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都
第6章
三喜胡同傍晚时分落了场雨,地面湿哒哒一片。
院子外头几株桂树被这疾风骤雨打得蔫蔫的,一树花蕊也脱落下来,盖了地上一层嫩黄。
于是这股桂花的沁香又顺着雨后湿气飘荡在整个胡同里,叫人好似被裹了层蜜。
阮觅趁着雨后好空气,在院子里转悠几圈,没听到隔壁动静。
好似这一场雨冲散了常常聚集在一块儿的少年混混们,人去楼空,只留下一院寂静。
等到半夜,阮觅睡得正熟。
忽而听到一声高过一声的咒骂,紧接着是少年带着哭腔的狠话。
她盯着屋顶愣神几秒,沉浸在某个情景相似的过去一般,一瞬间不知身在何处。
“哐当——”
一声巨响,床板震了几震。约莫是什么重物狠狠摔在了地上。
吴妈妈披了件衣裳,在房外敲了几声门。
“三小姐,没吓着吧?”
阮觅眼睛动了动,下床开门,“这怎么回事?”
“造孽哦,还能怎么回事?肯定是隔壁那杂碎东西又发酒疯了。”吴妈妈摇头,半夜里再次起了谈性,“狗蛋他娘现在在外头帮人做绣工,也能挣几个钱。本来说要是没有郑老三,好好养大儿子,还能过过好日子。怪就怪在她自个儿心软,每回狗蛋带人教训完他爹,她就心疼得要上吊,说郑老三要是缺胳膊少腿,她就也不活了。哎,人是个好人,就是脑子不清醒。”
前头一整天相处下来,阮觅同吴妈妈彻底达成协议,两人也不似一开始那么生硬。
故而阮觅即使心不在焉,也顺口接了几句,“原来如此。”
吴妈妈又回去睡了,就算隔壁少年的声音凄厉,她也没有过去看看情况的打算。
人的喜怒哀乐,并不相通。即使共情了几分,终究不是感同身受。
阮觅发了一会儿呆,穿好衣服,用几根绳子把袖口绑紧,然后把脸一蒙。打着哈欠,面无表情爬上了墙头。
她力气不算大,但对付个神志不清发酒疯的垃圾,还是能做到的。
不久后,猪叫似的哀嚎声再次在三喜胡同传开,只不过这回,全是个中年男人的声音。
——
翌日清晨,天还未大亮。
郑小七捧着一沓纸敲响了院子的门,他鼻青脸肿,脚还有些跛,不过脸上神情很好,不见半分颓气。
“阮姐姐,东西我都带过来了,你看看有没有你要找的人?”他一见阮觅,就眯着眼笑。
郑小七长了张乖巧的包子脸,如今才十三岁,看着就更小了。往阮觅跟前一站还没有阮觅高,也不知道先前让阮觅喊他七哥的自信哪儿来的。
不过经过昨晚,他就彻底被阮觅折服了。不用人教,无师自通嘴甜起来,“阮姐姐阮姐姐”喊个不停。
阮觅洗漱好,见人乖巧,顺手递了个包子过去。
吴妈妈一大早起来包的,皮薄馅厚,还是肉馅儿的。郑小七平日里哪儿沾得上荤腥?不由得咽了咽唾沫。
“不吃就还给我。”阮觅翻了翻那沓纸,眼皮都没掀。
郑小七觉得这说话语气熟悉极了,就是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像谁。不过他也明白阮觅的意思,不再扭捏,抓着包子就开啃。
“对了,你这几日得空了,去附近看看有没有刚来鳞京的外地人,最好是长得高壮凶狠,胆子大的,就说我有笔生意要同他们做。”阮觅翻着纸张,顺□□代了郑小七一些事。
现在阮觅在郑小七心里的地位可不同了,不用她再三叮嘱,郑小七就把这事放进了心里,当即拍着胸膛应承下来。
阮觅翻的那沓纸上,写的是郑小七他们昨日搜集来的书生信息,一行字写得歪歪扭扭。穿越来这里的头十年,阮觅一直是那对父母的干活工具,压根没机会认字。来阮家后更是活成个透明人,阮家人只管着她吃和穿,别的再多就不要想了。她自己当时也没力气想这么多,没人教,不学就是。
整个阮家,只有翠莺想着这事,时不时逼着她看书习字,只不过不见成效而已。
阮觅对于自己一个现代人在古代,到底认识多少字这件事,还挺有自知之明的。
——
等郑小七走了,阮觅再一次搬藤椅到桂树下,做功课一样听着别人聊八卦。
坐了一小会儿,殷如意就来了。
昨儿半夜,阮觅才知道,原来郑小七的乳名就叫狗蛋。吴妈妈口中讲的郑狗蛋就是郑小七,和他殷如意没有半毛钱关系。
只是当初阮觅见殷如意脚底下踩着人,便先入为主,以为这人是郑狗蛋。
平日里他们一大伙人都待在郑小七家,恐怕是为了震慑郑老三。好巧不巧的,昨天郑老三回来发酒疯,殷如意就不在,而郑小七又生得瘦弱,对付起郑老三这个正值壮年的中年男人还是有些吃力的。
阮觅问郑小七,郑小七也不清楚殷如意家里情况怎么样。所以现在她还不好下判断。
如今已知殷如意不是郑狗蛋,那这就说明殷如意的家境这一块是未知的。他可能是个富家公子来体验生活,也可能真是个穷人。
原书里说寒门学子,可什么事情都容易变。就算一个人如今家财万贯,说不定明儿就遭遇变故一贫如洗呢。更不要说男频这种灭门惨案高发地,什么复仇流、升级流、逆袭流,都是典型。
阮觅始终知道自己要干什么。
蓄意接近也好,心怀鬼胎也罢,她就是个想要活着的自私人。
故而,看着目不斜视的殷如意,她很是友好地抬起手打招呼,“挺早啊。”
一反先前的阴阳怪气。
殷如意停下,依旧离阮觅离了一丈远的距离,明显地不愿意和她扯上关系。然后,瞥了眼阮觅手上那沓纸,主动出击,“那位富商小姐还没嫁出去?”
