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都
心想:有时间就还回去。
郑小七并不知道自己打断的是什么,脸上依旧乐呵呵的。他在殷如意房内四处乱转,看到了放在一旁的鞋,咧开嘴傻笑。
“十一哥,这鞋你拿去扔了也怪可惜的,不如给我吧!”
殷如意本是背对着他,听到话后,慢慢转过身。他很高,看郑小七的时候眼半垂着。
眸光在这样的神情里忽明忽暗,近似腊月寒冬,嶙峋怪石堆里生出一方寒潭。
仅是看着,就叫人从心底发出寒意。
郑小七打了个寒战,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告歉。他从来没见过十一哥这个样子,就跟巷子口那只叫做大福的狗护食似的,谁敢往前走一步,就会被扑过去凶狠撕咬一顿。
不管落在身上的棍子有多疼,每回都不长记性,也不知道怕是什么。
殷如意走过去将鞋子提开,断了郑小七的念想。见他缩着脑袋不敢说话,一副被吓到了的样子。神色淡淡地揉了揉额角,他方才,或许是被什么魇了心神……
“没什么,你先回去。”殷如意让郑小七离开,他害怕自己待会儿再度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免得吓到他。
但有时候有些东西就是说不明白,突然就来,回头再找根源,却发现没有半丝头绪。
殷如意只当是院试日子临近给他造成的压力,很快就将此事抛之脑后。
————
且说清水巷阮家宅院内。
阮觅一脸悲壮将自己的两页心得递上去,然后很有勇气地直视阮平左,势必要接收到第一线的信息。
观察阮平左的一举一动,观察他脸上的每个神情,以此来推测他对自己写的东西的满意程度。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阮平左自从拿到心得后,就一直没有抬头,像是被里面的内容震住了。
期间,他的眉头稍稍皱了下。
就因为这一皱,阮觅心神俱颤,瞳孔骤缩。脑子里立马浮现出了阮平左揪着自己教训,还让自己留在这儿罚抄文章一夜不准睡觉的恐怖场景。
规矩放在膝盖上的手微微颤抖。
罚抄是不可能罚抄的,一个优秀的学渣最需要具备的能力就是良好的口才与迅速认错的觉悟。
来之前翠莺说的话突然从脑海中蹦了出来。
“阮大人最是欣赏勤奋苦读的人,有没有天赋倒是其次。”
于是,在阮平左抬头的那个瞬间,阮觅以一个非常标准的姿势进行认错。
跪坐着,双手交叠平放在膝盖上,头微垂,显得温顺又老实。
“说出来不怕伯父笑话,我小时候长在乡下,并不识得多少字。村子里有个学堂,坐着三三两两学生。听人说,里面坐着的都是有出息的人。那时候我便想着,要是我也能识字就好了。后来父亲母亲找到了我,带我回了阮家。他们待我很好,但或许是先生们嫌弃我太过愚笨,不愿教我。所以我一直没能见到他们,只跟着翠莺学习写大字。练了足足四年,到现在也只是能粗浅认得一些字。”
说到这里,阮觅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头低得更下了。
“上回伯父休沐时,说要让我写一篇心得交上来。那时候我还以为自己在做梦,竟然有一天能得到您的指导。但是很快我就陷入惶恐之中。毕竟……我这仅仅识几个字的水平,放在您面前实在是丢人现眼。”
阮平左静静听着,没有打断。
“但我还是想试一试,人总是要有梦想,才能进步。我渴望多学一点东西,成为更好的自己,即使前路再艰难再曲折,也没有关系。如您所见,这两页心得就是我这几日努力的成果,它们确实称不上好,可已经是我能做到的最好的程度了。”
“没能达到您的期望,实在是我,太过愚笨了。”
阮觅一口气把这些话说完,并在心里为自己的这场即兴发挥打了个满分。
都说到这种程度了,应该不会再罚她了吧?
尚未及笄的小姑娘身形瘦弱,一看便是幼年时受了苦的。此时老老实实跪坐在那儿,羞愧得连头都不敢抬起来。
即便这样,还是口齿清晰地说出了自己心中所想。
光是这份勇气便是许多人不曾拥有的。
阮平左想到自己年幼的时候。
曾经鼎盛一时的世家愈发没落,族人们只埋怨时运不济。不是沉浸于过去的辉煌之中,便是挥霍先祖留下来的金银继续充门面。
坐吃山空的道理谁都知道,却没有谁愿意醒过来。
他八岁那年,渐渐发现一栋又一栋本属于阮家族人的宅子被抵押卖出去。他们拖儿挈女,仿佛一日的功夫便从偌大的鳞京消失。
一个世家的没落,往往是旁人闲暇时的谈资。
阮平左的心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他一直希望族人上进,不仅仅是男子,女子也一样。
修身、齐家、治国。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
修身本就是件基础得不能再基础的事情。
人从诗书文章中学得礼义廉耻,增长知识开阔视野。人之所以为人,概因其有心。
心的强大,则需要不断的从各方各面汲取知识。
一个国家,抑或一个家族的兴衰,往往与组成这个国家或家族的个人脱不了干系。
志向高远,谦和诚实,刚正不阿,自强不息,重德贵义,律己修身,这些都是他想让族人们自小从书中学习的东西。
但阮家没落已久,虽说南泱那边,阮家依旧是一方望族。但在鳞京,阮家几乎已经成了被人遗忘的世家。
族人们逐渐离开,搬回南泱,留在鳞京的族人也不好学。像阮奉先那样费心钻研旁门左道的人占了绝大多数。
如今看到面前这个瘦瘦小小的孩子,听完她的那些肺腑之言。阮平左突然觉得,阮奉先也不是那么糟糕,至少他有个很好的孩子。
在阮觅身上,他看到了阮氏风骨延续下去的希望。
长久的沉默,让书房内气氛逐渐变得沉凝。
就在阮觅怀疑自己这一步走错了的时候,阮平左温声道:“你很好。”
不是“写得不错”,而是“你很好”。
阮觅终于松了口气。
阮平左放下东西,站起身。
天青色的鹤袍宽松飘逸,迎着风有些凌乱。他略整理了袖口,重新将身上的衣服变得一丝不苟。
然后道:“今日早课便到此,去用早膳罢。”
阮宝珠压抑着劫后余生的兴奋,勉强维持着基本的礼仪从软垫上站起身。经过阮觅身边的时候,她悄悄伸出根小指头勾住阮觅的手,头也做贼心虚一般瞥向别的地方。
见阮觅没有反应,她又伸出根手脂。
一点一点地,直到小手完全钻进了阮觅手掌心里才停下动作。
但还没来得及窃喜,突然就感觉手一空,掉了下来。
阮宝珠猝然回头:???
