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都
王夫人走出厢房,朝自己带过来的婆子使了个眼色,那婆子很快就懂了,守在门外,只要等会儿阮母想出去一定会被她给拖住。
解决完后顾之忧,王夫人才慢慢走到阮觅所在的厢房。
她站在外头,悄悄听了会儿,没听到里面说话的声音。想起来管事回来时所说的陈章京的性子,估计是过于沉闷,所以两人都没说话。
王夫人眼睛闪了闪,估计是觉得这样下去两人也不会发生什么,心下立即又生了一计。
她悄无声息地离开,走到不远处,找到将陈章京引来的管事,吩咐道。
“你现在让人将外面的香客引过去陈章京那间厢房,等人快到的时候,便悄悄去将门外的锁给开了。最好是等陈章京和那丫头两人准备一齐出来的时候,带着人把他们堵在房里。还有,那房里的花瓶脚下,我放了一些东西,你等会趁乱进去,要不经意一般将东西露出来,好让旁人看到,明白那两人在私会。”
“夫人且放心,小的这就去做。”管事的听了,脸上露出了然之色,很快就去准备了。
见事情顺利,王夫人又想了想,没有什么纰漏之处,然后才离开。
而阮觅那边,她瞧着青年将手附在窗户上,也没出声问什么。
有些时候她对别人的喜恶还是很敏感的。
像面前的青年,刚进来的时候对她的态度很平和,但是过了一会儿之后,好像想明白了什么,无形之中便拉远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虽然,之前两人的距离本来就已经挺远的了。
他脸上看不出来什么,甚至很知礼数地没有转过头来看她。可阮觅还是感觉到了那份生疏里,极其细微的厌烦。
阮觅觉得自己肯定受了什么无妄之灾,不然怎么会被一个刚见面的人讨厌?就算她不是人见人爱,那也不应该第一面就被讨厌啊?
抓着这一点开始琢磨,阮觅觉得这肯定和是王夫人有关。
不然也不会这么凑巧。
一个嫁入阮家后就没怎么迈进过林华巷的人,怎么会这几天的功夫突然就和阮母好得快成一人了?而且她陪着她们来明华寺,又是换厢房,又是去后山采菊的,现在还有个明显就不是自愿的人同她一起被关在厢房里。
她想着其中的关系,于是也没注意到房中另一个人正看着她。
直到对方出声。
“阮姑娘。”
阮觅听到这声,立马抬起头,就见那人眼中闪过一缕暗色。
“怎么,”阮觅觉得这人够难琢磨的,干脆直接开问,“有事?”
“往后退。”
青州在更北一些的地方,自小长在那儿的人说话时惯带一些鼻音。
陈章京声线低沉,宛如汩汩琼浆流淌在古紫的檀木上。低沉的声音到了尾音的时候,稍稍留了个尾巴带着鼻音,像是某种余韵,光是听着就让人产生诸多幻想。
阮觅听着,从善如流往后退。
心里还感慨着,果然十几岁的少年与青年就是不一样。不管是硬气的外表,棱角分明的脸,还是这把声音,处处都不一样。
然后下一秒,阮觅就看见那人站在门边,颀长的身形挡住了从门框雕花缝隙里透进来的光,蓦地就将房内的光线遮挡了大半,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凶悍。
他的后背很宽阔,双肩已经完全打开。即使穿着一身洗的发白的长衫,也可以看出来后背上紧致流畅的线条,充满力量。
像是凶兽跃起时,前肢着地背脊拱起,积蓄着力量。
青年宽阔的双肩略往前压了压,上半身也稍稍往前倾,然后没有任何预兆地,一手抄起旁边的长凳砸上木门。
“哐——”
“哐——”
“哐——”
三声巨响后,他扔掉手里已经断了个腿的长凳,再干脆利落抬腿,片刻便将门踹开了。
房外的光霎时间争先恐后涌了进来,房内大亮。
阮觅刚才难得老实,那人说她往后退,她便一直往后,直到抵到了墙,这样才没有被那些飞溅的木屑刮伤。
她看了看房内的一片狼藉,宛如凶兽肆虐了一番,又看了看正往外走的人,不禁乍舌。
竟然是暴力美学。
不过再在这里待下去显然不理智,那人走后,阮觅也很快就溜了。
只是她没想到的是,陈章京离开后,走了一段路,还是原路返回。
他宛如苦修者,每日坚持三省吾身。像是心中有猛兽,却全力压制着表现出沉稳的模样。也像是个生来便性情刚正的人,受不了旁人的无礼,更受不了自己身上出现错误。