他说这话的时候,分明是疑问的语气,但在最后一点话的尾音里却带了冷笑,陡然变成一种嘲讽的笃定。
笃定阮觅就是传闻中那个重金寻夫的富商小姐,急于把自己嫁出去。
阮觅表面上态度看起来仍然挺好,脸上破天荒带了笑。
“大概是因为还没遇着你吧。咱们殷公子这样的姿色,到哪儿去不是头一等的?”
明捧暗贬,表面真诚。
殷如意的心情瞬间跌落谷底。这一刻,他开始质疑自己为什么要一大早过来,又为什么在遇见这个人之后不尽快离开。偏要接话。
一连串的后悔堵在喉咙里上不去也下不来。
忍来忍去,最后忍得牙齿磨得咯吱作响。
再也待不下去了,殷如意转身欲走。
身后那道清亮的声音又响起,“这些字怎么认来着?”
脚步一顿,殷如意猝然回头。
要是阮觅此时问的是别的,殷如意肯定不会再留在这儿受气。
可他实在没想到。
“……你不识字?”少年习惯喜怒不形于色,一双狭长清亮的眸子总是淡淡的,薄唇下扯,便给人一种薄情寡淡且狠戾的感觉。不管说什么话,都是股瞧不上眼的讥诮意味。
阮觅咸鱼一般躺着,点头,“不然问你干什么。”
“你教我识字,一天一百钱,如何?”
阮觅在那儿给出条件,殷如意却没听她说什么,挑了挑眉。他有些好奇,一个什么样的人,才会什么事都说得头头是道,诡计百出,到头来却是大字不识一个。
于是,他双手环抱,有恃无恐,“不怎么样。”
阮觅以一种过来人的眼光看他,“两百钱。”
……
“三百钱。”
……
“七百钱。”
她说话的语气一直没变过,似乎笃定了不会被拒绝。
可此时的殷如意,已经摇不动头。
他被金钱的力量击溃了。
“……什么时候开始教?”
————
听闻在人际关系里,有个能迅速拉近关系的办法,叫做“有求于人”。
当你有求于对方,并让对方发现你的小秘密,或者让对方知晓你不为人知的弱点的时候,他就会首先打破自己给自己竖起的防备高墙,把你纳入没有威胁的范围。
这时候,你就能乘机靠近。
道理,阮觅全都懂。
只是没有人能告诉她,当那个人卸下心防就是暴露本性的时候,她该怎么办?
殷如意单手执书,再一次神情讥诮地看过来,这时阮觅已经没有办法再欺骗自己这是成功必须经历的苦难了。
太难了,实在太艰难了,她非常想捂住双耳屏蔽一切。
“你倒也是……世间罕见。”
“旁人七窍通六窍,你大约是连窍生在哪儿都不清楚。”
“瞎子学画,何必为难自己。”
阮觅:……
您礼貌吗?
生气倒是不至于,毕竟所有力气都在这轮嘲讽里被耗尽了。
于是当殷如意重新教了一遍,再提问时,阮觅打起精神睁大眼盯着书看了许久,最终还是只能面无表情道:“不清楚,不知道,不了解。”
殷如意难得眼神怜悯:“劝你放弃。”
阮觅眉头都没皱一下,“七百钱。”
殷如意嗤笑一声,不再说话,倒也很是负责继续上课。
一翻书一盖书,一上午便过去了。
阮觅喝了杯茶润嗓,顺便把清晨郑小七送过来的那沓纸扔过去。
“念来听听?”
毫不见外,但殷如意竟诡异地从中听出了商量的语气。他刚想嘲讽两句,却又陡然警醒。好像除了教阮觅认字时,他从来没说赢过阮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