阮觅朝她咧开嘴笑笑,就像她刚进书房时阮宝珠来不及收回去的笑一样。
阮宝珠茫然、疑惑、不解。
小孩子忘性大,不到一会儿就完全忘记了自己不久前做过的事,懵懵懂懂的,盯着阮觅的背影满脑袋问号。
阮宝珠双手捧着头,左右摇了摇,想不通的事情就懒得再想了。她重新高兴起来,屁颠儿屁颠儿往前跑再次走到阮觅身边,又把自己的手往阮觅的手里面挤。
肉嘟嘟的小手抠着自己的手指头,阮觅自然感觉到了。
她也知道自己小心眼,幼稚到喜欢同小孩儿斤斤计较。或者说因为心里的不确定,一直在试探一直在怀疑。
小孩儿的喜欢能维持多久呢?等过几年阮宝珠再长大些,接触了新的人新的事,她还会像现在一样高高兴兴往自己身边凑吗?
与其等着那一日的到来,黯然神伤,不如现在就克制着。
不得不说,在阮家近乎幽禁的那四年给阮觅的思想上造成了很大的影响,很多事情她都不免带上悲观色彩去看待。
心里是这样想着,但当阮宝珠毫无芥蒂地再次跟上来,继续把手放进她掌间时。
阮觅还是放慢脚步,最后停下。
阮宝珠抬头看她,似乎在问:“怎么了?”
孩童的喜怒哀乐最是明显,当他们讨厌一个人的时候恨不得全天下都知道。而当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又恨不得浑身上下每一根头发丝都往喜欢的人面前凑。
阮觅叹口气,没说什么,只握紧了阮宝珠的手,牵着她继续往前走。
不明所以的阮宝珠小朋友连忙开开心心跟上去。
等到阮家用早膳的时间,谢氏都还没有赶回来。阮平左坐在那儿并不动筷,显然是想等谢氏。
同时,他也让一旁伺候的人给阮觅她们夹菜,没有让她们一起等的打算。
阮宝璃被奶娘抱着吃饭,阮宝珠年龄较大,自己拿着碗筷占据了阮觅身边的位置,正哼哧哼哧努力干饭。无形之中让阮觅本来就好的食欲变得更好了。加上这回顺利过关,估计以后都不用再经历这种恐怖的事情了。阮觅吃完一碗粥又添了一碗,直吃得嘴唇油光发亮。
她在来之前用过早膳,不过一直处于紧张的状态中消耗得快,这会儿又饿了。
喝完粥又吃了几块咸口的糕点加几块春卷,阮觅才一脸满足停下来。
就连阮平左现在就坐在她上首,阮觅都不觉得有什么了。
甚至从很多小细节处能看出来,阮平左严肃外表下有着温柔的心肠,是个很好相处的人。
即使……那浑身的学术气息真的让学渣望而生畏,一有机会就想夺命狂奔。
阮觅摸了摸肚子,心想等出了这道门自己以后就少来这边,碰不上阮大学士,应该就不会有什么问题了。毕竟两家人关系也就一般,阮大学士一大忙人,也不可能整天记着她。
日后,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又是青春好日子。
吃饱喝足正打算起身告辞,阮平左却先出声了,“好了?”
阮觅有点懵,还是点点头道:“吃好了。”
阮平左又问阮宝珠与阮宝璃,“你们可吃好了?”
“好了好了。”阮宝珠很规矩地擦干净嘴,牵着阮宝璃站起来。
“那便走罢。”
阮宝珠很熟练地跟上去,唯有阮觅僵在那儿企图挽救自己,她伸出颤抖的手,“伯父……”
闻声,阮平左回过头。
前不久吃饱喝足时在阮觅眼中还算和蔼可亲的脸,再次充满了让阮觅害怕的气场。她抖了抖,很没出息地把想说的话吞了进去,讷讷道:“……没什么。”
直到走进书房,坐在熟悉的软垫上时,阮觅都还没能从这巨大的绝望之中回过神来。
满脑袋只有一个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