去,阮觅可疑停顿一下,而后笑笑,真心实意道:“还是很可爱的,我很喜欢她。”
阮宝珠抽噎的声音停下来,她的脸埋在阮觅肩窝处,能闻到衣领发梢类似雨后林间的清香。
这是阮宝珠第一回 从这个人口中听到这种直白的话。
她放缓呼吸,生怕惊动了什么似的,但那双手却搂得更紧了。毛茸茸的小脑袋低下去,脸颊贴着肩窝处的肌肤,温凉细腻,眷恋地蹭了蹭。
连带着她的鼻涕眼泪,全蹭上去了。
正说着话,谢氏却发现阮觅脸色有一瞬间空白,她温和问道:“可是有什么心事?”
想到阮灵雯,阮觅微微眯起眼,“伯母可了解今日出嫁的雯姐姐?”
有些人问这个问题,或许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但有些人平日里从不做无意义的事,问出这样的问题就说明很多事情了。
谢氏敛了敛眸子,轻轻放下茶杯。
“十一弟年少时遇见如双弟妹,有青梅竹马情谊。成婚后恩爱十载,诞下二女。只是多年前一场恶疾让如双弟妹香消玉殒。灵雯那孩子,便是他们的嫡长女。”
谢氏的话不长,从中却可以听出许多东西。
自己这位叔父早些年丧妻,今日见到的那位夫人是继室。而阮灵雯是原配所出,如今与继室共处一室估计心里不会好过。
如双叔母生下两个孩子,一个是阮灵雯,那另外一个……
“另一个女孩儿可是叫灵秀?”阮觅问道。
谢氏优雅地抬起眼,摇摇头,“灵秀是如今这位夫人所生。”
那就说得通了,阮灵雯在家中处于弱势,她设计这些,就是想从阮宝珠身上得到一些东西,用以增添自己的筹码。
但她究竟要做什么,阮觅还是没有头绪。
她看着窝在自己怀中蹭来蹭去,现在已经睡着了的人,嘴角抽了抽,觉得自己真是惹上个小麻烦。
不过这世上比她聪明的人比比皆是,阮觅从未想过智谋天下第一这种事。她从前总是一个人绞尽脑汁苦思冥想,那是没办法。现在眼前就坐着一个智商情商哪哪儿都不低的,自然不用自己在那儿抓瞎。
她稍稍思忖,道:“方才雯姐姐把宝珠引去了她房间,接着故意让宝珠把她的嫁衣泼湿了。不知道是想做什么。”
说话时,阮觅垂着眼眸,好似因为自己没能阻止而感到难过。
笑话!该演的时候就该演!
什么都能干,就是不能干白工。
虽然确实没人逼着她跟在阮宝珠身后,这些都是她自己心甘情愿做的,但好感度不刷白不刷。
说不定阮大学士日后还能给她介绍几个贫穷的有志学子呢。
阮觅脑中天马行空,没有注意到先前那个红衣小孩儿小九,正被人牵着走过来。
一伙人目标明确,直走过来停在谢氏面前。
眼尾长满皱眉的中年女子,身上的衣裳很新,却不怎么合身。她停在谢氏面前,面色焦急道:“灵雯那丫头嫁衣给泼湿了,阮夫人说该怎么办才好?”
“原来是马夫人。”
即使听到自己女儿被人算计,谢氏脸上依旧看不出任何端倪。
她见到这些人在自己面前停下,再结合阮觅说的话,很聪明的并不接话。
而是轻飘飘看了这位马夫人身后的几个人一眼,温和道:“马夫人身后带着这么些人来,我这儿位置却小,恐怕是坐不下的。今日灵雯出嫁,你们是她嫡亲的舅家,理应坐上席去。要是还有什么旁的需要,尽可去同十一弟说,莫要怕麻烦。”
一席话说得叫人挑不出错处,也体贴的让人说不出话。
我这儿没您的位置,找别地儿去吧。什么?有事?那你该找当家作主的人。
阮觅直呼好家伙。
她方才话刚说完,压根没有时间留给自己这位伯母思考。没想到她能这么快就反应过来,还将马夫人的试探全挡在外头。
不愧是鳞京圈子里鼎鼎大名的人物。
除了惊叹之外,阮觅也从这话里听到点信息。马夫人是阮灵雯的舅母,那么小九,应该就是阮灵雯的表妹。
表妹、舅母、舅舅……
从人际关系与情理上来说,阮灵雯早年丧母,舅家的人应当是对她极为怜惜的。而如今小林巷继室掌家,阮灵雯想做什么都只能借助舅家的力量。
所以现在,也是阮灵雯设计的。
这样大的阵仗,阮灵雯所图应该不会小。
“这本来也不想来麻烦你的,灵雯也说就这样没事。可小九都看到了,是宝珠那孩子不小心把茶水泼到灵雯嫁衣上的!”马夫人见谢氏不答话,只能语气激动道,“灵雯那孩子你也知道,从小就过得苦,今天这样大喜的日子我们本也想开开心心地送她出嫁。可湿了嫁衣,这不是闹着玩的啊!”
“是啊,灵雯性子温顺,劝着我们说不要紧不要紧。但我们不放心啊!也不是来兴师问罪的,就是想来同您商量商量,看看有没有什么法子能添点喜气,把湿嫁衣这种霉运给盖过去。”说话的是马夫人的儿媳,话语之间极力维护阮灵雯,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扯。
就算谢氏生气,也不会迁怒到阮灵雯身上。
由此可见这马家人对阮灵雯是真的爱护。
谢氏没有质疑,而是顺着她们的话问道:“那你们可有什么法子?”
态度好得令人诧异。
马夫人的另一个儿媳出声,“先前是听说过,若是新娘子嫁衣湿了,可从宾客中找个有福气的小姑娘,让她去送嫁,这样便可以将霉运盖过去。”
这话一出,意思就很明显了。
阮觅秒懂阮灵雯的意图。
这是想让阮宝珠去给她送嫁啊。
毕竟是阮大学士唯一的嫡女,百年望族谢氏的外孙。她的两位兄长,一个是名满天下的阮均衣,另一位至今在南泱研学,也有才名传出。
阮灵雯是高嫁,男方家中约莫有些人瞧不上她。为了给自己造势,不让旁人小瞧。所以阮灵雯千方百计算计,想借着阮宝珠,让男方的人高看她一眼。
但是,就这?就这?
阮觅有种筹备了数年准备一剑惊天下,最后却只让她出去耍了下剑的错乱感。
真的,她本以为是什么惊天谋划来着。
马夫人一行人就差直说让阮宝珠送嫁了,谢氏笑笑。
“灵雯那丫头自己做了什么,想必不用我多说。”
她坐着,却比那些站着的人看起来更加有气势。抬眼垂眸间尽是让人无法反驳的温和式凌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