因为隐隐察觉了今日这件事情是阮家人所为,再加上引他来的那个管事曾说的话,不难看出房中那位阮姓女子便是管事口中看重他,若是他多献殷勤便愿意给几分机会的阮家小姐。
无奈且厌烦的情绪悄然升起,只是被惯来的克制压着。
他从房中走出来的急,不曾回头看她是否安好,也不曾问过对方是否有能力走出去,更不曾问这件事到底与她有没有关系。
他来鳞京不过是应试,却无端之中因阮家多出了许多波折,便连带着对阮姓之人都有些厌烦。
可最后,骨子里的道德感与责任感还是催促着他回去。
陈章京缓缓合上眼,在屋檐的阴影下将身上浮躁尽数收敛。之后才再次走进那间厢房。
空荡荡的房间,已经没了人影。
陈章京准备离开,却在破碎的花瓶碎片里看到一张浮花信笺。他长而挺的眉压下,在眉间刻出一条深深的痕,将信笺捡起,展开后里面的内容便引入眼帘。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2]
末尾落款,一个觅字。
陈章京眉宇间刻痕越来越深,却又在即将抵达临界点的时候倏地平息,脸色也重新归于平静。
他将信笺收好,快步走出去,再也没回头。
好似在这房间里的每一刻,都让他不适。
而并不清楚这一切的阮觅,此时正想着要回哪儿去。
显然今日王夫人同阮母,两人之间必定有一个是主犯。而且依着阮觅对阮母性子的了解,有八成的可能,阮母是被王夫人给卖了。
她想着事,没注意到旁边矮矮假山上坐着一人。
直到她的头被人按住,阮觅才猝然往后退去。
虽然这样很有可能会被那人扯着头发抓住弱点,但是终归是先保证自己的安全更重要。
可让阮觅意外的是,她刚往后退,那人就像是预料到了她的动作一般,很快便抬起手,丝毫没有扯到她的头发。
这会儿,阮觅才得空抬头看去。
阮均衣盘腿坐在假山上,身上穿着的依旧是深灰色的僧袍,领□□叉,露出里面雪白的里衣。他随性惯了,在寺庙这种地方,不用在那些世族面前当他名动天下的均衣公子,便索性连发也不束,颇为不羁地披在身后。
他抬起手看了看指尖的东西。
一点木屑。
然后笑着让风将其卷走,问道:“上来?”
他伸出手,从宽大的袖口里露出修长苍白的手。
阮觅摸了摸头顶,企图拍干净上面不干净的东西。估计是刚才砸门的时候,有些木屑落她头上了。拍了一会儿,觉得自己弄干净了,阮觅才借着阮均衣的力上了假山。
从低矮的假山上看风景,其实和在地上看风景没什么两样。
阮觅失望了,叹了口气。
阮均衣假装不知,故意笑道:“风景不错。”
阮觅沉默片刻,扭过头“嗯嗯啊啊”地应付几声。
不过坐在假山上吹风倒是不错,阮觅大大咧咧地打了个哈欠,觉得身心都放松了。
阮均衣坐在一旁,手肘支着膝盖,撑着头看她,“近日在家中玩得可开心?”
这问的内容就多了去了。
在阮家算计阮奉先开心吗?
开心。
逗弄阮珍珍开心吗?
开心。
跟着阮大学士长知识,开心吗?
并不……
阮觅怀疑他问的不是仅仅一件事,于是试探着回答:“……还成?”
开心的事和不开心的事混合起来,不就是还成么……
阮居觉得自己这样回答挺机智的,岂料阮均衣笑着,那张略苍白,君子端方的脸上透着些了然。
“中秋时阿觅不便来明华寺,就算是给我准备了中秋礼也无法送到我手中。今日特地过来,想必是将东西带来了。”
阮觅先是茫然,然后突然听懂了这话里的意思。
顿时僵住。
这实在是个死亡问题,像极了你小时候拿着张49分的试卷回家,遇到你妈妈和别人炫耀,说她家女儿回回考一百分。见到你之后当即捉住你,问:“这回考的一百分试卷呢?快拿出来给你张阿姨看看。”
无中生有?
阮觅窥得一线生机,立马答道:“中秋礼自然是准备了,不过不方便带在身上。等你下回出明华寺,我就把那东西送到你家中去。”
“原来是这样啊,”阮均衣像是接受了阮觅的解释,“我还听说阿觅花了大功夫为旁人选了把宝剑送去,就是不知道我的中秋礼,阿觅花了多少功夫准备,真是期待啊。”
尾音有些绵长,含着笑意。
这意思就是,他的礼物不能比别人的差。
阮觅擦了把汗,小鸡啄米一般点头。
有些人,就算你知道他是故意的,可就是没办法拒绝,甚至会心生愧疚。
阮觅在心里叹气。
而阮均衣得到了满意的回答,也就不再继续说那些让阮觅紧张的话了。他撇过头,目光落在不远处厢房的某个地方。
过了会儿。
突然温声道:“你该回去了。”
阮觅也是一怔,想到阮母的事,神色有些莫测。